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香,当一切结束以后,我就带你回我南方的故乡,那里没有金人的铁蹄与狼牙棒,只有雪白的樱花和我那樱花一样美丽的妹妹。春风吹拂,雪白的花瓣漫天飞舞,如北国你最喜爱的漫天飞雪,美丽,坚忍,纯洁。在那里,我们可以真正宁静地守护幸福—守护属于我们自己的幸福。”
一
“樱飞雪……”身边呼唤的声音将静香从遐想中拉了回来,静香看了一眼躺在她脚边依旧神志不清的青衣书生,自从她把落水的他从河里救上来一直到现在,他口中始终只有这三个字。
“你,也是出生在樱花飞雪的南方吗?”静香像是在对书生说话,又像是在问自己。
“小姐,樱花跟飞雪,能有什么关系呢?”前面驾车的车夫回过头来,“倒是前两天琼香苑来了个如花似玉的歌姬就叫这名字,据说那小娘们人长得漂亮,歌唱得更好,抢了我们烟雨楼好多生意,这不,几个嬷嬷正急得不得了呢!我看这小子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看他长得人模人样的,肯定是个追风逐月的登徒浪子。”
“是这样吗?”静香的眼睛又黯淡下来,“只是既然救下了他,总不能把他抛在路边不管吧。”说着,静香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当了这么多年的舞姬,每次喝酒之后还是会浑身不舒服,真是没用。静香自嘲地笑了笑。
大概是实在太倦,也顾不得车上颠簸,静香斜倚着车窗,便睡着了。只是,哪怕是沉睡着,静香的双手依然平放在膝上,衣着发饰也丝毫不显凌乱,那种仿佛是天生的高贵与优雅,显露无遗。
车夫叹了口气。
这样的女子,本应是出生在王侯世家,让人宠爱与尊敬的,为何偏偏要流落民间,浪迹风尘呢?
静香。
烟雨楼第一美人,京城第一舞姬。
其实如果单就五官容貌,静香也谈不上有多出众,但若加上她一举一动中显露出来的卓然高贵和无可挑剔的优雅,一笑一颦中流转着的出尘清朗与那令人一见犹怜的淡淡忧伤,便足以让她真正的倾国倾城。
也难怪,年轻英俊而又战功赫赫的大金国平南王完颜平如此垂青于她,甚至屡次提出要明媒正娶她为他的王妃。
只是,每次静香总以她恬静而清冷的微笑婉言谢绝。
而那些或是出于猎艳或是由于好奇而经过烟雨楼,有幸与静香一见的名士与才子们,更是不计其数的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静香,也总是一笑置之。
文采飞扬的飞天仙子,守身如玉的清纯佳人。
无数的诗人与歌者为她谱写下各种各样赞美的篇章,静香只是用自己的诗文和舞蹈,和着,笑着,美着。
她似乎会用她那种特有的恬淡微笑应对每一个人,却从来不会对任何一个人动真心。
“萧公子好福气呵。”车夫感叹了一声,扬起鞭,赶着车向前走去。
二
静香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房中,一位白衣男子正要为她放下床帘。
“萧原。”静香睁开眼睛,依然不掩脸上的倦意。
“我看你睡着了,也不忍心叫醒你,便把你抱进来。你救下的书生我已经派人把他送到客房了。”萧原总能为静香想得很周到,说着,言语中便带了几分责怪之意,“静香,今天你又喝酒了。”
“平南王叫我喝……你知道,我不能总拒绝他的。”静香面露难色,“其实我也怕啊……我怕我会醉……这一醉,恐怕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静香,委屈你了。”萧原紧紧地握住静香的手。
静香轻轻的把头埋进萧原的怀里,“萧原,我好累……完颜平的手下戒备森严,我找不到机会下手……萧原,我们不要再跟他纠缠下去了……我们走吧……嗯,我们就回你南方的故乡,去看那樱花飞雪的美丽……你答应我的,在那里,没有人能再打扰我们的幸福……”
萧原温柔地托起静香的头,他的眼睛里却只有铁一般地坚定:“不行,现在我还不能走。我不能忘记,师父和同门师兄妹们—我们聚义堂那些有血性有骨气的汉室同胞是如何惨死在完颜平这个衣冠禽兽手下—”
“可是……可是现在聚义堂只剩你我二人,以你我之力要杀完颜平,无异于飞蛾扑火……”静香已是满脸泪水。
萧原怜惜地抚摸着静香的头发,神情犹豫而痛苦。
“那—你走吧。”萧原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静香,我总是忘记了,你其实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少女。让你与我一同承担这些也许是迂腐可笑的忠烈节义,对你来说,未免太沉重了。”
一阵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静香平静而坚决的声音:“萧原,你忘记了,你的师父,也是我的师父。刚才的话,我不过是和你说笑的,师兄。”
听到这一声“师兄”,萧原几乎禁不住热泪盈眶。
他们之间,又有多久没有用这个称呼了呢?
九年前,十四岁的他在街头发现十岁的静香,那时候,静香不过是一个流浪乞食的又瘦又小的小丫头,而他却不知为何觉得她很亲切,于是把她带回了聚义堂,求师父收留了她。
小时后的静香真是很可爱,天天缠着他给她讲故事,于是他便将他所知道的所有故事一古脑儿全讲给她听,讲七仙女,讲唐玄宗与杨玉环,也讲杨家将,讲韩世忠与岳飞。
每次讲到岳飞风波亭殉难的时候,,静香都会哭得特别伤心,他问她为什么,她总是拼命地摇着头不肯回答。
后来,静香便会自己读《诗经》,读白居易的《长恨歌》,也读岳飞的《满江红》。
静香也开始习武,她的剑,华丽精湛,让人叹为观止。
她是他最疼爱最聪明的小师妹,而他,也是他最敬重最倾慕的萧师兄。
师父很赞赏他们,师父说,他们长大了,一定会成为光复宋室的华夏脊梁。
可是师父死了,聚义堂的同门师兄妹,全都死了。
那一天,若不是静香生日,他陪静香赶庙会上香,恐怕也未能幸免。
萧原永远忘不了,那个血色的黄昏,那排挂在城门口的熟悉的人头。
“聚义堂反贼,格杀勿论,以儆效尤!”
城墙上的告示,依然历历在目。
那年,他十九岁,静香十五岁。
后来,萧原才知道,发兵剿灭聚义堂的,是金国平南王完颜平。
而南方的宋室王朝,依然歌舞升平,苟且偷安。
从那个时候开始,萧原心中便明了,师父光复宋室,收复汉人河山的梦想,怕是岳元帅的复国之梦一样,虚无缥缈了。
只是,他,萧原,或许也无力光复宋室,但至少,也要手刃仇人,为师父和同门报仇。
那个时候,已经亭亭玉立的静香站在他身边,说:“我帮你。”
一年之后,京都第一教坊烟雨楼,来了一位英俊的萧师和一位美丽的舞姬。
也从此,世间再没有聚义堂的那对师兄妹,只有萧师萧原和舞姬静香。
三年来,萧原也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和静香,一切结束以后,他就带着静香回到他樱花飞雪的故乡,与世无争地终了一生。
只是,当一切结束的时候,一切,又会是什么样子?
三
第二天,醒来的青衣书生向静香和萧原道谢,书生说,他叫冯子孺,是从南边来的。
书生没有说他为什么要来北方,静香和萧原也没有问。很明显,这位说话带着南方口音的青年并不是车夫口中的登徒浪子—静香看得清楚,冯子孺看她的眼睛里始终带着文雅的谦和与真诚的感恩—这样的目光,是不带任何欲念的。
冯子孺的身体还未完全复原,萧原留他小住两天,二人谈得投机,冯子孺也就答应了。
傍晚时分,烟雨楼差人过来,说是平南王带了琼香苑的樱飞雪,请静香与萧原去烟雨楼一聚。
一听“樱飞雪”三字,冯子孺冷色陡然变得惨白,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问萧原,可不可以让他扮成他的随从,混进烟雨楼去?
“樱飞雪到底有多美,能让冯公子这样的江南才俊如此魂不守舍?”静香好奇地笑了。
冯子孺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也不是没读过圣贤书,也明白她不过是个贪慕富贵的虚荣女子,只不过……我始终无法忘记她的。”
静香收敛了笑容,声音依旧是淡淡的:“若是她真如你说的那么美,今夜她一定就是平南王的新宠了。你见她又如何,不见又如何?”
“只是,人不是每做一件事情都为求一个结果的。”萧原却突然异常坚定,“人生在世,但求无愧于心。好,子孺,我带你去见樱飞雪。”
烟雨楼。
平南王完颜平一身崭新的裘衣,正坐中间,眉宇间透着飒爽的英气和不屑一顾的骄傲。他身边坐着一个娇艳动人的绯衣少女,只是他的眼睛却不曾在她身上停留半分。
这就是那个十六岁的绯胭吧?大家都说她的飞天舞跳得很像静香。还记得三个月前完颜平要她的时候,小姑娘还大闹了一番—静香明白,绯胭心里,一直是喜欢萧原的吧?只是现在的她,却像一只最温顺的小鹿,安静地倚在完颜平身边,而现在的完颜平,怕是早已厌倦她了。
三年来,静香看到多少烟雨楼的姐妹被完颜平看中,玩弄,然后抛弃。
完颜平喜爱的,根本不是他怀里的女人本身,而是如何去征服女人,宛如他麾下的铁骑,踏遍了南宋的江山。
只是,风尘女子的命运,如南宋飘摇的河山,又如何能由自己掌握?
静香走上前去,行礼,无可挑剔地优雅,一如往昔。
“真美,真的很美。”望着面前的静香,完颜平毫不掩饰眼中的欲望,“有人说那个樱飞雪美得足以同你相比,本王不信,今日召你们二人前来,就是想让大家看看,谁才是真正的京都第一美人。”
“那让王爷见笑了。”一个银铃般的声音。
樱飞雪。
静香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完全明白了为什么冯子孺会对她如此倾心。
若说世界上还有什么女子的美丽能与静香平分秋色,那就是樱飞雪。
而樱飞雪的美,却又与静香完全不同。
静香的美,宛若一朵静静开在深谷的幽兰,恬淡而优雅,而樱飞雪的美,却是晴空下怒放的樱花,灿烂、娇艳、撩人。
连萧原都不禁看得痴了。
男人总是喜欢看美丽的女人的。静香在心中叹了口气,她这才知道,世界上还有女人能让她嫉妒。
“小女子樱飞雪,见过王爷,见过静香姐姐。”樱飞雪款款而拜,虽不见静香那般优雅万方,却也丝毫不嫌小气忸怩。只是当她的眼睛接触到冯子孺的那一霎那,眼中闪过了一丝不安,不过,也只是一闪而过而已。
“果然是举世无双的樱飞雪啊!”完颜平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赞叹道,“听说你人美歌更美,今日前来,可为本王带来了什么曲子?”
樱飞雪嫣然一笑,眼波中流转的妩媚仿佛让周围的空气也要被融化了:“若是王爷不嫌弃,小女子便将这曲南国的《潇湘夜雨》献与王爷。”
“潇湘夜雨?”完颜平看着眼前娇美的人儿,恨不得一把搂进怀中,“好啊,对了,好像这也是烟雨楼第一萧师萧原的名曲吧?”他转向站在一边的萧原,“萧原,不知道本王有没有这个面子,能请你为这位美人吹箫相伴?”
萧原恭顺的点点头,态度温和,风度翩翩。
如果说樱飞雪的人还有一个静香可以与之媲美,那么樱飞雪的歌,就只能说是真正的举世无双。
歌声圆润,宛转,清脆,就算是最挑剔的乐师也找不到其中的一丝纰漏,但更难得的是,这歌声能完全地把人带入那南国的静夜,带入那烟雨的飘摇和浩淼。
而且,静香也才第一次发现,世间还有一种声音,能与萧原宁静而淡然的萧声,配合得如此丝丝入扣,天衣无缝。
哪怕是静香自己,经过与萧原千百次的演练配合之后,她的舞步依然不能传达出萧原萧声中的一切。
乐如其心。
静香开始怀疑,这个所谓的樱飞雪,是不是真如人们所说,是个贪慕荣华的虚荣女子。因为静香知道,一个那样的女子,纵是能拥有举世无双的容貌和歌喉,也不可能吟唱出这样的声音。
樱飞雪,她,才是萧原的知心人吧?
静香不由得心里一阵剧痛。
只是静香没有注意到,完颜平的眼睛正盯在她的脸上,脸色阴沉得可怕。
随着《潇湘夜雨》最后一个音符的滑落,萧原的萧管突然正对完颜平,转瞬间,五根明晃晃的银针,直向完颜平飞去!
不过,只有五根银针。
萧原的绝顶暗器,银溅飞华是六根银针。
若是这六针齐发,则能封住敌人所有的逃路,身手再好的对手,也不可能完全避开,毫发无伤。
可是,只有五针。
萧原不愿意伤害完颜平身边的绯胭。
哪怕到了这千钧一发的最后时刻,他还是不愿意伤及无辜。
其实,萧原根本不适合作刺客的。
完颜平飞身一闪,头微微一偏,银针便从他身侧擦过,,没入墙壁。
他躲避的,正是绯胭的方位。
“无影毒。”完颜平冷静地察看着墙上的银针,银光微微泛着异彩,“看来你刺杀本王是蓄谋已久了。”
两把明晃晃的钢刀已经架到了萧原的脖子上。
萧原根本不看完颜平一眼,只是把头转向静香:“静香,一切结束了,你可以离开了。不过很抱歉,我大概不能陪你去看樱飞雪了。”萧原微笑着,像在做一次最普通的告别,“以后你不要再喝酒了,那样你就不会醉,我也不用再为你担心。”
萧原的眼眸依然是那般的温柔,萧原的语气仍然是那般的关切,而静香听着,却已泪流满面。
“王爷,求求您饶萧大哥一命吧!”一直像一只温顺的小鹿一般坐在完颜平身边的绯胭,突然跪倒在他面前,“求您看在绯胭这些日子来侍奉您的份上,放过萧大哥吧!”
完颜平的眼睛仍然停留在静香脸上,表情中却只有冷酷和决断,过了许久,才用他特有的冷静发出了最后的宣判:“我最讨厌的女人,就是把自己的价值估计太高的女人。”
静香缓步走过去,轻轻扶起倒在地上的绯胭,泪水依然挂在脸上,语气却平静而坚决,“别闹了,绯胭,我们回去。”
绯胭走到萧原身边,向他凄然一笑,却突然推开了静香搀扶她的手,一头向旁边的石柱撞去!
鲜血从少女的额上涌出,流淌下来,淡色的绯衣,转瞬间已成一片血红。
“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是萧大哥你教给我的……绯胭……没有静香姐姐那样聪明,读不懂圣贤书也读不懂萧大哥的心……绯胭卖身教坊身不由己……也不能向静香姐姐那样为萧大哥守身如玉……但是,绯胭至少……至少可以陪最敬重的萧大哥一起去死……”
此情此景,就是两旁浴血沙场身经百战的侍卫,也不由得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好,本王就成全你们!”完颜平却不知哪里来的怒火,“明天早上本王出城打猎的时候,一定要看到城门口这两个反贼的人头!”
此语一出,静香那双一向恬淡温柔的眼睛,便似冒火的刀枪一般直射向完颜平,其中刻骨的仇恨与愤怒,连完颜平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樱飞雪的娇笑打破了这阵难忍的沉寂,“赶快让人把这里打扫干净吧,樱飞雪还想为王爷献歌呢!”
完颜平也把眼睛从恍惚的静香身上移开,顺手把樱飞雪搂到怀里:“好,你唱,唱得好了,我就封你做我的平南王妃。”
说这话的时候,完颜平有意无意地看了站在一旁的静香一眼,只见她的头深深地垂了下去,没有丝毫反应。
樱飞雪的歌声,依然圆润,依然宛转,依然清脆,而静香的心中,却升起了一种苍白的悲凉--为什么这样没有灵魂的歌者,能唱出如此美丽的歌声。
恍惚中,静香听到完颜平放肆地大笑:“好,后天初八就是吉日,举世无双的樱飞雪便是本王的新娘子了。”
“静香恭喜王爷和王妃了。”静香几乎也惊讶这居然是自己的声音,“也不知王爷和王妃要静香跳什么舞来庆祝呢?”
“静香姑娘跳得最好的,自然是飞天剑舞了。”不知怎的,完颜平一看到静香,脸色就有些阴郁。
静香轻轻拔出腰间的长剑,手指轻弹剑身:“很多人也同王爷一样,说静香的剑舞跳得最好,可是静香自己明白,剑不是用来跳舞的,而是用来杀人的!”
话音未落,静香手中的银剑已如一道飞涟,直向完颜平刺去!
她出手实在太突然,剑也实在太快!
就连两旁的侍卫,也根本来不及阻止—
又有谁能想到,这个轻歌曼舞的纤纤弱女子,竟是如此绝顶的剑客?
飞涟止住了。
两根手指。
完颜平仅用了两根手指,便把静香飞驰而来的银剑牢牢地夹在中间。
不愧是大金第一高手,叱咤沙场战功赫赫的平南王完颜平。
“剑上没毒,看来你倒不是存心要杀我。”完颜平叹了口气,突然压低了声音,“你应当明白,这样的招式,对我是没有用的。”
“我无所谓杀不杀你,但求无愧于心。”说着,静香的剑收回来,向自己脖子上一抹!
血,殷红的鲜血,滴到静香雪白的舞裙上。
不过,只有一滴。
完颜平已经封住了静香全身的穴道。
“如果你要死,也得先问过我的意思。”完颜平的眼睛是出奇地阴郁,“若是我不要你死,你想死都不成!”
四
朦胧中,静香感觉到有双手在解她的衣扣,她猛然一惊,反手将面前的人推出几步远—
不过她的力道并不大—她调息运气的穴道,依然没有被解开。
“你不用害怕,我不过是想帮你脱去外衣,让你好好休息而已。”静香这才认出,面前这位高大的白衣男子,正是完颜平。
她第一次看到白衣便装的完颜平,烛火摇曳的微光映照着他英俊而自信的脸庞,一向冷漠骄傲的眼睛也流露出几份温情的关切,使他整个人都显得柔和不少。
其实,他穿白衣,真比萧原还俊朗呢。
一想到萧原,静香的心又是一阵剧痛。
“不过,我真没想到你会刺出那一剑。”完颜平轻轻地叹了口气,“你的剑,比我想象中的要快—要不是你早先给我看过那套剑式,连我自己都没把握能不能避过。”
“可你也答应过我,不会杀萧原。”静香的眼中,已没有开始飞迸的怒火,只有一种浓郁的,静静流淌着的悲伤。
完颜平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的怜悯和悔过,他说出的话也依旧冷静而坚决:“我不能不杀他。他已经让你陷得太深了,咏娴。”
咏娴。
林咏娴。
这个名字,陌生得让静香几乎要忘记了。
就如那个静香曾经出生的地方,那个被称作宋的国度,现在想起来,是那样的遥远。
只有依稀在梦中,静香才会忆起孩提时玩耍的那一片茵茵绿草,忆起那些扬花飞舞柳絮飘扬的日子。
那个时候,她是快乐的,真正快乐的。
可是在她九岁那年,身为户部侍郎的父亲,因耿直得罪权贵而获罪,最终只能带着她,扮作乞丐北上金国逃难。
那是个寒冷的冬天,年纪幼小衣衫单薄的她被父亲背在背上,浑身冷得直打哆嗦,她使劲地用手搂着父亲的脖子,拼命让自己暖和一点,最后还是失去了知觉。
当她醒来的时候,便已经躺在金国的永宁王府。
永宁王不但为她请来了宫里的太医调理身体,让他的独子拜她父亲为师;还向金国皇帝举荐她父亲,使之官至三品,最后,甚至要将当时又瘦又小又不出众的她,许配给他的独子—大金国皇室的少年才俊完颜平。
永宁王对她全家的恩情,静香永远没齿难忘。
也正因为如此,当永宁王为南宋义军聚义堂屡屡烦恼时,十岁的她,才自告奋勇去当卧底。
虽然她当时年纪小,却也明白,若是被聚义堂发现她是永宁王府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但她只能走—
因为,她不愿面对完颜平—她的未婚夫。
那个十八岁面色苍白的少年,永远是那般的英武,那般的骄傲,除了自己的父母和师傅,其他的人都从来没有映到他眸子里去似的,更别提那个总躲在王府梧桐树后面偷看他习武练剑的十岁女孩了。
哪怕是他父亲向他宣布这个瘦小而貌不惊人的女孩会是他未来妻子的时候,他也没有向她这边看一眼。
不过,想起来,也曾有那么一个黄昏,他也曾把那个躲在梧桐树后的小女孩叫过来,让她坐在他旁边,给她讲了一个大金国开国英雄完颜阿骨打的故事。
他说故事的时候,神采飞扬。
那个时候她就明白,他长大了,一定也会是阿骨打那样的英雄。
而她,是那个匹配英雄的美人吗?
“如果我真的嫁给了你,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会等你回来。”她不知道,当时她为什么会那样回答。
他听到这句话以后,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默默地离开。
他,对她很失望吧?
像她这样平庸的女孩,本不配作他的王妃。
与其在他身边永远地被他轻视,倒不如死在聚义堂,以谢永宁王的知遇之恩吧?
可是,她却没有死。
当十五岁压艳群芳的她出现在他面前时,她看得出他眼中的惊讶。
他开始迷恋她,追逐她,可是她却明白,他喜爱的,不过是她这具仪态万方高贵美丽的躯壳,以及他对自己父亲和恩师的承诺。
但萧原是不一样的。
当十四岁的萧原第一次牵起那个相貌平平的十岁女孩的手,到他最后一次给她的道别,他眼中的温柔,从未变改。
萧原所爱的,才是真正的她,是她浮华外表下那颗脆弱的灵魂。
而她,也已经记不清当年完颜平给她讲述的阿骨打的故事,却始终忘不了岳飞的那首《满江红》。
静香突然发现,其实在她的心里,早已认同了聚义堂的思想,认同了自己也是汉人,是宋室的汉人。
纵然被故国抛弃,却始终无法抹杀对故国的深情。
静香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每次听风波亭的故事都会那样地难受—
因为她自己,也同殉难的岳元帅一样,是那样深深地爱着自己的故国,一如她一直同样深切的爱着萧原。
可是,静香明白得太晚了。
所有的一切,师父,聚义堂所有的同门,最后,还有深爱着她也为她深爱着的萧原,都葬送在她手里。
为了报答金国永宁王的恩,她竟出卖了人世间最珍贵的义,最后,连同自己的情,也只能一同埋葬。
完颜平把静香搂在怀里:“咏娴,一切结束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最美丽的平南王妃。”
“那樱飞雪呢?后天你不是要迎娶她吗?”静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样一句话。
“那种贪慕荣华的女人,没资格和我平起平坐。”完颜平脸上只有近乎残忍的冷酷,“让她抱病而亡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静香静静地望着完颜平那张比萧原更英俊的脸,他脸上的冷酷,让她感觉是那样地寒冷而陌生。
“我不会嫁给你的。”静香转过头去,不敢直视完颜平的眼睛。
完颜平的声音里显然有了几分惊讶,却依然很温和:“如果你不想杀人,我也可以留下樱飞雪的命。”
“这与樱飞雪无关。”静香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态度却依然宁静而高贵,“只是我自己终于认清楚了,我是一个汉人,宋国的汉人,我不能作金国的平南王妃。何况,在我心中,始终爱着的,也只有萧原一人。”
静香慢慢地转过头来,“萧原”这两个字,几乎使她有了直面完颜平的勇气。
面对着错愕的完颜平,静香的声音平静,痛楚而又无比坚定:“人们都说,良禽择木而栖,永宁王对我们林家的恩情,我也会永铭肺腑。我也曾经无数次地对自己说,我早没有了故国,我更是一次又一次地欺骗自己,告诉自己我不是宋人,我是金国未来的王妃。可是,我还是发现这些都没有用,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百里挑一的丈夫,平南王妃的荣耀,当这一切所有人都羡慕的东西我都垂手可得的时候,我却发现我甚至比自己还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时更不快乐了。现在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像岳元帅那样的忠烈元帅,宁可殉难风波亭也不愿去‘择木而栖’—萧原说得对,人,不是每做一件事都要求一个结果的,重要的,只是一个无愧于心。”
说到萧原,静香的表情更增添了几分痛苦,而语气却也更加坚决:“小王爷,如果你还念在家父对你的教诲之恩,念在咏娴这些年来对你和令尊的忠心耿耿,就请你成全静香带着萧原的人头南归,你大可放心,静香只是想把萧原的人头带回他那樱花飞雪的故乡,葬在一棵最美丽的樱花树下,然后在那里,用自己的鲜血洗净自己灵魂的罪孽。”
“你走了,那我怎么办?”愣了好半天,完颜平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小王爷有了那么多的女人,如今又有了举世无双的樱飞雪,何必在乎一个静香呢?”静香微微一笑,绝代的风华中,一直深埋心底的凄苦,展露无疑。
“好,好,我苦苦地等了你这么多年,最后居然换来一句让我成全你去死!”完颜平的眼中,真诚的痛苦居然多于骄傲受挫的愤怒,“‘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会等你回来’,还记得这句话吗?九年前,这句话是你亲口对我说的,就为了这句话,我心甘情愿地等了你九年!”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十八岁,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世界上除了我父王之外唯一把我当成亲人,而不是荣华富贵的阶梯的人。所有的人都盼着我功成名就,在战场上扬威立万,而你,却只盼着我平安归来。后来你去聚义堂卧底,父王骗我说,你是去紫竹庵学习诗礼--否则,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的!我那些年在战场拼杀,几次身负重伤奄奄一息,我都是想着,我决不能死,因为在永宁王府有个叫做林咏娴的女孩,她在等我回来—”
“可是我回来以后呢—你真以为我是傻子,看不出你帮助我剿灭聚义堂后仍然找借口迟迟不肯跟我完婚的理由?不错,当时我可以逼你的,但我还是想等你回心转意,我不愿娶一个只为履行父辈承诺而勉强嫁给我的躯壳。”
说到这里,完颜平自嘲地笑了笑:“你说我有那么多女人,难道你不觉得奇怪,为什么我总喜欢去你所在的烟雨楼找女人—你当然不会在乎,因为你心里只有萧原那反贼!”
注视着完颜平的痛苦,静香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大概,也是真心爱她的吧?
只是,如今承载了萧原的情,认同了聚义堂的义的她,又如何再来接受他,大金国平南王的爱?
完颜平粗暴地将她拦腰抱起:“我为什么要成全你们,为什么要让你去立这座贞节牌坊?你是我的人,从你十岁的时候就注定是属于我的!”他声音低沉,静香却听得出其中的狂暴,“好吧,就算我得不到你的心,至少让我占有你这美艳绝伦的身体吧,你就是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怀里!”
完颜平的手点住了她的软麻穴—静香明白,他连咬舌自尽的机会也不给她。
静香闭上了眼睛。
她明白,完颜平决定的事情,决不会因为弱者的哭泣与哀告而有任何更改。
熊熊的火光,映红了窗户。
是书房的方向。
静香感觉到完颜平的手放开了她,声音依旧低沉而阴郁:“我先去看看,不过你要清楚,就算你逃得过今夜,也逃不过明天!”
静香疲倦至极,眼睛一黑,也昏了过去。
五
一阵清凉的微风将沉睡的静香唤醒,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叶扁舟之中,江水清澈浩淼,只有江南的水,才能如此美丽。
船头立着一玄衣男子,仔细一看,竟是冯子孺。而他的腰间,却俨然佩着一把雕龙刻凤的黄金宝剑。
“大师兄!”静香不禁惊呼了出来。
龙凤剑。
龙凤剑岳舒。
聚义堂第一勇者,江南第一剑客。
这个人,来无影去无踪,静香在聚义堂的五年里,甚至连他的一面也没见过。
只是他除暴安良,抗金济世的义举,则是聚义堂上下都为之无比骄傲的。
而能单枪匹马把她从守卫森严的平南王府救出来的人,除了岳舒,静香恐怕也想不出第二个。
“大师兄,你应该杀了我的。”静香低下头,“是我害死了所有的人。”
“我的确应该杀了你的。”岳舒并没有转过头来,“不过有一个人曾请求我不要杀你—她说,如果你死了,萧原会伤心。”
岳舒顿了顿:“她还说,让我带你去看樱飞雪—带你去看樱飞雪,这也是萧原生前最大的愿望。”
说到这里,岳舒沉痛地叹了口气:“静香啊,若不是有那样的身世,我相信,你也会如她一般,美丽,坚忍,纯洁。”
后面的船夫好奇地转过头来,“樱花和飞雪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昨晚大金国平南王迎娶的王妃倒真叫这个名字,据说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呢,可惜呀,不知是谁在他们的交杯酒里放了毒药,这对英雄美人,能去地底下做夫妻喽!”
静香顿时泪如泉涌。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樱飞雪的歌声能与萧原的箫声融合的那样完美无瑕,为什么岳舒会说,如“她”一般,美丽,坚忍,纯洁。
小舟继续前行,拐了一道湾,便驶进一条小溪。
顿时,船夫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片雪白的樱林,片片樱花在清风中漫天飞舞,如北国纷飞的大雪,美丽,坚忍,纯洁。
本文已被编辑[兰蝶]于2005-1-27 16:25:41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轩榭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