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去柳江的时候，慕名已久。好几年前在乐山李老师的府上，第一次听说有柳江这么个地方。她把在柳江拍摄的照片拿给我和兰筱分享，告诉我们说那是个诗情画意的小镇。后来，方童也去游过，回来也作了笔记，在方童的博客文字里，古色古香的房子，在凌晨已经隐退的烟雨，结伴而行的乐趣，朴实热心的“观景轩”主人等为柳江增添了一种温婉的人情味。再后来，我有几次动了想去的心思，终因各种原因没有成行。今年秋天，父亲出来过中秋，夫君驱车，一家人才成行，实现了我这个愿望。在去之前，因为想着可能第二天会下雨，我先拟定了一个“烟雨柳江”的题目，想着若要作文就以此为笔，不料这和实地的一个景点名不约而同，于是邂逅相遇的时候不免哑然失笑。真实的柳江，名副其实，当真是个人间美境，是个惬意的适宜居住的地方。树林荫翳的廊桥，弯弯曲曲的河桩，富于情调的客栈、酒家、店铺历历在目，与此还有走到哪儿都有数不尽的人流，休闲的川人最懂得享受生活，即使是个褊狭小镇，自然也要去瞧瞧和小住的。时至今天，柳江一别也有两个月了，我没有运气感受她的朦胧烟雨，带回来的椒麻豆豉、糖醋蒜头等咸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回想的时候，一首我喜欢的耳熟能详的《琵琶语》曲调总能适时弹奏起来，记忆的歇脚处，几棵树的光影和信心，仿佛仍笼罩在古老悠扬的琴声中。

柳江镇从古代的“芦村”，到南宋始建“明月镇”，再到十八世纪的“柳江场”，距今已有800多年的历史。站在桥上远眺，一条河流蜿蜒穿镇而过，柳江的十月飘浮在清爽的秋日中。山上的树就不说了，漫游在镇上，树木也随处可见。将脚伸进河流洗涤的黄桷树、像一对夫妻并肩站立的贞楠、桥头处活了八十年以上的桑树等，走着走着，我又与一位上了年纪的老树擦身而过。洪雅县园林绿化管理所的工作人员细心地在他们身上为他们编了号，标示了名称，科属，树龄等，给予了他们应有的礼遇。在一棵高耸繁茂的枫杨下，一个速写的男孩印入了我的眼帘。男孩坐在树下，面朝着“古榕客栈”，一只手握着画夹，一只手快速的在素描纸上勾勒着客栈的轮廓。他的神情十分专注，不为来来往往的游人所动，他抬头凝望着他所要表现的景物，眼神清澈，侧影俊朗。坚实的枫杨呢，雍容自在地照看着男孩，他并不在意男孩未觉醒的心灵里只钟情于外在的形式美，而忽略了他的丰盈饱满。宁静的枫杨，自由的写生男孩，相得益彰的美好时光，是一道叫谁看了都顺眼的风景。

在柳江，建于清朝年间，成于民国二十六年的曾家大院是一个游览点。全木结构的居民建筑，虽然气派，却已显岁月剥蚀的噬痕。还好的是，我去的时候，整个院落没有什么游人，刚进大门，正厅院落里迎面一棵直插云天的云杉，立刻吸引了我。站在树下，我朝天一仰，这棵树的姿态很是孤独，智慧的皱纹表皮，稀疏的绿叶，遮蔽不了向上的渴求。这棵树是不是大院的那位主人种植的，已不可考，它的树冠高过了最高的戏楼。踏上走马转角楼台上的通廊，我几乎探视了每一间房屋。空荡荡的幽深屋子，给人一种压抑感。走在咚咚直响的木地板上，幸好古代没有妇女穿高跟鞋，要不再结实的木头也要被踩垮。我倚在楼台上的廊檐下，凝视着那棵云杉的全景。古雅的吊灯，豪华的戏台，歇山式的屋顶皆是配角，这棵云杉观察着每个墙垣、屋顶的变化，巡礼之后，正孤傲地向我致意，他没有盛大的外表，瘦削的身上散发着一阵阵被遗忘的主人的气息，他仿佛在问我，在这些房间里，你看到了什么？这里发生的故事，你知道吗？

那边，子凌发现奇迹了似的在叫我。我匆匆走下楼，见她站在进入后院的门槛处，嚷嚷着要和一棵树合影。这真是一棵奇特的榕树。这棵树像一朵花簪戴在墙头，它的根茎裸露伸向地面，并里外盘缠交错地包裹了整面墙，使一面普通的墙呈现出一幅画的书写意韵。给女儿拍完照，我安静仔细地端详它，它慢慢地将我与世界隔离，它自成一个世界。这面城墙将尘世与喧嚣全挡在外面。作者的笔力苍劲，岗峦起伏，山环水统，有一种盘曲纵横的线条之美。不靠泥土存活的榕树，与墙长为一体了。一棵生命力旺盛的树，他的力量是信任，命运把他放在一个不可能存活的位置，风霜日晒，他却生长出这么粗壮有力，坚不可摧的树根，活出了自己的性灵。他的独一无二的形态，充实了自己的形象和历史，让人一眼瞧见便终身难忘的树，显示了生命的意义。他有自己的想法，他的忍耐、智慧和力量，是我们生活的楷模。

进入后院，父亲指着一棵笔直的树说，这棵树好，是珍稀树种，叫红豆杉。我走近一看。上百年的老人了，可给人的感觉像一棵婷婷玉立的小姐树。她高高在上，形态像一把撑开的洋伞。我们继续前进，大户人家的宅院就是不一样，一层又一层，有几个四合院。这是观景楼，还是小姐楼。我也不确定，这会儿，我一个人在楼上东张西望，走出一间房屋，不经意又撞上那棵红豆杉。我坐在美人靠上休息，第一次近距离观赏了红豆杉。树上那些柔韧的枝叶，向着地面垂落，略微反曲的叶缘，呈篦梳的形状排列在叶茎两端。噢，这是一个适合神游的时刻，眼中事物别有风情。这棵红豆杉，本应长在上千米的山地落叶阔叶林中，却被主人带到了这里，显然柳江的气候温暖多雨，是个好地方，适合做轻柔的梦。此刻，她在微风中摇摆着依然秀美的枝叶，闪烁着明亮和欢欣，对我说着闺房的私语。我看到她怡然自得守候的书房，露出会心的微笑。是谁说“曾经颦笑掩红尘，山水烟雨成背景，世间万物朝夕变，唯有古树忆佳人”？这棵红豆杉分明就是难以觅得的佳人，最特别的是那沉潜的秋天之美，不知道她种子挂满的盛景，又该是怎样一树扯眼的温暖。

柳江渐行渐远，在淡淡地哀而不伤的心境里氤氲。那是上了年纪的人才能品味出的天空，生命与美的奥秘，细致与玲珑，屡废屡兴的过往……一切似乎理所当然，对于现代柳江人来讲，可能更喜欢这个热闹的，更具形式美的柳江。老者何等幸福，树知道匆匆而过的云影，生命的涟漪，路过的美境都不属于平静的生活，我却想象着遁入夜色的柳江，人类睡眠了，自然的音调才空前活跃起来。当天空一片灰暗，各类树上的光无数次穿越深锁的大门，跨跃了时间的限制。歌谣。呓语。摆龙门阵。彼此揶揄。……旅行中的人脱离了庸常的生活习惯，放牧了自己，在异域，不是有多少新鲜的刺激要你接受，而是这些不一样的事物能唤起你多少感受力，多少灵思和美感。我对树拥有一份虔诚、庄重的情愫，并不是意志战胜欲念的开始，对于某种无法改变的环境，对于宿命的抵抗，人的孤独和树的境遇是一样的。很怀念柳江，这个古意益然的地方，因为我也曾化装成一棵树的模样，静静地聆听过内心世界的声音。

2012-12-13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