（十三）

邵明昏昏沉沉睡了一天。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又一个夜晚降临了。

邵明挣扎着起身，在简易的炉灶上给自己下了一碗面吃。一天没吃饭了，端起热烫的饭碗感觉有点陌生，他慢慢地吃完了那碗面，觉得有了些力量。

风敲打着窗户，“呜呜”声清晰地传来。敲门声也清晰地传来。

打开门，邵明看见许华很快地闪进来。

“快，我们去一个地方。”

许华自己用一只大碗倒了一碗开水，一口气喝下去，然后拉着邵明到外面走走。

也许是刚喝完开水之故，许华的手温热，邵明却感到自己的手冰凉。又是夜了，深邃高远的空中密集着波浪状的灰白的云，几颗星子昏暗地发着模糊的光。枯草被浸在湿冷的夜露里，踩上去发出沉重的“刷拉”声。

他们沿着小路走，不觉间又走到一道围墙边。再一次看到那道斑驳的小门，邵明莫名地打了个寒颤。许华好奇地伸手去推那道门，邵明注意到他腕上戴着那块老旧的表，在清寒的夜里闪烁着幽微的光。邵明想抓住他，拉他回来，但他张了几次嘴，却最终没有发声。

门内，小园子黑森森的，一股怪异的风在荒寂的院子里游来游去。邵明感到了冷。许华在前面走着，挺直着身体。邵明终于叫出来：别走了，我们回去吧。可是许华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他慢慢地，僵硬地一步步走近那栋老屋。邵明不由自主地也走过去，虽然他在心里拼命阻止自己。和梦里一样，老屋的门再次无声无息地自动打开了。一股风趁机钻进去，旋着几许枯草叶。

许华消失在漆黑的屋中。

邵明像被催眠一样，也悄无声息地走进去。

听见“吱——”的缓慢的声响，门在背后自己合上了。

邵明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屋内的黑暗。他看到里屋的那扇门内又隐隐透出光线。许华不见了。邵明下意识地推开那扇门，看到小屋内摇晃着油灯的影子，闪闪烁烁。许华站在小屋中间，怪异地看着他笑。上头的房梁上垂下一根绳子，不知被谁做成了一个圈，晃晃荡荡地悬在许华的头边。邵明心中忽然一阵冲动，像有火在燃一般，他的心脏紧缩，极力地对自己说：“不！”可是他竟不由自主地走过去，颤抖着双手将绳圈准确地套在许华的脖子上。许华竟然不反抗，一直笑嘻嘻地盯着他。他轻车熟路地找到绳扣，手轻轻一动，许华就飘离了地面，他的舌头吐出来，像个调皮的孩子一样依然笑嘻嘻地看着邵明，只有脸色在渐渐变得纸一样苍白。邵明全身都在颤抖，在飘摇不定的小油灯光里，这一切只如噩梦。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等到哆嗦着从许华腕上摘下那块表时，他才僵硬地回过头来。他看见小门口倚着一个人，分明就是“自己”，“他”惊恐地注视着邵明。邵明像被什么力牵引一般走向前去，竟然毫无阻碍地穿越了那个人的“身体”，飘然来到屋外。

邵明在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堂爷爷在说：

谁拿到那块表，谁就掌握了进入时间的秘密……

（14）

小月轻轻吹灭小油灯，立即陷入乡村的暗夜中。应该又是半夜时分了吧。小月打了个呵欠，仰面躺在松软的枕头上。奶奶早已入睡。一片静谧的氛围中，她看见八仙桌上的那一点微光，依然幽眇地闪烁。小月奇怪地看着这点微光，想着自己刚刚合上的，还剩一点儿尚未读完的《蓝夜》。a在那座天然迷宫的深处捡到一块古旧的表，从此陷入时间的巨大漩涡，这也是他想要的。他想寻找一个早已丢失在时间里的自己，无论那个自己是什么样。迷迷糊糊中，小月记起明天要跟爷爷到城里去进货，于是彻底放松了自己的神经，一下子坠入沉黑的睡眠。

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叫自己时，夜黑得正浓，大约是凌晨时分。小月以为是爷爷叫自己收拾了去城里，便很不情愿地坐起来，打着呵欠揉着迷离的睡眼，不想离开被窝。这时听见木窗棂外有敲击的声音，小月猛一激灵，不由打了个颤。小油灯光无声地飘忽着，在斑驳的泥墙上投下恍惚的巨大影子。奶奶还在睡着。小月想叫爷爷，却发现爷爷的铺空着，爷爷也许是起夜了。小月大着胆子披衣下床，秋日的夜风从门缝钻过来，她不由浑身打颤。静悄悄出了门，没有看到爷爷，却看到大门口站着一个穿黑风衣的男子。小月恍恍惚惚地走过去，他一把抓住了小月的衣袖，然后拽着她向前奔跑。这是一条陌生的路，不是自己熟悉的村路，两边有越来越多的荒草，在冰凉的秋风里发出“索索”的声音。一轮明月很突兀地挂在天上，把渺远的旷野洞照。小月来不及问什么，只觉得自己像一阵风，随男子飞快地飘过。渐渐，四周的景物暗下来，他们来到了一座山中。男子终于停下，他用幽深的眼眸俯视着小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恍若梦中的小月只好生生将即将出口的话咽下去。男子松开她，小心地蹚着枯草往前走，夜露浓重，他脚下发出“刷刷”的清脆的声响。小月不声不响，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不久来到一个山坳，男子引领她攀援着断崖上柔韧的草茎登上一处陡坡。这儿的景色豁然开朗，月光明明白白地照着四野，在淡薄的白色雾气中，草茎树叶都清晰可辨。小月看见不远处有一株很大的树，树冠如云，巨大的影子在月光底下静静地铺着。小月抬起被冷露浸湿的双脚走过去。这时月边忽而掠过一片淡白的薄云，阴影底下，小月忽然看见那个带领自己的男子正从树下的落叶丛中小心地捡拾什么。原本敞亮的地上竟然躺了几个人，他们衣衫褴褛，蜷缩着身体睡在落叶丛中。旁边有一堆燃尽的灰堆，已经没了热气。小月的目光聚焦在那个男子手中的一点光亮上，那分明是一块表，闪着幽幽的光。

小月突觉一阵困意袭来，迷迷糊糊躺在厚厚的落叶上睡着了。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山顶上霞光万道，斑驳陆离的山景全都笼罩在秋日清晨的阳光里，明亮，新鲜，美丽。男子不见了，树不见了。小月懵懵懂懂站起来，饱餐了这亮丽的山野秋景，然后四处探寻下山回家的路。这时她看见一个穿着旧军衣的中年男人，背着一只草筐，沿着茅草小径向这边走来。男人头发又长又乱，胡子拉碴。小月正想张口问路，他男人抬起脸来，望住小月。小月忽然从男子的眼神里感觉到某种熟悉。

“你有没有捡到一块表？”男子忽然用沧桑的声音问道，然后用他略显浑浊的眼珠盯住小月。

“表？”小月一惊。这声音也是似曾听闻。蓦然，她想起不久前那个下着雨的深夜，外面传来的那个声音：“请问，三里铺怎么走？”

小月惶然地盯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他死水一样的目光牢牢地盯着小月，让她心慌意乱。

“我，不知道。”小月故作镇定地说，声音却在打颤。

“你怎么能不知道？几十年了，你是唯一一个到山里来的。你——”他着急地抓住小月的衣袖，由于身体的倾斜，他筐中的草药掉出来一些。小月看到他的衣袖乌黑肮脏，因为手的触碰，有几片像焦饼一样脆脆地剥落下来。

由于惊惧，小月大叫起来：“放开我——”

感觉到有人在用力摇晃自己，小月睁开了眼睛，看到奶奶坐在床边，用手拍着自己，叫自己起床，说爷爷已经在收拾车子。小月甩了甩头，使劲睁了睁眼睛，才发觉自己又做奇怪的梦了。她懒懒地起来，和爷爷一起吃了奶奶做的面糊糊和窝头，就用车拉着爷爷上城里去。

（15）

烈士陵园的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书店。天近正午，不冷不热。有许多人聚集在书店门前。书店正在搞促销，几个作者在签名售书。邵明无精打采地坐在门口一张小桌后面，手握一支笔。他的《蓝夜》比较受欢迎，面前只有寥寥几册。买完书的读者渐次离开，书店门前显得疏朗起来。

小月拉着爷爷走到这里，看见了邵明桌上摆的《蓝夜》，也看见了作者，就欢喜地走过去，想再要一本签名书。邵明穿着自己常穿的黑风衣，头发很长，胡子很长，眼圈有些发黑，深情倦怠。小月看见他的眼睛，忽然怔住了。她想起昨夜自己做的梦。梦里的那个男子，是书中的a呢？还是这个作者？狐疑中，小月还是买了一本签名书。邵明在扉页龙飞凤舞地签名，小月看见了他手腕上带着一块样式古旧的表，表芯是一只微小的蝴蝶。

小月愣住了。她下意思地摸摸衣袋，那里硬硬的。小月今天特意带了这只表来，想顺便交给报社，让失主认领。她不想让这块表再留在家里。说不清楚原因，反正她觉得这不是一块普通的手表。

邵明面无表情地看着小月将书拿走。他的手腕忽然感觉有些热，低下头看见那只小蝴蝶正发着幽蓝的光。

他忽然毫无预兆地站起来，向走远的小月追去。

今天早晨，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的邵明在烈士陵园门口算了一命，那个干瘦的算命先生告诉他，要想从此安宁，就要将“不义之财”归还给它真正的主人。如今这块表出现了异象，邵明有些预感，这块表或许和这个女孩有关。

女孩面对邵明急切的目光，缓缓掏出了那块表。她惊奇地发现，自己这块表中的蜻蜓也发起光来。

（16）

1948年初秋。副排长所率的残部在一棵树下休整了一夜，天不亮就被敌人再次围困。他们殊死拼搏，但寡不敌众，在饥寒交迫的境况里，全体阵亡。鲜血染红了朝阳初升的山野，也染红了遗落在落叶丛里的那块蜻蜓手表。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战争故事，壮烈和荡气回肠都已收藏在纪念馆里。人们过着平常的日子，旧事依稀，很难再牵起人的心潮。

只有a还在寻找那块表。自从一直珍藏在身边的那块表被那只残部掠去，他明白自己豁出性命也得找到它。那是一只雌表，雄表尚不知在谁的手里。他只知道一点，这只表如果和另一只汇合在一起，它们营造出的磁场和被破解的密码将使自己一方的兵工厂毁于一旦。这本是日军投降前，为控制伪军而使出的伎俩，不知为何流落了下来。

所以a一直在寻找这只表。它关乎国军某部的命脉。

a，原名许也。他找到了这只表，不久之后全国解放，徐也没有离开大陆，隐姓埋名，娶妻生子。他有了两个孩子，其中一个为他生了两个孙子，大的叫许多，小的叫许华。

（17）

a，他也是邵明《蓝夜》故事中的人物。

邵明用了半年的时间来写这部小说。他怀了仇恨来写这部小说。若不是a追踪着那块表，将国民党部引至深山，当年自己尚在祖母腹中的父亲就不会失去那个当副排长的父亲，也就是自己的爷爷。自己的祖母也不会一生孤单无依，在凄凉寂寞里死去。邵明还记得小时候，祖母蒯一只小篮，领自己到野外挖野菜，春日的风煦暖。父母都在外地工作，邵明一直跟随在慈爱的祖母身边。一个雷雨夜，祖母去世了，死的时候眼角滴着泪，叫着爷爷的名字。

邵明恨。

在他努力写作这部小说的时候，他听人说烈士陵园里遗失了一只表，是管理员许多负责的那件展室。由于是烈士遗物，并非什么名贵的古董，有关部分只是象征性地追查了一下，就不了了之。

邵明也没太关心此事，直到遇见许华。

给自己讲过故事的那个堂爷爷也死了。但是邵明对他讲的故事仍然记忆犹新。

邵明接近许华。将他带至家的旁边那处荒芜的院子，将他杀死。就像有杀死a的快感。但是邵明似乎陷进了时间的阴谋。每天夜里他都要杀死许华一遍，而且总有一个“自己”在旁边看着，或者看着另一个“自己”在自己眼前杀死活生生的许华，将那块表据为己有。邵明弄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犯了罪，还是那根本就是一场接一场的幻梦，事实上，许华还活着？他关注着每天的法制信息，似乎并没有什么关于小城凶杀案的报道。邵明在猜疑和恐怖的惴惴不安中过着日子。

想到这里，邵明蓦然发觉小月正奇怪地盯着他。邵明回过神来，讪讪地将蝴蝶表交与小月，然后眼睁睁看着小月和爷爷拉着车走向报社方向。

当两块表合在一起时，你才能走出时间的漩涡。

邵明想起堂爷爷在故事的结尾这样说。

（18）

秋风又起了。

风拍打着窗棂。

邵明再一次被惊醒。

他绝望地穿衣起床，机械地推开门，梦游一般来到那个小院子门前。邵明知道，自己已永远摆脱不了魔咒，今夜还要再杀死许华，或者被看着另一个“自己”杀死许华。他伸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然而邵明迷路了。他没有找到那栋屋，在深黑的院子里转了一圈，他摸到了另一扇小门，走出去，沿着一条极细的小路慢慢走进了一座山里。

邵明迷迷糊糊走到山坡上一棵树下，奇怪地看见一个穿破军衣的中年人坐在那里，周围还有几个人横七竖八地卧在落叶上。邵明走至近前，看见地上还有一堆刚熄灭的柴灰。中年人定定地看着他。这时月亮升高了，照彻四周。邵明觉得眼前这人有些熟悉，他努力地想，眼前终于慢慢浮现出自己在黄昏的烈士塔上，遭遇过的那个寻表人。那人的面孔与眼前这个中年的面孔慢慢嵌合在一起。

“你是谁？”邵明听见自己的声音，虚飘空灵。

“我是副排长。我们被敌人围攻，迷路了。孩子，你知道回去的路吗？”

你知道回去的路吗？

整座山都回响着巨大的飘渺的声音，由远及近，由近及远……

邵明满头大汗地惊醒过来。第一缕曙光破窗而入。外面有麻雀的啁啾声。

邵明躺在床上，细细回忆这个梦。外面传来敲门声，他听见许华欢快的声音：起吗？懒虫……

邵明没有应声，却微笑了。这个美丽的秋日清晨，他终于从噩梦中醒来。

（19）

小月又一次跟着爷爷来拉货，经过报社门前，小月看见一个穿旧军衣的中年男子从里面走出来，腕上戴着一块旧表，满脸沧桑。他看见老少二人，满面笑容地走过来。“你不是那个问路人吗？”爷爷问。

他没回答，微笑着走入流动着的人群，不见了……

（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