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跟着我的姥姥进城，那是我十岁以前的愿望。

我的姥姥是最后一代的小脚者，我小时候总模仿她走路的样子。她的那双脚曾美得让人津津乐道。我不解，一双走路的臭脚，何处来的魅力四射。那时姥姥就点着我的鼻子，说我不懂。

我记得我跟在姥姥的屁股后边，慢腾腾地走。去县城有十里多路，我们一直从早晨走到接近中午。姥姥进城从来不买不卖，单单找到那间做鞋的店铺。那时姥姥五十来岁。我们走进那件拥挤的店铺，不等那个做鞋的鞋匠抬头，姥姥就说，老哥，给我做双鞋吧。那人答应一声，抬起头，喃喃地说，来了。姥姥就回答他说，来了。有一回，姥姥就说，老哥，不能按原来的尺码做了，老了，这脚，一点屈也吃不得。那个鞋匠就用一种很温柔的目光看一下我的姥姥，然后又去看看她的那双小脚。

以前，姥姥来做鞋，并不说大小尺码，只说一声，给我做双鞋。然后，等到姥姥来取鞋的时候，姥姥一试，大小肥瘦，正正好好。姥姥总是夸赞那个鞋匠的手艺。那个鞋匠并不停下手中的活路。我不停地喊饿。我一直记得，姥姥的箱子里有好多好多的鞋子，每做一双，姥姥并不舍得穿上，她只是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最后，还是把它收在箱子里。那时，我总是期盼姥姥进城，因为，在我喊饿的时候，那个鞋匠就会起身去不远处的包子铺给我和姥姥买包子吃。姥姥总也不吃，他们坐在那里沉默着。偶尔，鞋匠会问姥姥一些事，那好像是一些陈年往事，在我，是神秘莫测的。

我那时并不知道姥姥有许多故事，姥姥和鞋匠，不过是客户关系，一个做鞋的，一个来做鞋的，并没有想过，有其他的东西。直到姥姥的那个箱子盛满了鞋子，我娘才对她说，不要再去找他了，年纪大了，惹得人笑话。那一回，姥姥讪讪的，没有狡辩。我一直不明白，姥姥并没有穿过鞋匠做的任何一双鞋。一直以来，她都是穿自己做的那些鞋子。那时，姥姥说，快了，快够一百双了，够了一百双，我就再也不去了。每一回，姥姥拿回一双鞋子，都会在墙上画一道竖杠。有一回，我偷着数了数，已经有九十八双了。

再一次跟姥姥进城，那是隔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事了。我们一进门，鞋匠头也不抬的问，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来。姥姥沉默了良久，说，这一次不想做鞋了。我吃惊的看着姥姥，鞋匠也抬起了头，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我问姥姥，我们不来做鞋来干什么？我看见姥姥的眼泪小鹿般的在眼睛里蹦起来。但是临走时，姥姥还是说，做吧，按上次那个尺码，那双鞋真合脚。那一刻，我用一双童年的眼睛打量着姥姥，我觉得她十分可怜，做这些徒劳无益的事。我们一前一后，慢腾腾地往家里赶。我看着姥姥高挑的身材在一双小脚上窈窕极了。姥姥因为这双脚，曾是十里八乡的头号人物。

最后一次跟姥姥进城，是在取第一百双鞋子的时候。

我们依旧默不作声的进店，然后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姥姥说，以后，我不来了，一百双已经做够了。我看见那个鞋匠浑身一颤，继而那支针扎破了手指，血汨汨的流了出来。一百双够了吗？你没数错吧?鞋匠喃喃自语，不相信的问。姥姥说，没错，三十多年了，一年三双，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什么日子来做的，我都记着呢。你许的诺言实现了，我也该心满意足了。那一天，我第一次看见鞋匠把手中的活放下，挨着我们坐着。他看着我姥姥时的那种目光我至今记忆犹新，有十分的不舍，有十二分的无奈。他说，这么快就做够了吗？姥姥说，是啊，真快啊，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你看，我的外孙女都长这么大了。他们俩说着的时候眼里都含着泪花。姥姥说，一百双鞋，将来，我有的是穿，跟着你怕是不愁了。

后来，我才知道，鞋匠为了姥姥一生未娶。他们小时候是青梅竹马的一对。谈婚论嫁的年龄到了，有人向父母提及他，他们都反对，说他又没一门养家的手艺。他知道了，决定出门拜师学艺。临走，他偷偷地对她说，我要去学做鞋的手艺，将来，我们开一个小店。他带着希望与憧憬走了。而我的姥姥也在希望与憧憬里被她的父母威逼利诱下嫁给了我的外公。当他成为一个真正的鞋匠满心欢喜的归来要娶她时，她早已成为别家的女人了。鞋匠整整五天没有出门，他的心已经彻底的碎了。当他再一次碰上我的姥姥时，他说，要给我的姥姥做一百双鞋子......于是，他就在十里外的县城开了这家小小的鞋店。这是多少年前的往事，我想，我的姥姥告诉人时，一定省略了很多情节。

我的姥姥直到去世真的没有再去城里，我也再也没有见过鞋匠爷爷。几年后，在我姥姥的坟前，我娘亲自为她焚烧那一百双尖尖的小小的鞋子，那是多么一大堆鞋子。当时我也在现场，看到那些鞋子，我又想起小时候跟她进城，跟她走进鞋店.....我的泪，在扑簌簌里竟然开成了鲜红的玫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