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留小鬼飞雨点点

发表于-2012年11月07日 早上9:24评论-10条

夜已深沉。

在工地上下了班,醉酒晚归的谢小洋歪歪扭扭骑着车,嘴里哼唱着不成调的小曲朝家里赶。天空一片一片堆满了云,它们不停地变幻着形状和位置,仿佛波涛汹涌的大海。一勾月牙在云隙里时隐时现,发着清冷黯淡的光。这是一条细长干燥的路,两边生满杂草。由于这里离前后村都很远,田地早已荒芜,只有一片一片凌乱荒凉的杂树林子,在两边的空地里形成高低深浅的模糊暗影。一阵风从远处刮来,卷着几许落叶枯草旋进林子,又从里面漾出来。

离那片小槐树林子越来越近了。谢小洋感觉到一阵冷风吹过,酒忽然醒了。他的心不由打了个寒战。月牙被乌云遮住,眼前只能看见那条细白的路,像毛边的带子一般,无声无息地向前延伸。他的意识有些混沌,好像进入了一个不确定的梦境一般,有些恍惚。一些落叶在前方的路上“索索”地旋动,像灵敏的小蛇。风大了起来,携带者凉意,还似乎携带着“呜呜”的声音。不对。谢小洋好像在那“呜呜”的声音中间听到一丝小猫的叫声,“呜哇,呜哇……”极细小,但仔细分辨又很清晰。声音就是从前方靠左的槐树林传出来的。

“哪来的野猫?”谢小洋在心里咕哝了一句,还没回过神来,忽然车把猛地向前一倾,几乎歪倒。谢小洋赶紧用腿支住地面,吓出了一头汗。他下车看了一下,车带扎了。由于今晚喝酒太多,谢小洋全身无力,只得暂时坐在路边想辙。这时他清楚地听见了风里夹裹的奇怪声音,一声一声,微弱却急促。谢小洋听着听着,头发渐渐乍了起来,那一头汗也慢慢变冷,像胶一样粘在脸上。脚边的落叶在惨白的地上模糊地飘动。

谢小洋抖抖索索地站了起来,感到浑身冰凉。他已分辨出那不是野猫的叫声,而是婴儿的哭泣。

为了证明这是自己的错觉,谢小洋拼命给自己打气,壮起胆子一步一步朝左边的槐树林走去。云依旧在天上流动,四周景物忽明忽暗,前面枯草丛里有癞蛤蟆一样的东西在活动,草茎乱摇。谢小洋顾不得了,只顾硬着头皮朝前走。干瘦伶仃的小槐树东一棵西一棵,像野草一样长着,杂乱无章。它们低矮的枝条不时勾住谢小洋的衣襟,让他心惊不已。终于看到槐林一郊的那座荒坟了。谢小洋停下来。那是一座巨大的坟,像一座结实的大土堆,上面光秃秃的,连一根草茎都没有。月牙又从云彩里钻出来,冷冷地照着这座坟,惨淡的幽光映衬着旁边树木的暗影。风也停了,这里瞬间静得像另外一个世界,像走出了时间的一个幽冥空间。

哭声,正从面前的坟里传来,强一声弱一声,高一声低一声。

谢小洋怔怔地站在原地,不能动弹,他感觉自己已经深深地陷入一个怪异的噩梦之中,而且正在清醒地体验着这真实的恐惧。他僵硬地站着,说不出话,也抬不动脚。

在微月底下,他眼睁睁看着那座光滑的大坟头朝向自己的一面有一块正在一点点隆起,像人头上起的一个大包一样,渐渐无声地鼓胀开来。大包中间终于出现一道细细的裂纹,像这个大包被什么撑开了一样。裂纹一点点像两边张开,像一个伤口裂开了。谢小洋大大地张开着嘴巴,看着一个古怪丑陋的婴儿一点点从里面爬出来。这分明是一个还未长成的婴儿,他的身上沾满羊水,发出一股腥臊气,小孩拳头大的小脸上五官全都皱缩着,眼睛没有睁开。他的小手一点点扒着土,那还不能成为“手”,细小的指头像透明的蚯蚓,蠕动着。他甚至都没有头发,头皮皱皱巴巴。他正一寸寸朝谢小洋爬过来。谢小洋流着口水,用最后的一点意识感觉着那个“孩子”像一只蜥蜴一样爬到自己的脚边来,他看见“他”慢慢仰起“脸”来,“眼”一点点睁开了,只是两道黑黑的缝隙。然后他看见那“孩子”的嘴张开了,张得很大,像一个黑黑的圆洞。

“爸爸……”

谢小洋只模糊地听见这粘稠的一声,就昏了过去。倒下的时候他似乎还听到夜风里到处都飘扬着婴儿的笑声……

阳光开始有了热力的时候,一个过路人发现了满身酒气,正在小路边熟睡的谢小洋,他的破自行车歪在一边,前车胎瘪了。那人用了很大的劲儿弄醒了谢小洋。谢小洋睁开惺忪睡眼,怔怔地盯着那人,瞳孔深处隐含着深深的恐惧。世界好像变得很虚幻,阳光,天空,周围的空气,好像都布满一张张黑洞洞的嘴巴,正在诡笑着发出黏稠的声音。谢小洋突然崩溃了。他惊天动地地大哭起来,哭得声嘶力竭,直到那人惊惶地离去……

回家后谢小洋病了很久。看过很多医生不见起色后,谢小洋的父亲,一个经常在外奔波的生意人认定谢小洋是中了邪,就把村里颇有名望的婵婆给请到了家里来,为儿子“祛邪”。七十岁的婵婆梳了光光的头,穿了对襟的红花大褂,非常宽松的绿布绸布裤下有点不合时宜地系着绑腿,一双尖翘翘的绣花鞋,整个人看起来有种异样的妖媚。

婵婆挽了一只鲜艳异常的红布包袱,在堂屋坐定之后就不再说话。谢家懂得规矩,先奉上一匹新扯的红布。婵婆接过,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很快就入夜了。婵婆起身走进已经布置好的里间。桌上点着两只红烛,靠墙的大床上也蒙着红布。谢小洋呆呆地坐在床边,不看婵婆。

婵婆将门关好,在床上揭开红包袱,那里面是一套小孩儿的纸衣服,绿褂,红裤,浅黄的小纸鞋。婵婆将这些小物件一样一样摆在谢小洋旁边。

风在漆黑的门外呼啸着,蜡烛的光飘摇不定,斑驳的墙上便晃动着巨大的,变形的暗影。

婵婆坐在窗下的一只高脚凳上,面对着谢小洋,缓缓地开口:“说说吧,孩子,你究竟遇到了什么。”

谢小洋沉默着,呆滞地盯着脚下的凹凸不平的地面,然后终于很委屈地哭起来,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他轻微地哆嗦着,语无伦次向婵婆讲述了他至死难忘的遭遇。婵婆静静地听着,眼神很平静。最后谢小洋停止了哭泣,只是怕冷一样地缩着肩膀,可怜兮兮地垂着头,半闭着眼睛。婵婆轻轻叹了口气,用她略显苍老而依旧柔媚的语调给谢小洋讲了深埋自己心底许多年的一个故事:

六十年前,我还是个年仅十岁的小丫头,由于家里穷,早早就退了学,每天帮家里采些野菜,薅些猪草,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那时候因为国家闹日本,我们这个偏远的小村也时常不得安宁,所以我不敢走得很远,每天只是在村子周围打转悠,天快黑时蒯一筐野菜或猪草回来。

一天傍晚,我正在一条小沟边和一棵巨大的,根扎得很深的老牛草较劲,忽然有个身穿花衣的年轻女子从身边掠过,很仓惶地奔向远处。接着一个骑着大马的日本军官也从我旁边掠过,好像在追赶那个女子。女子跑进了远处的小树林,日本军官也追了进去。那是一片野生的槐树林子,很荒凉,平时没有人去。

我将草筐藏在一处灌木丛里,竟然鬼使神差地向那槐树林走去,或许潜意识里想救那女子。时已黄昏,我顾不得害怕,慢慢走进了那片阴恻恻的林子。我看见在一株歪脖子树下,那个女子衣衫凌乱,披头散发地躺着。那个日本军官已离开了,树林边缘传来了马蹄声和他得意的狞笑声。女子幽幽地盯着我,忽然咧开嘴诡异地笑了。暮色四合,我突然感到了莫名的惊恐,转身飞奔着逃出那片林子,逃回了家,连草筐都没敢去拿。

回家之后,听过我战战兢兢说起的情形,母亲吓得抱住了我,并且让我再也不要靠近那林子半步。原来一年前,邻村有一户人家因为得罪了日本兵,全被杀害。只有那家的女孩儿因为外出采野菜,逃过了一劫。女孩儿痛不欲生,一个黄昏在小槐树林里上吊自尽了。女孩穿着一身花衣,有时在黄昏时分她的游魂会出来逛荡,寻找日本人报仇。她认为我看见的那个女子,必定是她的游魂,她将日本军官引到小树林中,吸光他的魂魄,让他于不知不觉中死掉。

我听了惊惧不已,从此再也不敢到那片林子里去。可是有一个傍晚我回来得稍晚了些,不意间又看见了那个“女子”,她已身怀六甲,眼神幽幽,脖子里有一条红色的勒痕……

回到家里,我病了好几天,也像你一样失魂落魄,茶饭不思。后来母亲听从村里一个老婆婆的建议,做了一身小孩儿的纸衣服,拿到树林旁边烧化,安抚了那个孤苦的女子,我才好起来……

婵婆说道这里,拿起床上的那套纸衣服,放到谢小洋手上,然后柔声说:“去吧,孩子,拿到外面烧化了,给那女人的小孩儿穿,天冷了……”

……

又是一个清冷的傍晚,谢小洋从城里急匆匆地赶回,途经那片槐树林旁边时,恍惚看见一片荒草背后,一个穿红衣绿裤的小孩儿身影闪过。天冷了。谢小洋竟没感到特别害怕,他的心头,漫上了一层淡淡的暖意。

许多天前深夜里的遭遇,梦也?非也?

谢小洋不再去想。白天他去了城里的福利院,给两个最小的孩子送了两身小衣服。

这个世界,小鬼儿也怕冷,不是吗?

后来谢小洋听村里一位很老的老人说起,那片槐树林很早之前是个小村庄,庄名就叫“留小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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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云朵儿m推荐:云朵儿m
☆ 编辑点评 ☆
云朵儿m点评:

看完文章后,感觉后背凉飕飕的,一大早上的看着惊悚的文章确实是有些恐怖,不过,这却是一片充满温情的恐怖小说!看到结尾的部分,才恍然大悟,这个世界,小鬼儿也是怕冷的!不错的文章,推荐了,期待作者的更多优秀作品!

文章评论共[10]个
云龙天-评论

来欣赏点点佳作,学习学习!at:2012年11月07日 上午10:48

飞雨点点-回复给云龙问好。 at:2012年11月08日 上午10:03

走出沼泽地-评论

点点,氛围渲染得比较好。at:2012年11月07日 下午6:31

飞雨点点-回复写的时候自己也有点害怕。沼泽好。 at:2012年11月08日 上午10:04

月下的清辉-评论

有点背后发冷,点点。我。at:2012年11月07日 晚上8:55

飞雨点点-回复还好是白天写的,夜里我也不大敢写。嘿嘿。 at:2012年11月08日 上午10:05

月下的清辉-评论

非常形象,跟真的是的。at:2012年11月07日 晚上8:56

飞雨点点-回复问好清辉。 at:2012年11月08日 上午10:06

绍庆-评论

早上来拜读佳作,问好,祝写作愉快!(:012)(:012)at:2012年11月08日 清晨6:16

飞雨点点-回复谢谢。 at:2012年11月08日 上午1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