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三娃病倒了，自帮小草洗完头发后，他似已挥霍掉身上最后一丝力气；三娃不知自己害的是什么病，若说只是被踹那一脚的遗留，那应该很痛而且只是痛才对，可他感觉不到痛苦，只是浑身软绵绵没有气力，连站起来都已成奢望。讨饭是去不了，对一个以乞讨为生的人来说，讨不了饭便意味着死亡，三娃对死亡并无畏惧，本可以坦然，不幸的是他还牵挂着一个小草——幸运的是还有一个小草值得他牵挂，还有一个小草努力让他苟活。

三娃舍不得小草。

三娃真的真的舍不得小草。

小草一个人要讨三个人的饭。假使世人都是那么乐善好施，助人慷慨，小草的生活就不至于如此困苦，但小草现在的生活诚然苦困。小草觉得她讨不了三个人的饭食，于是她想只讨两人的份，剩下的那人让他打骂自己好了：小草觉得她讨不了两人的饭食，于是她只想讨一人的份，自己挨一挨肚子就好了；更阴暗的某天，小草觉得她讨不了一人的饭食，但她只想讨一人的份，如果没有——怎么会没有呢，哪怕是偷……小草躲在角落里哭了又哭，可回到那桥洞时只肯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三娃已经有好几天没出去讨饭了，他羞惭地看着小草那因憔悴而似乎减轻一半的身子，体内的气力却仍是半丝回复不来。

“三娃，你这病得去看医生。”小草把半个馒头塞到三娃手里说。

“傻丫头，看病是要花钱的。”

“钱我给你攒，哪怕每天攒一毛钱也总有一天会攒够的。”

看到小草执拗的样子，三娃狠不下心告诉她，也许没等她攒够钱自己就已经死去；即使攒够了也没医生愿意为一个乞丐看病。“小草真能干呀，居然还学会攒钱!”三娃开心地拍着小草的小脑袋。

世上本有一种悲伤，我懂你而你不懂我，我懂你而不忍让你懂我；所以小草离去时满怀希望，三娃留下来独剩绝望。三娃如今觉得这桥洞就是一座坚硬的坟墓，时刻把自己埋葬着。这世上有人掩埋在土里，有人沐浴在火里，有人悬棺在峭壁里，有人舍尸在鱼鹰腹里，若能长眠在桥的梦中，那未尝不是人生幸事。三娃开始估计自己的死期，是今天还是明天？抑或是苍天有好生之德让自己活到明年？还不如寻死算了，投江撞墙，咬人吃老鼠，死于别人很漠然于己却残忍，三娃对自己的残忍漠然。还是自杀吧，这样不死不活反而拖累小草——想到小草，三娃残忍的心融化成一团春*。

“我死了小草该怎么办？现在讨饭越来越不容易，那个老畜生还总是打她。”

“我死了小草该怎么办？她是那么的爱哭，委屈时哭，高兴时也哭，在以后天天受委屈的日子里，她可会把眼泪哭干？”

“我死了小草该怎么办？这世上只剩下一个我在她身边，若连我也不在，她以后还能有谁陪伴？”

千百个不能死的借口涌现出来，只为小草，三娃第一次向死亡低下倔强的头颅，他跪着向天空祈祷：“阎王爷，您能听见吗？我知道您能的，您一直就在我旁边想把我带走，可您能不能多给我一点时间？认识小草之前，我是不怕死的，我可以下去做小鬼陪您，可现在，求求您不要让我离开小草，我真的舍不得她，真的真的舍不得她，求您不要让我在有所留恋的时候死去。阎王爷爷，我求求您了……”

相信苍天有灵的人往往已受尽人间的凌辱，若坚持信奉下去，要么痛苦不移，要么重生天地。

时间居然过了秋天，在冬风穷人砭骨的寒冷里，三娃坐在桥洞外，裹着被子吹风。河面浮着一层雾气，凉凉的朦胧，像三娃眼里的迷惘。三娃手抓着小草昨夜送来的一块葱油饼，葱不见，油已干，只有饼是真的，三娃把葱油饼放在嘴里咬了半天，忽然手脚一僵，他冥冥中有种痛苦的预感，他即将要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是小草。从三娃向阎罗王祷告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相信所有冥冥中不可思议的一切，如预感，如魂魄，他系在小草身上的那一缕魂魄现在是如此的痛苦不安，一定是小草要出事了！

葱油饼滑落在桥面，弹跳着投入河中，破碎的，沉沦的，　生命绝望的呼喊。

三娃向小草所在的方向奔跑，他的身体依旧软弱无力，是以只与常人行走无异；如针刺一般痛苦的预感让三娃恐惧，三娃不停地加快脚步，快点，快点，再快点，可他终究只能踉跄地奔跑；“小草，小草”，如魂的名字让三娃忘乎所以地奔跑，他的确跑出了生命最后的速度与痛苦，他撞到了几个咒骂的行人，踢开了一条拦路的野狗，这个世界没有人可以拦住他，只要他还能奔跑。

小草居然没事。

街道，三娃站在这边，小草坐在那边；三娃撑着路杆大口大口喘气，小草向来往行人诉说着已经诉说过千万遍的话语，“行行好，行行好……”

“这该死的预感！”三娃开心地狠狠咒骂。大汗淋漓后，潜能的突破后，三娃间竟觉得自己身上有了力气，缠绕二十多天的痛苦终于如来时那般飘忽而去，这是三娃的新生。冬天，冬天有什么可怕的，只要三娃还在，便只有三娃的冬天，而不是冬天的三娃!

三娃想去对着小草得意傻笑。

——且把时间慢三拍播放——

一位老人慷慨地把一块钱放在小草面前，小草感激地磕头，祝福；老人心满意足地离去，他已得到他想要得到的；小草心满意足地伸手抓钱，她将要得到她想要的。风起，那一块钱竟想要逃匿；小草起身去追，破空；纸钞轻飘飘地落在街道中间，等着小草；小草终于把钱抓在手里，她微笑；小草看见了三娃，她灿烂。在小草生命灿烂的时刻，一辆汽车慢慢而又匆匆地驶来，无声的画面，黑色的天空，血腥的气息。三娃只来得及一声呼喊：

“小草——”

在我想你的时候/　无论相隔多远/　我总能听到你的声音

如果天空就是一座温暖的坟墓/　你在那里等我/　我又何苦在人间迷恋

从此人间再无所恋/　寻你/　天涯海角寻你

舍不得的/　珍爱的痛爱的你/　你可知道我在想你……

三娃跪在小草身边，他用衣袖拭去小草脸上模糊的血迹，他试图用手掌捂住小草后脑勺汩汩流出的血流，上天何其忍心让这一切都只是徒劳！三娃忘命地嚎哭着，若苍天可信，那苍天便早已抛弃了太多人；若苍天不可信，那生命中自己又何足以依赖！

街上一具尸体，一个疯狂的嚎哭者，一辆踌躇着要不要逃离的汽车，人群围聚，拥挤，道路断绝。三娃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正发生什么，他的世界已崩溃倒塌，小草就是他的世界，而小草已经被外面的世界抛弃。堵，就让他们堵吧；骂，就让他们骂吧，整个世界最在乎的东西已经不在了，还怕一群垃圾在可笑地叫嚷吗！

这一天，三娃让整个这座城市停顿了，凝滞了，用他的疯狂与小草的死去。世俗眼光中，是不是所有乞丐都应该在阴暗角落里龌蹉地死去？但他们也有生命，如果生命可贵；但他们也曾经有家，有亲人可以牵挂与取暖；沦为乞丐已然沦落，世人却喜欢再将其抛弃。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伪善的，所以有人施舍；并不是所有乞丐都有觉悟活在角落里，所以三娃嚎哭，在光天化日下，在朗朗乾坤下，他嚎哭。

城市要遗忘一个人很容易，要遗忘一个乞丐却很艰难，因为它从未曾记起。所有在碌碌尘世中挣扎的人儿，若安命顺流，困厄自是宿命；若不打破那片天地，蝼蚁何时才得永生！

三娃是一个坚强的孩子，他很坚强，但他终究只是一个孩子。在一口气喘不上来的时候，三娃晕倒了；昏迷是人类对自身本能的保护，无论是内在的还是外在的，于是世界开始按照它的规则运行。

三娃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时却发现正躺在自己的桥洞里，老畜生坐在桥洞外，很耐心地喝一瓶酒并数一叠很厚的钱。

“小草呢？”声音嘶哑，似不是从三娃口来出来的。

“喏，这呢。”老畜生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陶罐，得意说，“小草死得值呀，人家赔了好多钱！”

出于人道主义，或者只是市容卫生，小草被送去火化，这是许多乞丐所不敢想象的待遇；肇事司机赔了一点钱，街道工作者捂着鼻子说几句节哀，顺便让老畜生把三娃扛走，这就是结局。小草的父亲得意数点着小草用死去换来的钱，不时喝一口酒。装小草骨灰的陶罐跟小草一样小，像拳头。三娃慢慢地抱走过去，他抱起小草，然后出奇冷静地伸出脚，把老畜生踢进河里；花花绿绿的纸钱漂流在河面，如小草曾经的梦想。去吧，去吧，聚散本如命，生死何有定。

老畜生在水里扑腾着，他会水，可钱不会，于是他去救不会水而落水的钱，“三娃，你这兔崽子，老子上去就剁了你！”

三娃什么都没听见，他在问小草想去哪里，小草说她想坐在软绵绵的云端上看风景，但若是不能，那去开一朵无名的山花也是好的。三娃点点头，嗯，我答应你。

从此世上再无三娃。若干年后，有人在一座无名而灵秀的山上看见一个无名而快乐的少年，那少年总守着一丛无名而天真的山花，那些山花都有一个幸福而可爱的名字：

小草，三娃的小草！

附：人间芬芳尽，碧草自天涯。挥锄笑滚滚，从不且慕花。

全文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