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阳回来了”。黎晶听到这个消息后，先是意外，然后是激动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二十年了，黎晶不知多少次以为今生不会再见到罗阳，而每一次产生这样的念头她都会安慰自己不再去想罗阳，可是每一次过后她还是忘不了他。虽然黎晶和单昆的生活是幸福的，无论是在别人的眼里，还是在她的心里都是这么看的，但罗阳总像影子一样时隐时现在她灵魂的左右，尤其是罗阳发表在校刊上的最后一首诗总是在她的脑子里闪现：“我是柳絮，春风吹我到远方，送我去寻找梦想。但无论我飘到哪里，无论是江河还是山岗，也无论我长出嫩丫还是长成大树，都是对我曾经的回望。”但是，黎晶又常常埋怨自己,既然已经是单昆的妻子了,　单昆爱自己,自己也很爱单昆,可为什么总是会生出思念罗阳的念头来？

黎晶、单昆和罗阳是大学同班同学。

黎晶虽不能说有倾校之貌，但在班里二十几个女生中也是屈指可数的，不仅肤色洁白如美玉，身材窈窕似杨柳，而且性情温和，脸上总是带着微笑，总让人感到很亲切。她很有文艺天赋，小学、初中和高中一直都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骨干，不仅歌唱得甜美，而且舞跳得也很优美，大学文艺宣传活动自然也少不了她，在她第二个学年即将结束学校举办的“迎新春文艺晚会”上，她独唱的“十送红军”和由她主演的芭蕾舞剧“天鹅湖”双双获得最佳独唱奖和最佳舞蹈奖。黎晶的美像蓝天上的白云，像山谷里的清泉，是清纯的美，班里好几个男生乃至高年级和低年级的学长和学弟都主动向她表示好感，希望和她交朋友（当然是谈情说爱的那种朋友）。

单昆是班里最帅的小伙子，他生机勃勃，喜欢运动，篮球场上总少不了他的身影，只要他出现在运动场上，围观者之中总少不了一些女生，别人投篮得中常常是鸦雀无声，唯有他投篮得中的时候才会迎来这些女生们兴奋的叫好和鼓掌声。单昆口才好，机敏而不失幽默，善于交际，总能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加上他大气豪爽，乐善好施，只要听说同学有困难，他都会倾囊相助,主动为其排忧解难，因此在班里很得同学们的信任。有一位来自贫困山区的同学的妹妹患了癌症，他提出全班的每一个同学星期天都要到市里找零活，把挣到的钱全都捐献给这位同学，全班同学没有一个借故推脱的。同学们都说，单昆将来一定是位政治活动家。

和单昆比，罗阳则显得很安静，他的个头虽然也很高大，但面庞清瘦，加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给人的感觉总是文质彬彬的。所学专业虽然是数学，但他的爱好却相当广泛，天文、地理、历史都是他涉猎的对象，尤其是诗词和散文更是他的所爱。每个晚上不到熄灯时间他是不会离开教室的，每个星期天同学们都都三三两两结伴活到市里逛街，或到市郊踏青，唯独他一个人留在教室里专心于他的爱好。付出必有回报，不仅校刊每期都会发表他的诗歌和散文，在全国较有名气的文学刊物上也会偶尔见到他的作品。同学们对罗阳评价是，将来中国肯定会多一位文学家。

二十一二岁的女生，正是春情萌动的时候，对于男生们的示意，黎晶心里当然是美滋滋的，但让她烦恼的是，虽经反复对照、比较和筛选，到了单昆和罗阳两个人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单昆热情似火，罗阳平静如水，自己究竟喜爱哪一种类型，黎晶在心里无数次问自己还是找不到答案。

单昆对黎晶的示意，语言直白，行动明白，而且无论是直白的语言还是明白的行动，都使黎晶感到像火一样的热烈。大四那一年，单昆曾每月约一次约黎晶，要和黎晶到学校附近的月老山麓和鹊桥河边散步（月老山麓和鹊桥河边是同学们公认的情人约会的地方），每一次单昆都会当着同学们的面送给黎晶一束红玫瑰，并对黎晶说：“今晚七点我等你，不见不散。”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第十次黎晶才答应和单昆约会。黎晶为单昆的执着而感动，但却对单昆说：“感谢你送我的十束玫瑰，也很喜欢你像玫瑰一样的热情，但……”单昆急忙打断黎晶的话：“晶，别再说下去了，我知道你还在犹豫，但我能等，直到你接受我为止。”

罗阳虽然也爱黎晶，但从没有向黎晶直接表达这份爱，而是把自己对黎晶的爱倾注在诗歌和散文里。罗阳曾在校刊上发表过题为《黎明的露》的散文：

……黎明送给我一颗露珠，晶莹剔透，洁净无瑕的露珠。我伫立在她的身旁，一动不动，生怕碰到小草，生怕她会从小草上落了下来。黎明的风虽然很轻，轻得只有头发才知道，但我还是有些担心，担心它会不小心吹动小草。黎明的太阳虽然很温柔，温柔得像害羞得小姑娘一样腼腆，但我还是有些担心，担心它渐渐升起后变成嫉妒的悍妇，吞噬我眼前的这颗露珠。我当然知道，风总是要起的，太阳也总是要升的，但这又有什么呢，露珠已经在我心里，已经在我的灵魂里，已经是我生命中的永恒……

罗阳还发表过一首题为《无言》的诗：

水无言，

总是围绕山转。

月亮无言，

总是围绕太阳转。

大海无言，

总是面对着蓝天。

翠绿的高山，

光芒四射的太阳，

湛蓝的长天啊，

你可知道，

我是水，

是月亮，

是大海，

虽然我离你很远很远，

但我会远远的将你陪伴。

同学们都能猜得出，罗阳的散文和诗是在向黎晶示意，而黎晶更明白罗阳的心意。

大学四年虽然结束了，可黎晶还没有做出最后的选择，不知道究竟把爱给单昆还是罗阳。但是，一个意外的消息使黎晶不能不把爱捧给单昆。

根据黎晶、单昆和罗阳在校期间表现出来的优秀特质，市劳动人事部门分别把黎晶、单昆和罗阳分配到市文化局、政府办公室和文联。但是，罗阳却没有到市文联报到，而是找到市劳动人事部门，坚决要求回到家乡，到偏远的农村做教师，他在重新分配的申请中这样写道：“……我热爱文学，而文学的生命源于生活，只有体验生活，才能发现生活的真谛，才能创作出美好的作品来。如果一毕业就到高高在上的衙门中工作，是不可能深刻体验生活的，也不可能发现生活的真谛，更不可能创作出好的作品。我感谢组织对我的器重，但我还是请组织认真考虑我的请求。”就这样，罗阳被重新分配到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家乡的一所小学做教师。

听到这个消息，黎晶不仅仅是意外，更多的是疑惑、迷茫和不知所措。你明明心里爱我，为什么不对我说？上学的时候你不对我说，为什么毕业了还不对我说？本来我们可以在同一个城市里工作，可你为什么要选择回到那么遥远的家乡工作？我知道你是一个有抱负的人,可是理想和爱情为什么不能融合在一起?你爱我,可你却选择了离开,这究竟是为什么?可是,如果罗阳不选择离开,我又会怎样?等他对我说爱?或者我对他说爱?那么单昆呢?我到底爱不爱单昆?我究竟爱的是罗阳还是单昆?

正当黎晶还深深陷入疑惑、迷茫和不知所措不能自拔的时候，单昆来到市文化局，找到黎晶后说：“晶，我知道你心里还有罗阳,可是他已经远远的离开了你,如果他爱你,她会这样做吗?　晶，我今天来不是向你求婚的,但是我要郑重的告诉你,我爱你。罗阳为了实现他的抱负选择了离开,其实,我也有我的抱负。我的抱负并不是在党政机关里做官,我要做一名商人,当一名企业家,我要在直接为社会创造更多财富的同时,让你过上最幸福的生活，当然不仅仅是优越的物质生活，我还会给你最丰富的精神生活。”黎晶相信单昆的能力,无论是在党政机关,还是在商场上,他都会取得成功。黎晶更相信单昆的爱,他从来都说得出，做得到，一定会给自己最温馨的安慰和体贴。黎晶此刻终于为单昆炙热的语言所打动,终于决定把爱捧给单昆。

单昆用行动实践了自己的诺言,经过一年时间,在熟悉了国家的经济政策、市里的经济和企业状况后,　他毫不犹豫地向市政府办公室递交了辞职申请,以示决心在商海里干一翻事业。在单昆向市政府办公室递交辞职申请的第二个月,　单昆和黎晶把他们的婚礼和他们创办公司的庆典一并举行,意取双喜临门之意。

单昆用他的炙热、坚毅和真诚终于得到他感情世界中所孜孜追求的爱，他还要用他的炙热、坚毅和真诚实现他事业上的愿望。蜜月刚过，他便全身心投入到公司的各项事务上，最初一段时间他每天都要回家和黎晶相聚，后来是一周回去一次，再后来是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才回去一次。但是，尽管他使尽浑身解数，新开张的公司还是不见有起色，业务还是难以拓展。看着总是拖着疲惫身子回家的老公，黎晶心里不知有多么心疼。她要帮助单昆实现他的愿望，于是她对单昆说，她要辞掉市文化局的工作，和他一起打理公司。单昆是个很要强的男人，开始时不同意黎晶这么做，但看到黎晶坚决的态度，最后还是答应了她。他们经过认真商讨，作出了明确的分工，单昆主外，负责与客户、供应商、政府、金融部门打交道，黎晶主内，负责公司里的大小事务。

单昆并没有因为黎晶加入公司而有丝毫懈怠，他仍和以前一样，不敢有半点马虎。而黎晶和单昆一样，也是全身心的投入其中，不管是春夏秋冬，也不管是风霜雨雪，除了吃饭和睡觉，黎晶总是泡在公司里，无论是大事还是小事，她都要亲自过问。他们虽然是夫妻，可是为了打理这间公司，却分多聚少。

偶尔在一起的时候，单昆曾问黎晶：“晶，我曾经许诺给你幸福，可现在却让你和我一起操劳，你埋怨我吗？”单昆说的是真心话，结婚都两年了，他还没能让黎晶过上他所希望的那种幸福生活，他内心深感愧疚。他甚至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给黎晶幸福，更有甚者，他竟然在脑海里闪现过这样的念头，也许只有罗阳才能给黎晶真正的幸福。黎晶安慰道：“昆，别这么想，我怎么会埋怨你呢？你有一份爱我的心就足够了。”单昆又道：“如果你和罗阳在一起，也许你不会这么累。”很显然,　单昆说这话,是因为自己没能让黎晶过上他所希望的那种好日子而担心她思念罗阳。听到这话，黎晶恬怪道：“你为什么要胡思乱想？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不会还在耿耿于怀吧？”黎晶话虽然这么说,可是她不能欺骗自己,她虽然深爱眼前的单昆,但罗阳的影子从没有在自己内心深处消失过,尤其是她在加入公司前,曾经在一份杂志多到一首诗：

虽然你我分别整整五年,

但时光淡漠不了我对你的思念,

我要借这溶溶的月色寄去我的心愿。

虽然你我远隔万水千山,

但我想你的生活一定幸福美满,

因为今晚的月亮很圆很圆。

这首诗的落款显然是笔名,但她感觉一定是罗阳写给她看的。黎晶的心情是复杂的,但绝不是因为单昆事业上遇到了暂时的困难,而是因为她的内心深处本来就藏有罗阳的影子。她常常会因为内心深处藏有这样的隐私而感到不安,感到惭对单昆,也许正因为这样,她要更加努力,在事业上全力支持单昆。

由于两人的齐心合力，公司开始一步步发展起来，年业务收入由最初的十几万元，发展到几百万元，再发展到几千万元，员工人数也由最初的十几人，增加到几十人，再增加到百余人，更重要的是还经受住了九八年那场来视凶猛的金融危机的冲击。

事业的蒸蒸日上,使黎晶和单昆更加感到生活的幸福。他们经过多年的摸爬滚打,渐渐积累起了一些管理经验,使公司渐渐走上了规范的管理轨道,他们终于可以拿出多一点的时间去享受生活的快乐,他们出去旅游,投入到大自然的怀抱而尽情的放松；他们像学生时代那样,重温傲游知识海洋带来的乐趣；他们与要好的朋友、亲人聚会,体会友情带来的温馨。他们的生活是幸福的,美满的和平静的。　

可是，罗阳突然回来的消息打破了这种平静，就像一枚石子再次激起了黎晶平静已久的心池的涟漪。二十年了，罗阳还好吗?还是那样文质彬彬吗?　二十年里都做些什么?现在做什么工作?有没有组建家庭?生活幸福吗?他会不会单独见我?见到他我该说些什么?该不该流露二十年里我从没有忘记他的心迹?向他流露我的心迹又会怎样?他回来只是短暂逗留还是回来工作?如果是回来工作,我该怎样和他相处?这些一连串的问题总是浮在黎晶的脑海里。

罗阳回来了，不是短暂的逗留，而是回来工作。因为他的文学创作成果颇丰，影响也越来越大，多次得到上级组织部门的重用和提拔，先是在县文联任创作组任副主任、主任、副主[xi]、主[xi]等职务，后又调到市文联任创作室副主任、主任，这次又要提拔他担任文联副主[xi]职务，因为所在市文联副主[xi]职务暂无空缺，只能到其他城市担任相应职务，上级在征求他的意见时，不知为什么，他不知不觉中选择了回到曾经度过四年美好时光的大学所在地的这个城市任文联副主[xi]。　

罗阳一直没有婚娶，在他的同行中，教师、作家等各方面条件被一般人认为都不错的虽然不乏其人，一则是因为他把主要的心思放在了他所热爱的文学创作之中，不愿意花更多时间和精力去谈情说爱；再者就是他总是拿她们和黎晶比较，哪怕是只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如黎晶，他都会因为遗憾而拒人于感情的大门之外，虽然他猜测黎晶可能已经与单昆结为秦晋之好，但他还是很固执地把黎晶当作他心中的偶像标准。

罗阳回来了，单昆的心里也有一番波动，因为他心里清楚，如果罗阳不选择离开，现在黎晶的老公很有可能就是罗阳而不是他，而且他还感觉到，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但在黎晶心里依然保留着罗阳的位置，这次罗阳回来，黎晶的心难免不为之所动。单昆此时此刻很嫉妒罗阳，而且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嫉妒罗阳。但是，单昆又很自信，自己和黎晶毕竟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而且是在事业上相互支持，经历过风风雨雨的二十年，在感情上相互爱恋，共度幸福生活的二十年。黎晶是一个富有感情的女人，对一个虽然爱慕但从没有在一起生活的人她始终不能忘怀，对和她在一起生活这么长久的我，她更不可能产生离去的念头。想到此，单昆终于放下心来，嫉妒的火苗也渐渐熄灭。单昆打算牵头搞一个同学聚会，为罗阳回来接风洗尘，为他荣任市文联副主[xi]好好庆贺一番。

单昆首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黎晶。听到单昆这话，黎晶惊讶、钦佩、喜悦的心情交织在一起，但她只装着惊讶的样子问道：“真的吗？你真要为罗阳回来接风洗尘？”单昆很大气地说：“当然是真的。你先给罗阳打电话，然后我跟亲自跟他说。”黎晶拿起了话筒，手却在颤抖，二十年没听到她常常思念的那个声音了，那个声音现在是不是苍老了？“喂，你好，请问，你，你，你是罗阳吗？我是黎晶。”话筒里传来的确是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啊，啊，是黎晶啊，我是罗阳，你好吗？”黎晶停了停，镇静一下自己的神情又说道：“我还好。你的老同学单昆听说你回来了，高兴得不得了，一定要为你接风洗尘。让他跟你说吧。”单昆接过话筒道：“罗阳啊，你这小子，一去就是二十年，你可是想死我们了。”罗阳在胡同里道：“你这小子，还是那种风火脾气。黎晶说你要给我接风洗尘，好，好，感谢的话就不说了，我也正想和老同学们见见面，什么时候？”单昆道：“山难改，性难移。我这风风火火的脾气恐怕这辈子都是改不了。你明天有时间的话，就明天，咱们到‘不夜城’去怎么样？这可是全市最有名气的五星级酒店。”罗阳道：“这也太破费了，还是随便点吧。”单昆道：“随便点？不行，二十年不见，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再说了，你荣升市文联副主[xi]，也是我们同学的光荣，一定要隆重庆贺一番。你在单位里等着，我派车，明天上午10点约几个同学一起去接你。”

第二天，全市在家的二十几个同学全都聚集到“不夜城”。同学们说、笑、唱以及频频的碰杯声相互交织在一起，络绎不绝，场面热闹非常。但是黎晶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罗阳朗诵的曾经在校刊上发表的那首诗《无言》在耳际徘徊：

水无言，

总是围绕山转。

月亮无言，

总是围绕太阳转。

大海无言，

总是面对着蓝天。

翠绿的高山，

光芒四射的太阳，

湛蓝的长天啊，

你可知道，

我是水，

是月亮，

是大海，

虽然我离你很远很远，

但我会远远的将你陪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