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小草的破衣兜里现在有四块七毛钱,这是她辛苦可怜一天得来的,照例钱要上交,至于作为酒资抑或赌注就非她所能干涉了,然而今天——小草咬着嘴唇,捂着衣兜向另一条街巷跑去。
三娃不知道自己正在哪条路上,也不知混混沌沌的方向在哪里,他只是抱着自己的肚子,踉踉跄跄地奔走在旁人眼光堆积的诧异里。或许只是巧合,他来到了每日与小草碰头的地方,他欢喜莫名地掉下泪来,疼痛似乎也忘了些;路边有棵老槐树,他在树根蹲下,双手环抱着膝盖,赤luo的双脚不知为何有些颤抖,身子竟也发起冷来。“小草不知道怎样了,她若回来看到我这样子……”想到这,三娃挣扎地站起来,路的尽头有随意遗弃的一堆垃圾,他走过去,仔细搜寻着,时而用手拨弄一下。有几只鸡蛋,臭的,三娃可惜地摇摇头;有一只个头比猫还大的死老鼠,乡下的田鼠还可以吃,可城市下水道里的地沟鼠就只能让人恶心;幸运的是有几只半烂的梨子。
三娃捡起那几只梨子,腐烂的地方刮掉,又用袖子擦擦,可惜越擦越脏;还记得不远处有个免费的公厕,于是他跑进去大模大样地把水龙头开得极大,把梨子以及双手洗得净白,想了想,他用手指把牙齿一刷,镜子里那个他似乎俊俏了些。三娃咧嘴一笑,笑得满脸青紫,突然吐出大口的血来。脸色立刻煞白。镜子里的那个三娃不敢再看现实中的自己,他匆忙地漱口,手指把牙齿来回刷,然后抱着几个梨子回到老槐树下;他蹲坐着,畏惧少些,把小草想着,心里才渐渐有些暖意。
小草是手拎着一条烤鸡腿跑回来的,三娃看着她,不知可以说些什么。小草兴奋喊:“喏,三娃,我今天运气比你好多了,有人给我一条烤鸡腿呢!”三娃裂开嘴,憨憨笑着,他摇摇手中的梨,“知道你能干了,不用嚷嚷,咱今天还有梨吃。”
小草接过半只梨子,把烤鸡腿递过去,“你吃。”
“你先吃。”
小草点点头,轻轻咬一口,其实只扯下一点油皮,“我吃饱了,剩下的你可得吃完它!”
三娃接过油腻的鸡腿,本还想调侃几句,可喉咙禁不住又涌出一口血来,鲜红的血洒在暗红的烧鸡腿上,像是刚从火油里夹起来还带着温热。三娃眯起眼睛笑说:“小草,我有些累了,咱回家吧。”
“三娃……三娃哥……你怎么了……”小草是语无伦次的慌张。
“没事,回去睡一觉就好。”
……
阳光斜照在桥洞上的时候会有那么的一点温暖,疏懒许久的鱼儿会把平静的河面拍出几处水花,如镜子破碎的样子,却有着清脆悦耳的声音。三娃睁开眼,衣服及破被把自己紧紧裹住,这是昨夜小草临去时收拾的;他掀起门帘,阳光有些刺眼,带着秋日里难得的些许体贴。三娃觉得精神是前所未有的好,头脑也是前所未有的清醒,然而身体却是轻飘飘软绵绵的,浑着不了力,似乎灵魂与*体在一夜间被切割成两份。三娃艰难地把自己弄成坐的姿势,他什么也不想去想,桥洞外的那一河秋水似乎很美,沿岸是枯枝、黄叶、绿树、嫩芽,在河的尽头应该还有生命在繁衍吧。“呵,若有一天能腾云飞上天去看看就好了,”三娃如是想,他听说人死了就会飞到天上去,如果没有做坏事,“可惜不能带小草去”,三娃揉揉鼻子,“我也不想她去。”这一刻,三娃想到了死,然后,他哭了。
哭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为生命而悲痛,为宣泄而快意。泪水蒸发在石桥粗糙的肌肤上,浸入桥魂千百年的沉睡里。
小草来时脸上有明显的淤肿,那是昨夜被老畜生含怒打的——整天就只讨了几毛钱回来,你想饿死老子呀!“——三娃的身子因冲动而多了些气力,拳头也能握紧,“是不是那老畜生打你来着!”小草怯怯地摇头。“哪能不是他呢,真是畜生!”三娃激动地用拳头打着石桥。小草走过去,双手心疼地搂着他的手臂,人也温顺地坐在旁边。
河水静静地想听到一些声音,没有,于是鱼儿也沉没(沉默)了。
许久。
“小草,若有一天我走了你咋办?”
“我跟你一起走。”
“傻丫头,我是说若有一天我死了,你该咋办。”
“那么,我陪你一起死。”小草天真而认真地仰起头,“死了也好呀,反正活着没意思。”
“可我不想你死,”三娃有些生气,“就算天下人全死光了我也不许你死!”
小草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你不许我死我就不死了。”
又是沉默。许久。
“小草,我帮你梳梳头发吧,女孩子可不能太邋遢了。”
小草没有反对的表示。那就是同意了。
舀一瓢河水,荡开波光一片。小草头向河面弯腰,像一根折断的稻杆。三娃一手拿着木瓢,一手拿着不知何时捡来的梳子,比划着,思量着该从何处下手。秋天有点冷,带着河面的风寒激灵灵地钻进人身子,可小草不觉得冷,她弯腰太累脸憋得通红;三娃不觉得冷,他莫名兴奋得身体发热。
河边的柳树悠闲地摆着枝条,无名的野草贪婪地允吸着夜露,城市的喧嚣显得那么远,那么远,阳光明媚了秋天。
小草的头发有些干硬,其实是很干很硬,捧在手里像是没营养的荆条;三娃忍不住鼻子一酸,“你爸真不是东西!”
“他是我爸。”
三娃不说话。小草顿了顿,忽然指着南面说:“三娃,你还记得以前那边有许多菜田吗?”
“嗯,当然记得,”三娃激动起来,“那时我们每天都去那里偷菜的,你这馋丫头特爱吃红萝卜,刨一根吃一根,连我都不肯给呢。”
说起以前的糗事,小草羞怒地白了三娃一眼,“你居然好意思说我,你刨的萝卜总比我多,三口一根两口一根就啃完了,比老鼠还厉害呢!”
三娃咧嘴大笑,双眼却朦胧起来,他想起去年带小草去刨红萝卜的场景,他俩贴在地上,窥看管理菜田的农妇走远,两人爬到萝卜地里,刨一根啃一根——因生火艰难,他们是不偷其他要煮熟的青菜的——幸运时还能偷到番茄,那凉凉红甜的汁液往往能让他们幸福地捧着肚皮傻笑。
可怜的是,那片难得的土地再不能保持贞操,在城市扩张的步伐中被镇压在钢筋水泥之下。菜田不见了,三娃再也找不到一块可以刨萝卜的土地了,小草再也找不到一块可以刨萝卜的土地 了。
或许这个世界上本没有一寸土地是属于他们的——除了坟墓。
“可是,可是那边已经没有菜田了。”小草委屈地擦擦鼻子,眼睛大大瞪着河面。
三娃不知该如何应答,于是只好专心地为小草梳理头发;没有洗发液,三娃突然跑向河边的紫荆树下,蹦跳着扯下几把紫荆花,他得意地跑回小草身旁,把紫荆花挤成一团,挤出的汁液滴落在小草的发上。小草怀疑而又好奇地看着水里面三娃的举动,“这样行吗?”她惴惴。
“肯定行,你没看过电视里那些女人洗澡吗,她们都是放些花瓣进水里的。”
“呔,小色狼!”
三娃不想辩白什么,他温柔地把紫荆花液涂满小草的头发,原来枯黄的头发终于柔顺起来,透着粉红的喜悦,散着紫荆的芬芳。三娃觉得还不满意,他顺便用花液把小草的脸清洗一遍,小草初始还挣扎,可怎奈得过三娃,于是只好听天由命地任三娃摆布。洗罢,小草终年黑黄的小脸竟亮白起来,两腮还带着一抹粉红,娇艳的,娇艳艳的。
“小草,你真好看!”
小草忸怩地摸摸脸颊:“讨厌,你骗人家的。”
“我真不骗你,你比我们以前偷的番茄好看多了!”
小草这才相信地点点头,她笑了,笑得像山地里烂漫的野花。
-全文完-
▷ 进入青竹风流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