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娃，三娃……”

桥洞外传来小草的喊声，三娃骨碌地爬起身，从门帘探出半个脑袋，满脸堆笑。

“你这个小懒虫，再不出去讨饭，今天就饿死你了！”

“哪有这么容易，我是老天饿不死的。”三娃大咧咧说道，“小草，快来，有好东西给你。”

小草露出怀疑神色，歪头想想，还是顺从地爬进桥洞里。小小的家勉强能挤下两个小小的人，两人脚抵脚坐着——三娃没有鞋，小草虽然有，可一只脚还是从鞋洞里钻出小脚趾来——三娃从角落里掏出那只苹果，红红的，有口涎的香味。

小草舔舔嘴唇，语气却有些埋怨，“这次你是偷的还是抢的。”

三娃不说话，他沉默地咬一口苹果，然后举到小草面前。小草用衣襟擦擦手，接过苹果也咬一口，两人相视而笑。“咱们要不亏待自己，就不能太老实。”这是三娃说过的话，也是三娃他娘说过的话；不过三娃他娘还有下半句，“我这辈子就是太老实，才会让娃你吃了这么多的苦呀！”说完之后，她就咽了气，因此这话也成为了三娃对母亲唯一的铭记。

苹果毕竟是填不饱肚子的，何况只有一只，三娃和小草意犹未尽地摸摸肚子，又该是去讨饭的时候了。如果把乞讨作为一种职业，那么这种职业是下作的；如果把乞讨当做一种生活，那么这种生活就容易使人绝望；但若仅仅为了活着而去乞讨，那或许不会太难堪，起码没时间也不愿意去难堪；比以上三者更好的情形是懵懂，若不解乞讨的本意，于无知中坦对嘲讽，身为行乞又何妨——又能何妨，不能拒绝的生活就得接受——三娃有做乞丐的自觉，这于他是件好事。

做乞丐有许多方便之处，譬如屋子不用打扫（前提是有），形象不用打扮（除非假冒），出门不用担心遭贼（爱偷请便），是以三娃和小草出得桥洞后直奔街市。时候接近晌午，人潮往来求食，人在得意的时候便会有显示自己优越的欲望，于是喜欢通过施舍来彰显，而这恰好是求乞者的活路。路口，三娃和小草很有默契地分开，一般人的施舍是不会因乞丐的多少而增减的，两人分开至少能多一些机会。而到黄昏时两人又会在旧定的地方碰头，数点一天的收获，顺便比比谁今天的运气更好，结果自然是三娃输的机会多，不过这似乎并不重要。

三娃看上去像个乞丐，虽然他的确是，他的头发是长而乱的，像洗衣刷上暗黑的硬毛；衣衫倒不至于褴褛，只是完全不合身，似乎穿衣服的目的只是把衣服给撑起来；也难怪，这衣服是他前些日子才捡来的，有得穿便是幸事了，哪还敢挑剔合不合身，何况这衣服还有个好处就是晚上能当被子，这让三娃非常欢喜——不过，并不是像个乞丐就一定能讨到食物的。三娃倚坐在路灯下，在秋季微黄的阳光下招牌一样显眼，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乞丐，所有人都不愿意施舍。有一双双皮鞋走过，发出啪啪的声音；有一双双布鞋走过，那声音像土地沉稳；有女子的花鞋走过，纤细地如风飘去；有孩童的小鞋走过，活跃得似从未曾来……三娃看着眼前的鞋与脚的世界，纷扰林乱的，让天地都似乎变得拥挤；而各种各样的鞋子扬起的各种各样灰尘慢慢沉积在三娃的脸上、衣衫上，于是他也慢慢地陈旧起来，模糊看去竟像路边的一堆垃圾。

三娃不想也不懂感叹什么世态炎凉的伪善，他只觉得今天倒霉透了，他从来都认为能不能讨到东西是自己的事情，和外界是关系不大的，　所以他不怨天尤人，起码不徒劳地需叹。好在乞丐通常也有副业，事实上，很多乞丐并不把乞讨当做生活的主要来源，他们更愿意通过拾取别人的遗弃来维持自己最低的生存要求，这样的乞丐还有另一个名字，拾荒者。但称号向来是那么一回事，在意便重要，不在意便屁也不是，三娃似乎没有在意的必要。（但为尊重三娃，本文还是称之为拾荒。）本来每日的拾荒都是和小草聚在一起后才开始的，可三娃想着现在自己什么都没讨到，那是很丢脸的事情，所以他决定自己先去寻些东西，拾荒是主要的，当然也不排除其他手段，今天早上那只苹果是让他至今回味的。

穿梭在人群中，三娃有种自豪的感觉，无论多么拥挤的街巷都会有人给他主动让出道来，这跟皇帝出行，百姓伏道相送差不多吧。菜市场外，三娃远远看着一个卖熟食的档口，垂挂的烧鸡大汗淋漓，看着真让人难受。三娃抖了抖胆子，一步步向肉档走去，他不记得上次吃肉是什么时候，他记得上次吃肉时和小草舔了三天的手指。档口站一个乞丐那生意就不用做了，老板是一个不瘦的女人（下称老板娘），做卖肉行当的男人多半粗鲁，女人则分为两种，一种是比男人斯文些的，一种是比男人更粗鲁的，而眼前这位应该不属于前者。

“呔，哪来的牲口，滚远点！”许是多吃烧鸡的缘故，老板娘的嗓子像母鸡一样尖利。

挨的骂多了，也不见得接受不了“牲口”两字，三娃涎着脸说：“老板娘，你的手艺真好，瞧这鸡烧的，简直跟你一样漂亮……”

“哎呀呀，小畜生还敢骂人！”老板娘拎着砍刀冲出来，可又思量着用刀不大好，于是一脚踹出去；三娃只觉得那象腿不可抵挡地踹过来，然后肚子一重，身子一轻，似乎还在空中飞行了一小段距离，最后才四肢着地跌倒在黑泥地里。老板娘对自己一脚的效果非常满意，“臭要饭的，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她回到档口前又开始招揽生意，似乎方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三娃觉得肠胃一阵揪痛，然后禁不住全身痉挛起来，整个身子在千万人践踏出来的黑泥地里打滚，像是条在干涸河道里挣扎的泥鳅。

人群渐渐围上来，指点着，评论着，嘲弄着，老板娘也似乎意识到有点不对劲，虽然脸上装作不在意，可不时紧张地瞄上几眼。围观的人发出声响，“他是羊癫疯发作吧？”，“不像，羊癫疯是要口吐白沫的，你看他没有”，“刚才那女人的一脚很彪悍呀，不知她家里的男人受不受得了”，“肯定是受不了的，要不然也不用她出来卖肉”，一阵淫笑；“看他这样子，不送医院恐怕就活不了了”，“傻子，要送你送，这样的垃圾死了也嫌占地方”……三娃听不清周围的人在说些什么，他的耳朵嗡嗡作响，但他知道自己得站起来，不为什么，只是该站起来。他手脚并用地撑起身子，他抬起了头，他突然不可抑制地悲哀与愤怒，他像一条狼嚎叫起来，“你们这一群垃圾！”

空气一阵僵硬，然后沸腾了，被一个狗一样的乞丐骂为垃圾实在是奇耻大辱，但没有人暴起，或许他们都是斯文人，都认为没必要跟一个乞丐犯气。“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道理他们懂，于是三娃傲慢地，鄙弃地，嘲讽地像受伤的狗一样从众人让出的通道上走远；他觉得有前所未有的快意，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不远的一个角落里，小草抹着眼泪像一只灰色的兔子蹲在地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