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故，我竟得到这样一本书，名作《仓央嘉措诗传全集》。书是舒先生送的，据说是仪同学买的。书既到了我的手中，又是在缺书缺得要紧的极境，我必倍加珍惜。

我先一字不漏的读完他的传记和全部诗歌，再回顾一些细节和相关赏析，全书也就一目了然。我颇觉欣悦的是，这本书不同寻常。它的主人公是六世达赖，由四世、五世转生，紧系了三百年前西藏的信仰、政治及其浓郁的藏文化氛围，以及康熙大帝的文治武功。

我崇敬康熙帝，一如我对岳飞、张三丰与太宗皇帝的崇敬。从轮回的角度，他们或是同一个伟大的灵魂或生命。我在武当山的南岩，看到过康熙的题字，其大气、遒劲、中正的力量，是我一下子就能感受到的。武当山的大规模建筑，又与张三丰相关。明成祖遍寻三丰不得，便以大造道观的方式，表达他对一代宗师的极度仰慕。其实，神奇莫测的玄武大帝，又何尝不与后来的三丰与康熙关联？

也就是说，不只藏区，汉地的生命也在轮回。不同之处在于，藏区的政治与宗教，竟然合一了；汉地则一直分开来，且有儒、释、道交相辉映。作为道家，如老子、三丰等，只是清静独修而已，只以道家文化濡染后人而已，决不可能亲身卷入政治的漩涡。作为佛家，康熙的父亲顺治，慨叹于“我本西天一衲子，何故流落帝王家”，早早传位于8岁幼子，自己匆匆去做和尚了，惟恐脱身不及。作为儒家，康熙平治天下之道，只在一个“孝”字，由他开创的康乾盛世，足与太宗开创的贞观、开元盛世媲美。

我还不能说，仓央嘉措的人生是一出悲剧。但我足可发现，他和他那个时代的许多人们，都被情色、权利与信仰苦苦纠缠了，所以各样的历程与结局，都那么难如人意，都让人那么容易动摇对于神佛的信仰。

四世达赖于27岁之际，不明不白死于哲蚌寺，据说是被藏巴汗遣人刺杀。藏巴汗刺杀得了一个活佛，却阻挡不了他的转世灵童现身，并堂堂正正坐床号令。既有前世恶缘，五世自然天生要与藏巴汗为敌。但二者角力处，不在道德、道行高低，而在刀兵、智谋强弱。五世如不借助蒙古人的外援，他就建立不了政教合一的政权。蒙古人来了就不想走，固始汗与五世则又形成新的微妙平衡。五世要转生而去，他亲手培育、任命的第巴桑结嘉措则从维稳、自立、擅权的角度，隐匿真相15年，雪藏六世15年。直到被迫让六世坐床了，也只想将他视作一个傀儡，无意转让一点点实权。事实上，五世是桑结嘉措的恩人；五世、六世的活佛尊荣，任何信徒皆不得亵渎。然而，桑结嘉措既感恩于五世，却无意还报于六世；既相信五世、六世是同一人，却更迷恋手中既得的权力。

仓央嘉措就这样，既被一双势利的手掌控，又被自身的情色之欲牵系，无论自外抑或自内，皆使一颗人心难平。虽然佛法一度让他宁静，让他有出世之感，让他得到种种美妙的慧悟，他依然抑制不了对于尘世情色的向往，也摆脱不了对于大权无存、威严不再的深沉失落。于是，他与佛法的关系，就若存若亡起来，终至向五世班禅要求还俗；他与第巴的矛盾日趋表面和白热化，竟至不得不当面抽刀自杀；暂时的妥协只是，他照旧是布达拉宫的精神领袖，他却可以自由出入酒肆，在女人身上寻找安慰；即使他的情诗颇有禅味，却毕竟是放纵情色的产物，算不得道歌。

天道好还。修习者既然放不下人心执著，信徒既然只把信仰当成一个幌子，权势既然可以随意主宰活佛与宗教的命运，活佛既然必须凭借政治手段才能获得足够的尊重和威权，他们就谁也不易得到善果。所以，达赖四世被藏巴汗刺杀，藏巴汗被五世和固始汗联手消灭，知恩不报、弄权一世的桑结嘉措死于拉藏汗之手，六世仓央嘉措又被拉藏汗杀害，抑或被逼自沉青海湖。何况，诸如此类的故事并没有结束，仅是作为六世的主人公的24岁人生暂告段落了，七世、八世等等后继者们，依旧要纠结在政治、宗教与世俗人生的无数折腾中。

我们就很难想象，在神秘的雪域高原，在一方先后诞生过莲花生大师、宗喀巴大师和米勒日巴佛的土地上，在几乎人人都信黄教、红教或白教的人文背景中，人们所坚信的观世音转世的达赖活佛、阿弥陀佛转世的班禅活佛，以及各教的无数高僧或护法，却不敌权势、利欲或暴力的侵凌，竟维护不得如雪山一般肃穆、如哈达一般圣洁、如等身长拜一般虔诚的信仰，竟不能以宁静旷达的心境、博大精深的教义、广大无垠的法力，驱散高原上空的重重阴霾，而还一方水土的湛湛蓝天。

教训是显而易见的：宗教不可以和肮脏的政治掺和在一起，修习人要的是天国世界，决不能和世俗人争较红尘中的利益；同一宗教如果分裂成了形形色色的部、派、门、宗，其间又有了利益或权势的尖锐冲突，它们或已偏离原初的轨道；如果宗教领袖或信徒竟为政治所操控，他们或已失去纯粹意义的信仰。

所以，真正主宰六世仓央嘉措命运的，则是万里之外的康熙大帝。康熙讨平葛尔丹之后的雷霆一怒，便使桑结嘉措立即将六世扶上布达拉宫的宝座；否则，六世还会被第巴无休无止的雪藏，因为第巴的权力之欲本无止境。又是康熙针对六世放荡行径的雷霆一怒，拉藏汗不得不乖乖押解了六世前往京师。只是康熙本无意要他到京师，因而再发一令以阻止，于是六世的生命尽头，只能是命令到达之日的青海湖。这时的六世或已看淡生死与荣辱，但他到底使自己的活佛之路蒙尘，他在此时结束自己的生命，也许是其命定的劫数。

人心从来都是真正修习者所要渐次、直至彻底去除的。我能读到这本书，绝非无缘无故。如果我也有了莫名其故的苦难，我最该坦然放下的，就是和仓央嘉措一般的人心。当然我比他幸运。我对正道没有迷惑与犹疑，我对政治与人际中的尔虞我诈没有任何兴趣，我既不可能向人心妥协，也不可能向谎言与暴力屈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