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拨了一块黑巧克力给他，他摇头。他总是这么一如既往的拒绝我的好意，仿佛我们之间不可以有太亲密的动作，他不是怕另外一个女人吃醋，是真的就是一本正经。

我的父亲，如一块黑巧克力，总是那么方方正正，规规矩矩，有棱有角。

我回来了。他听到了也看到了，依旧坐在那里值班，仿佛我是个外人，老妈这么说。

助学金的事有下落了吗？这是他进来的第一句话，我碗里的饭才扒了几口。

下个星期才评，校内奖学金评了，二等。

哦。他站了一会儿，把汤递给我，他总以为回家该吃点好的。

我不喝汤。我拒绝了他，如同他拒绝我递给他的黑巧克力那样直接。

他又出去值班了。我总是猜想他出去的时候会不会隐藏不住他的高兴，关于我的努力或者他的自豪。

我好像总是和父亲隔着距离，没有争吵，没有敌意，但却总像少了什么似的，我一直这么觉得。

以前读书的时候，老师要求写过很多关于父母的文章，我拿了二姑和奶奶的作用去放大母亲的形象，好像成功过。当命题“我的父亲”字眼出现的时候，我就不知所措了。还好这样的事情就发生了一次在初三，可我写出来的记叙文被当议论文来批了，“我的父亲”以败笔告终。我再没有写过关于父亲的文章。

父亲一直不远不近的在心里，我始终写不出他的形象，这是我觉得难堪的事情。

也许，这跟老妈说的父亲从来不主动跟我们打电话主动跟我们谈心有关，跟他的不细腻不温柔不委婉不含蓄有关。我是不知道我何时在说说上开始称呼我的母亲为“老妈”，这样似乎代表母女关系更亲近，可我从来没有称呼我的父亲为“老爸”，哪怕在心里。这也是我写这篇日志用了“父亲”而不是“老爸”或者“爸爸”的原因。

以前在老家上学，每个周末固定的时间都会接到老妈的电话，记忆里父亲是从来不会主动打电话的，有重要的事情都是老妈在交代。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安慰的话也都是老妈说的，父亲会问的就只有结果怎么样。记得的，就只有中考前他在电话里嘱咐我上考场不要紧张，好像也因此我中考就超常发挥了，十几年的读书生涯中，也许就这事让他高兴了久一点。

不过那都是过去式了，高中开始我便不再能令他骄傲和自豪。现在提起高中，我常开玩笑的归怨于老妈给我的错误选择，而在父亲眼里没有任何理由能够成为我学不好理科的借口。心若在，便不畏事不成。就像他当初千里迢迢许诺必定请假回来送我去广水上高中一样。

上大学以后，父亲仍然经常问我的学习状况，尽管他不懂我的专业不懂大学的教学，他不变的标准还是问我关于学习的进度和成绩的结果。学习的事在他眼里，不比什么比赛不能说重在参与，努力了就要在乎结果。你若不是圣人，就不能把自己的清高拿出来当挡箭牌，你准备了却不关心结果，那准备有何用，努力的过程不是拿做摆设给别人看的。我们是普通人，我们需要生活需要未来，争即是不争，不争也免不了争，不争取，人何苦存在。

在父亲的“训练”中，在环境的苦逼里，我必须争取，否则我怎么知道我还活着，怎么知道生活还在继续。我想我大概可以理解每学期尾声都会被问及成绩，被问及曾跟他说过有头无尾的比赛结果。成长，是父亲在无声里灌溉的。

他把他所有的慈祥和柔情都收了起来，这就是父亲。而我一度错认为我只是比有些孩子多了个父亲，没有更多的爱。以前我真的这么想过，很早很早以前。

父亲刚出来打工那会儿，只有他出来的第一年和老妈一起回老家过了个团圆年，以后的每一年过年都是老妈带着我们串亲走戚。我大概不记得那样喜忧参半的年持续了多少年，我是多少个三十的晚上在被子里想他，然后恨他。然后终于有一次，父亲回来陪我们过了年，而那年的年是老妈在那里替他值班，我们过的照样是个不团圆的年。那一年的　下半年，父亲的母亲——我的奶奶就去世了。

后来我是听老妈说的，　年三十晚上万家灯火亮起家人团聚一堂的时刻，想家想孩子的父亲也会哭成泪人儿，没了半点几十岁大男人的样子。这是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的事情。好多年以后我才想起来，我的父亲也有母亲，我们是父亲的孩子，父亲也是别人的孩子。他回家过年的那年下半年，他的母亲就不在了。

而那一年的我，还在埋怨父亲的回来顶走了老妈。不是我习惯了老妈的温柔，就可以忽略父亲的感受。

我想不通为何父亲跟我隔着的，总是比老妈多。直到想起那个清明节，我才想到我和父亲之间也许存在了误会和误解。那是他和我都要上街的早晨，我说我自己坐车去上街，父亲非要用自行车载我。我原本是觉得上街的路很远，骑自行车很费力，父亲本来请假十三天忙爷爷墓碑的事已经瘦了十一斤，我不想他那么累。但他的果断让我只能服从。

一路上，老式自行车的咯吱声伴着我和父亲的沉默。父亲载着我在汪家湾的上坡路依旧没有停下来，到了平路转弯的地方遇见姑爹，父亲停下车问候了几句，我趁机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待他们寒暄之后，父亲让我上车，我推辞说剩下不到一百米可以用走的了便没有上他的自行车。父亲没有坚持，可我听到他说了这么一句，姑爹呢怕什么。

我没有怕什么，我不是怕人家笑话，坐在你自行车的后面，是我小时候想过无数遍却不曾能实现的事情。我没有因为你骑着老式自行车不是新款摩托车而觉得丢脸，我从没有那样想过。我只知道上街的路，多半是在上坡，骑自行车是很费力的。我只知道你给爷爷修坟，十三天瘦了十一斤。

因为你是我父亲，我心疼。

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这样，父亲总在我的心里，不远不近。而我欠他的，何止是歉疚。

这些年，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每次出远门前，听我的心跳担心我的身体状况，许是我长大了，许是04年的手术让他彻底放心了。他对我的关心总是直接反映在其他事项上。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小时候冰天雪地里，他穿雨鞋背我翻过两个山包去上学的温柔。每每想到的都是他后在外打工时，下雨天的时候，我跟在别的小朋友的爸爸的屁股后面，自己的左手牵着右手的心酸。　

当所有变化都习以为常，温暖被我遗忘，　习惯让我秉袭了父亲的倔强，和坚强。冷漠，是我自己的。

大学的两年多里，　频频的回家，让我感觉我像这里的客人，而不是家人。不然，父亲为什么总是对我那么客气，吃饭给我夹菜，水果替我寄存。越来越多的次数，我不喜欢也不习惯回家。多年的学校住宿生活让我养成了择床的习惯，回去洗澡我得过问他们我的衣服及日用品的放置处，否则我跟丈二的和尚一样摸不着头脑，于是回家便像走了一道亲戚似的。　

可是我忘了，我只顾感受我回家的直接感受，我忘了我的父亲总在家里惦记着我哪个周末再回去。我走的时候，他从来不送我，可我常听老妈说他总是站在院子里视角最广的地方看我过马路。

我突然想起一位母亲写过的这么一段话：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我就像是那个孩子，而父亲就是那个大人。他总是那么一本正经站在那里，棱角分明。

这就是我的父亲，黑巧克力型的坚硬而饱满。满心是甜。

下午的阳光总是如此美好，它让我在长途公交上听着歌，想起暖心的事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