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青春

午夜，她突然从梦中醒来。

屋子里是一片黑暗的寂静，像一条沉默的无声地奔腾的河流。夜色很凉，黑暗中的脸，像朵突然间褪色与枯萎的花。

今夜，他是不会回来了。她悲凉地模糊地想。前几天他对她说他会很忙，这一段时间都不能够来看她。他总是说忙。在这个城市里，车程不过二三十分钟，她却常常好一段时间见不到他。她摸索着放在枕下的电话，打开的屏幕发出亮眼的蓝光。没有来电，也没有简讯。她在电话薄里找到他的名字，她的手指点在那里，茫然地不知道该不该摁下这个号码。

她还是拨了过去。有些短暂的恐惧。她知道自己怯怯而又忐忑。她害怕听见他满不在乎的语气，那会在她心上再划上一道伤口。但她更惧怕自己挣扎在无休无止的疑问与困惑中，宁愿真真切切地痛，也不愿麻木，不明就里地窒息。

“喂？”她手指冰凉，声音微颤。

那边人声嘈杂。他的声音淹没在一片混乱与喧嚣中。

“小珊？朋友过生日，这里太吵，听不清楚你说话，回头完了我给你电话。”他的声音疏远而又混沌。

电话里传出切断后的忙音。她黯然地放下电话。

温热的眼泪让整张脸火辣辣地刺痛这一瞬间，她发现自己一片冰凉。身心俱裂。

她对着镜子细细地描绘着自己，镜子里的脸渐渐丰润娇艳起来，像浸满水汁的花朵。细长的浓黑的眼线和银灰色亮泽的眼影，让她看起来像只像魅惑风情的猫。猩红的唇红得触目惊心，像一道流血的伤口。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她低下头去看。生日快乐。她仔细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十一月六日凌晨零时十三分。这是微博系统发来的祝福。她自嘲地笑了笑，然后一股脑地把桌上早已经冰凉的饭菜倒进了垃圾桶。

她站起来为自己换了一身玫瑰色的紧身短裙，外面搭上白色狐毛的披肩。她的表情冷冽，神情萧索。她再一次打量了一下镜中的自己，然后拉上门出去。

十一月的夜晚寒意深深。她的高跟鞋在路上发出清脆的足音，仿佛是声声叹息。她拦了一辆的士。汽车载着她绝尘而去。

她为自己要了一瓶伏特加。烈性的酒，会驱走寒冷。她想起在遥远的家乡，那时的冬日比现在要寒冷好几倍，那时的他总和朋友喝伏特加。他的酒量极好，总是让他的一干朋友先行喝趴下。

她仰头喝下一杯。辣辣的地沿着喉咙流进胃里，带着灼热的温度。很好。她轻轻笑了。

舞台上有歌手唱歌。旋律忧伤。她注视着手里被灯光染蓝了的液体，恍惚地倾听：

“我将在黎明出发

伴着铁皮车厢的摇晃

伴着野菊花开的芬芳

在梦碎的黎明出发

再见　青春

再见美丽的疼痛

再见　青春

永恒的迷惘

雨会从记忆的指间滑落

带着雪中曼舞的青鸟

带着风中悲鸣的草帽

从燃烧的风中滑落

再见　青春

再见美丽的疼痛

再见　青春

永远的故乡

再见　青春

再见灿烂的忧伤

再见　青春

永恒的迷惘

我曾随迷失的航船沉没

陷入璀璨虚空的碎梦

沉入乱欲冰封的深谷

随烂漫的星群沉没

我看着满目疮痍的繁华

感到痛彻心扉的惆怅

听着心在爆裂的巨响

陷入深不见底的悲伤

再见　青春　

再见美丽的疼痛

再见　青春

永远的故乡

再见　青春

再见灿烂的忧伤

再见　青春　

永恒的迷惘。”

歌声如此沧桑，却又是那样动听和忧伤。她的眼角有些润了。仿佛回到了三年前，也是这样的时候，家乡一片冰天雪地。她离开家乡，登上来到这座城市的火车。她还记得自己把头倚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黑黢黢的夜，车厢里灯光昏暗，车窗上映出她的脸，年轻而又充满渴望。每一次摇晃每一声轰隆，都让她的心底升出小小的雀跃。似乎感觉，她已经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小姐，一个人喝酒？”有男人的声音响起。她抬起头。一个男人陌生站在她面前，端着酒杯望着她。她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独自一饮而进。

男人讪讪地走了。她不喜欢这样的打扰。

这里很暖和，就像来到了夏天。她的披肩斜斜地搭在身后的座椅上。她觉得自己已经渐渐发热起来，胃里似乎也有团灼灼的火在烧。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爱情在很早时就已萌芽。她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她小他三岁。他对她很好，总是把最好的东西让给她。在她考上本地的一所幼师学校时，他考上了这座南方城市的大学。在她为他送行的火车站，她不想与他分离，小小的脸上挂满忧伤的眼泪。

他笑着安慰她说：“傻丫头，只有四年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我会回来的。”

然而已经等不到他回来了。在她三年的幼师毕业后，她不顾一切地奔向了他的城市。那时的他刚刚上大四，对未来充满了迷惘。对她的到来，他是欢喜的。他的学校在一环附近，为了节省钱，她在二环外租了间房五十平米的房。房子收拾得淡雅干净，桌上是他和她相拥的照片，她笑得灿烂如花。

她一直以为，幸福就是这样。有人爱。有所期待。

她四处去找工作。工作并不好找。她学的是幼师，来到这座城市却无用武之地。在屡屡碰壁之后，凭着在幼师时打下的良好舞蹈功底，她找到了一份在夜场跳舞的工作。跳表演舞，有时也给那里的歌手伴舞。工作相对轻松，收入还不错，最重要的是，工作时间自由，晚上九点到十二点，她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照顾他，为他洗衣做饭。她喜欢为他做任何事，喜欢看着他一口口吃掉她为他做的一大堆饭菜，然后满足地笑。　

第一次领到薪水时，她为他买了一台他向往已久的手提电脑，他抱着她在她脸上吻了又吻，郑重地对她说：“以后，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她把头埋在他怀里幸福地笑。她想：亲爱的，我爱你，爱是不需要报答的。

他学的是it专业，有着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她每天依然在光怪陆离的灯光里翩飞起舞。她想起那句人人用来自我安慰的话：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现在的一切艰难，不过是个起点。

那天，她工作的夜场来了两个做技巧的的嘉宾。嘉宾的拿手绝活是头顶飞人。为了现场让更有噱头，其中一个竟然要求让一个女孩子上来做配合。那时她正在台下的音响旁喝水，嘉宾的目光正好看到她。于是他走过来，将她不由分说地拉了上去。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她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去她感觉自己就是一条等待着让人宰割的鱼，然后被人切割，再片成碎片。

嘉宾的头顶着她的腹部，她感觉自己旋转了起来。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要飞了出去。头一阵阵晕眩，她张着嘴尖叫，“快停下！”然而微弱的声音却被音乐声和呐喊声掩盖。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慢慢停下来。台下掌声很是热烈。她被放下来，站立不稳，差点摔倒。她被人很快被扶下了后台。头晕目眩，她趴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

这是有人冲了进来，一把抱住她。“小珊？”声音里满是痛楚和惊惧。她努力透过泪花看过去，原来是他。

“王八蛋！”他的眼里是愤怒的血丝，握紧了拳头。

他放下她冲向已经退了场的嘉宾，一拳挥了过去。论打架他一定不会是他们的对手。也许自知理亏，嘉宾连忙陪着不是，众人又拉又劝的，直到舞台总监经理冲进来，才平了风波。

“小珊，我们回家。”他抱起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这是他第一次想来看她演出，却不想看到的是那样一幕。他的心很痛。他坚决让她辞去工作，他不想看到她成为娱乐别人的道具。

没有了工作，日子自然局促了许多。没过几月，积蓄也所剩不多。她开始悄悄找工作。辗转了数次，比较再三，她选择了去另一家夜场跳舞。他知道后面露不快，却又无可奈何。生活总是会在现实面前低下头来。而此时的他，忙着要毕业，论文答辩，生活是一团麻的忙乱。他只得由了她。

她身材匀称，体态玲珑，凹凸有致。那家夜场的总监建议她，或者可以去学钢管秀。那会有更高的收入。她想都没多想的就答应了。她想，只要能多挣钱，这有什么关系。现在的艰辛，不过是为了以后能更好地生活。

她在钢管舞学校报了名，开始了苦学勤练。她的基本功本来不错，加上学得刻苦，没过多久，便已经可以出师。第一次，她穿上黑色的亮皮背心和短裤，蹬着一双长靴，染成金棕色的长发像波浪一样起伏。当她画着猫一样的魅惑妆容在舞台上表演首秀，下面口哨声一片。

她成了club一颗闪亮的星。

他终于毕业了。在一家电子科技公司找到了工作。工资不高。他知道一切刚刚开始，他要努力的很多。他的公司在西边三环外的it大道上，而她租住的地方在南边。他决定搬到公司的宿舍。“小珊，给我点时间，等我慢慢好起来以后，你就可以不用去跳舞了。”他的眼里充满希望。

是的。希望，这是让他们在这座城市里得以生存的慰藉。

到了周末他都会去她的家看她。club下班会很晚，一夜的喧嚣之后，她无法入睡，常常上网到天亮，所以白天她总是在睡觉。他来了后并不惊动她，他会系上围裙，在厨房里为她做一顿家乡菜。她睡醒了以后，会汲着拖鞋来到厨房，轻轻从后面抱着他。他闻到她身体传来的清香，然后他们纠缠在一起，释放彼此内心的思念。

她美丽的身体像缎子一般光滑，他们需要彼此的安慰。疾风暴雨之后，年轻的肌肤渗出汗来。他从后面轻轻环抱着她，她的长发像水藻一般零乱的散在他胸前。

“小珊，我爱你。”　这世上最美丽与最简单的誓言，就是三个字，我爱你。她握着他的手，心里一片柔软。

她仰头喝了一杯酒。

“小珊？”有声音突兀地响起。

她凝眸细量。空间里喧嚣的音乐声和烟草味让人窒息。在她的眼前，是一张男人的脸。她微微有些讶然，然后露出一丝微笑。

“林先生。”她的笑容虚弱。

他在她身旁落座。“喝那么烈性的酒？想一个人买醉吗？我见你喝了很多了。”他淡淡地说。

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看起来温文儒雅，沉熟稳重。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仿佛要看到她的灵魂深处。她认识他。他曾是她曾所在的club的座上宾客，她记得她偶尔也和他喝酒，他总是一个人来，他喜欢喝只加冰块的whiskey，喜欢听摇滚音乐。

她无声地笑笑。

“好久不见，小珊。我经常去‘蓝猫’，却一直不见你，他们说你已经辞职了。”

“是。”她低下头，转动着手里的杯子。盛满液体的杯子被灯光折射出幽兰诡异的色彩。

“你不跳舞，准备做什么呢？”林看着她。问。

是啊，不跳舞做什么呢？她想过。却不知道做什么。这些年来，她太过于依赖这样的生存方式。懒散的节奏，不菲的收入。其实她知道，那些看似光鲜亮丽的表象之后，是千疮百孔与茫然的生活。

胃里一阵翻腾。她突然想吐。她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向洗手间。林很绅士地跟着她，轻轻地扶着她。她伏在洗手池上一阵狂吐，林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又从旁边拿来纸巾，默默递给她。

她慢慢地整理好自己，又用清水漱了口，然后抬头看着林。“谢谢。”她对着他轻轻一笑，笑容清冽而妩媚。

林突然伸出手抱住了她。他把她抱得很紧，她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想哭，你就哭出来吧。”

好像是被启了的闸，眼泪滚滚而来。他紧紧抱着她，用他的怀抱安慰着她。她仰着头来寻找他的唇，然后温润地吻向他。嘴里有涩涩的味道，那是她的眼泪。情感在那一刻仿佛被苏醒，他突然觉得心有一丝丝的疼痛。

“你还爱我吗？”她恍惚地看着他，又似乎自言自语。“你一定不爱了。你在为别人庆祝生日，已经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她惨然一笑。

她不知道这一切怎么会面目全非成这样？他渐渐总是说忙，直到有一天她突然见到他牵着另一个女孩的手。她愤怒地质问他，他说：“小珊，我一直想告诉你，却不知道怎么讲。”

“你想怎么讲都行。”她冷冷地说。

“小珊，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的声音听起来冷酷而又平静。“我会永远记得你的好，也会一辈子把你当做妹妹。我们不适合在一起。”

多么可笑的理由。她曾以为，他会是她所有的希望。她千里迢迢奔他而来，他曾是她青春岁月里所有的欢乐与悲伤。而如今，他却如此残忍地告诉她，他们不适合在一起。

她的眼泪滚落下来。她咬着牙看着他。然后离开。

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女子有良好的家世，可以帮助他留在这个城市里。而她，除了爱，什么都给不了他。他说得对，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小珊，我送你回家吧，你已经醉了。”林说。他的心里有着某种异样的失落。她的神思游离，仿佛是魂魄离散。他很明白，她心里的世界，是他根本无法碰触的天地。

她顺从地站起来，安静地让他为她披上披肩，然后他拥着她往外走。她的脸上是一层疲惫的醉意。

走到门口，风很大。他站在路边为她拦车。这时，她的目光斜斜地定在不远处。有三五几人，正在上车。最后上车的是一对男女，男子的怀里拥着一个女孩。关上车门，车子绝尘而去。她痴痴地看着，然后发了狂一样的追了出去。“佳楠！”她喊。

砰地一声！她被迎面而来的车撞得飞了出去。她像一片凋零的落叶飘落了下来。林骇然地呆在那里，然后奔狂过去。

人群迅速地围了上来。她孤独地倒在地上，雪白的披肩上是大块斑斑的血迹，像朵朵妖异绽放的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