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幻
幻想与现实的区别在于,幻想把不可能变为可能,而现实把可能变为不可能。
车终于停到学校门口,任放觉得似乎是到了人生旅途的一个重要站点。他沉重地抬起脚,下了车。黄狗在车里半笑不笑地咧嘴:“好好学习呀,未来的任总。”
任放走在熟悉的校园甬路上,感到四周学生的目光,脸上发热。觉得黑暗中有一个奇怪的笑声在角落里由远及近,有时甚至能伸手抓住。每个学生的脸上仿佛都隐匿着诡异的笑,这笑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他神情恍惚,周身麻木,跌跌撞撞地进了教室。
于忠献若是没看见他决计不会下课的。任放等待着狂风暴雨的批斗,怎知于忠献满脸堆笑说:“任放啊,这些日子去找韩耕辛苦啦。早知道他是这么个东西,你何苦为他这么受罪?”
任放白了他一眼,拖沓着脚步回到座位。这时他的脸色阴沉得很,瞳孔像是在焚烧,和过去韩耕的眼神没有什么差别。周座的学生都不敢接近他,更别说询问。大家从他身边走过时都蹑手蹑脚,生怕踩爆了这颗地雷。
任放瞥了一眼单晶晶,猛地发现她正在慌张地叠一摞花花绿绿的报纸,毫不犹豫地一把夺过。单晶晶没敢夺回,只是怯怯地看着他。
任放张开报纸,上面的两行大字令他心惊肉跳:“流氓少年,连杀两名警察;六亲不认,弑养父挟好友。”
一时间教室里静得瘆人。
任东行说任放任放任放任放!任放!你死了吗?你死了吗?任放!你死了吗?
任放抬起头,一双眼瞪得任东行直发毛。
任东行叹了口气说:“任放啊,你从咱石冶那个破山沟钻出来到滨都城里念书多不容易!你说哪一个农村家庭的孩子有你这么幸运?这次你的行为实在太莽撞了!哪像个快考大学的高中生?啊?要不是金总这阵子一直照顾着你,你早死了你知道不?我不知费了多少力气,好说歹说,可学校愣是不答应再留你……”
任放“嚯”地站起来,厉声问道:“什么?”
“什么‘什么’?”任东行更冤,“你旷了十五天课,又和那个少年犯罪分子有点莫名奇妙的关系。听说烟州那边也因为这个事,光警察就死了两个。哎,你说你怎么和这种人扯上关系了?这叫我以后在滨都的上流社会还抬不抬得起头做人?你父母又会怎么想?这些你都仔细考虑过吗?”
任放摇摇头说:“不是这件事,我是说……金先生明明已经许诺给学校,我可以上学。”
“人家是又花钱又托人,功夫没少下。可学校坚决不敢让一个杀人犯的同伙在学生中间哪!这样的学校还有安宁吗?”
“谁是杀人犯的同伙?”任放的火气越来越大。他走近任东行,厉声喊道,“谁是杀人犯的同伙?啊?你说清楚,谁是杀人犯的同伙?”
“你……嘘!你疯啦,这么多人……”任东行四下赔罪,“对不起对不起!”又指着任放说,“我说你到底怎么啦?”
“我是你的平辈,这么说话不行么?”任放冷冷瞧着他。
“好好好,你先冷静一段时间,咱们回头再说。”任东行又羞又怒,夹起什么也没装的皮包走出快餐店。
任放永远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为地推进泥沼的深渊。
不能上学的任放毫无目的的在街上乱逛,看到他这身打扮的人都避而远之。
他停住了。
“你上哪儿了?”乔姿说着话,眼神却并不看他。任放定了定神,轻声说:“你……已经成了演员了吗?”
“你那天为什么不来?”乔姿咬着下唇,泪水夺眶而出。这时有不少人围观,七嘴八舌地议论那不是电视上那个演员么?就是,怎么跟电视上长得一样呢?更有人方圆几百米乱跑,看看周围有没有摄影机。
任放还没回答,乔姿已经先说:“我等了你一天,你不但没来,连电话也不打。”
“我有更重要的事……实在是,真的比看你的上镜重要……”
“就是烟州那几起杀人案是吗?”乔姿哭着说,“你怎么会和这种人搅在一起?你怎么当了金轮公司职员?”
任放低下头看着身上的衣服,摇摇头,笨拙地解释,“我……不,不是穿着……我没……”
“你加入黑社会,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乔姿强忍着泪,擦了擦脸,“我们分手吧。”
任放只觉得天地倒转。迷乱中,几名警察走过来,出示证件后说:“任放,我们怀疑你跟烟州几宗连环杀人案有关。请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谢谢合作。”
……
“局长。局长。”两名审讯员站起来致意。
陈公达点点头,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呷了口茶水说:“行,我来审!”
任放背靠椅子,眼望天花板。
“我认识他,他成天和韩耕混在一起。”陈公达走过来,掏出烟点上,又递给任放:“抽烟?”
任放略微迟疑了一会,却不拒绝。接过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强忍着没咳嗽。
“那,我们让你来不是为请你抽烟的。”陈公达说,“你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
任放身后的律师大声说道:“你们无权进行逼供,我的当事人受到太大刺激,对一些事情不可能很快地回忆起来,你们这样是违法的……”
任放忽然抬头,斜着眼问:“你干嘛的?”
律师一怔:“我是金总为您请来的律师呀。”
“他既然连律师都给我请来了,还能不让我上学吗?”任放倒不是发现了金天闯的真正用意,而只是顺口说出,“算了,反正学校我也呆不下去了……我的前途……全完了……”
“哎哎,”陈公达看到有门,说,“你呀,甭担心。事情前后一说,要真的与你无关,你就是有功无过,到时候向你所在的学校澄清。再着我听说你在学校的成绩和口碑也都挺不错,只要我们一封举荐信,滨都的大学哪个不收你?到时候你就是协助公安局侦破重大犯罪案件的英雄呀!退一万步讲,你不念了,我们也可以负责为你安排工作,你说怎么样?”
任放瞧瞧他,呆滞地说:“我没听清。”
“你……”陈公达忍不住了,“你小子别不知好歹啊!你不说,我们就可以怀疑你跟杀人犯韩耕有合作关系,是从犯!”
任放毫不畏惧,两眼死死地盯着他。尽管陈公达见过不少犯人的眼神,没有一个能吓住他,但这种眼神简直不是阳间的。他缓了缓语气说:“你身为一名高中生,学习又不错,将来应该是祖国的栋梁之才!国家培养你多不容易啊!对不对,你要是有点良心,有点中学生应该有的觉悟,就不该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给那些至今还逍遥法外的恶棍打掩护。这对你有什么好处?要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就得回报社会。当然,你还没有上大学。还没有正式踏入工作岗位,谈不上报效,可这种事既然给你遇上了,那就得挺身而出,义不容辞呀!现在该是个共青团员了吧?以后的党员!党员都像你这样?知情不报?”他又顿了顿说,“我去了解了你的老师和同学,都说你是个忠厚老实的孩子。你交友不慎我也可以理解,韩耕那小子拿你作挡箭牌,你倒还情愿在这儿替他挡着。真是周瑜打黄盖呀!他就是利用你忠诚讲义气这个特点拿你当枪使,你到现在还不明白?”
陈公达的每一句话都刺痛着任放。任放忽然觉得自己四大皆空了,他笑了笑问:“陈局,能不能再来根烟?”
陈公达扔给他整包:“都拿着吧!抽烟也是韩耕教你的吧?”
“不是,今儿跟你学的。”任放接过烟,一旁的警员打火给他。他猛然在袅袅的烟圈里忆起自己对韩耕和乔姿说:“吸烟有害健康!”再也按捺不住热泪盈眶。
“陈局,陈局!”小吴急三火四跑进来,附在陈公达耳边说,“金天闯给市委打电话,人家三个领导都要我们放人!”
陈公达听完真想把天给撕碎了。他重重一拳击在桌上,指着任放说:“小混蛋,你就一步步堕落好了!”
任放伸手,警员给打开了锁,律师跟在他后面走出了公安局大门。一辆蒙迪欧旗舰停在门口。
常征探出头来微笑着说:“任放啊!来金轮公司工作吧。我们金总携本市七千名员工一齐欢迎你!”
常征和十余人下了车,任放也在其中。门卫笑着说:“常总吗?我们老板在地下球厅等您。”
常征率众缓缓进入一条地道,崎岖狭窄,仿佛是地道战残留下来的遗物。又拐了好几个弯,才来到地下室。这里挺大,昏暗中摇曳的灯光下也坐着十几人。
“宿老板。”常征伸过手去。
为首的正是女儿被绑架的宿力,他略一迟疑,伸手握住。
常征笑笑说:“宿老板真是一言九鼎。早这样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晓润她还好吧?”宿力关切地问。
常征没理他,转而问道:“货色怎么样?”
“很纯,不信您验验。”宿力连忙说,“这是新掸邦的后裔提供的。金三角正货,提炼过程中清除了鸦片酊,纯度是98%,打香港转手运来的,还不到五天。”
他又踌躇着说:“您看,常总,不是吹牛,在中国沿海您再找不到第二批这么好的粉子。这在缅甸还是个品牌呢,当初坤沙给它亲自命名,叫‘双狮踏地球’。而且我为此出了不少力。您知道,自从金总……那个,我女儿……的事以后,公安局一直盯着我,这是冒着生命危险才……”
“你到底想说什么?”常征冷冷地盯着他问。
黄狗打开一包,洁白如雪,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色,颗粒细小得几乎难以用肉眼分辨。他先嗅了嗅,再放进嘴里少许,咂巴咂巴,点头说:“好东西。”
常征这才面露笑容,说:“放心吧,金总绝不亏待你的女儿。她在你家没现在的待遇好。”
“我就说金总向来是宽宏大量的。”宿力陪笑着说,“您能不能安排我和晓润见个面?我好久没看到她了……”
“这个,我会跟金总说的。”
又验了一套瓦尔特p5、m11微冲、乌齐和卡利克100。黄狗拿给宿力一皮箱钱,宿力一点,眉头略皱,轻轻地问:“常总,这钱……”
“这钱怎么了?嫌少?”常征站起来,严厉地说,“宿力你不要忘了,上次跟外商做买卖金总赔了几千万!这还不都是你的错?我们只是收回原本是自己的钱而已。”
宿力忙不迭道歉,派人把常征等人送出去。
上了车,一头冷汗的任放忽然对常征说:“常总,原来你们公司真是做毒品生意的?我开始还不信,你们怎么这样?不怕杀头吗?不怕良心受谴责吗?”
“正好。”常征撇开话题,“金总有话跟你说。”
任放接过手机,金天闯的脸虽然局限在一个不大的屏幕上,可双目雷电般的光仍令任放倍感震慑。
“任放啊,刚才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金天闯笑眯眯地叹了口气,“杀头我们的确怕,可我们不必受到良心的谴责。做这种生意之所以杀头,是因为我国的法律不健全。你知道金三角、黑三角、金新月吗?这些都是著名的毒品生产基地,世界五大黑手党中的缅甸坤沙掸邦和哥伦比亚麦德林·卡托尔公司分别是靠种植鸦片和古柯叶发迹的。他们那里种什么都不长,只能长毒草。他们国家并未禁止这项活动,你想想他们不种这个,那他们怎么生活?这不单单是一个人吸毒受害的问题了,而是整个一个几千万人的国家的生计问题,孰轻孰重?当年麦德林·卡托尔公司愿以一千一百亿美元为哥伦比亚政府抵偿所有外债。当今世界首富比尔·盖茨也不过有四百七十亿资产而已。全世界的毒品交易每年在八千亿元以上,如果没有它们,世界的经济将会怎样?”
任放欲要辩解,金天闯又说道:“你可知道它为什么被称为毒品吗?拿海洛因来说,它是一八九八年德国药剂师在吗啡中添入某种化学物质加热合成的。就算是吗啡,也是德国的科学家分离出来的。他们制造出吗啡和海洛因是出于高尚目的,想把它作为减轻病人痛苦的麻醉剂,献给伟大的医学。但是它们的作用被曲解了。在意大利西西里岛,黑手党‘马菲亚’就是用它才建起庞大的金融帝国。著名的教父唐·维齐尼死时,西西里岛百姓以及来自世界各地上千万的人们组成送葬队伍哭喊着送行。碑文上写着:‘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一个讲信用的人,一个有骨气的人,一个值得依赖的人’。他们为人们做了多少好事?可政府没有看到。政府见到人们把信任从自己身上移开,这才由妒生恨,大加罪名诬蔑他们。你知道西西里岛登陆吧?二战时盟军行动的成功可以说是他们的功劳。黑手党组织为摆脱法西斯统治而多次营救盟军俘兵,甚至拿走了墨索里尼的帽子,在广场上当众羞辱他。他们与盟军里应外合,才促使二战时欧洲第二战场的开辟,为战争胜利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
任放的脑子实在盛不下这许多:“那你们贩卖军火又是怎么回事?”
“在这个世界上,贩毒利润是百分之三百,而军火则是百分之八百,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军火生意是国家也参与的。比如我们把两枚价值八百万美元的导弹送到蒙古边境再运往中东,在这儿就被称匪徒,罪犯,可在中东呢?你会被奉为英雄!中东是世界的火药库,种族冲突、宗教纷争,战乱频频,他们非常需要武器。你看美国,它大大咧咧指责军火贩子犯罪,可它呢?任放你学过历史,一战和二战的绝大部分时间,美国在干什么?不就是在贩卖军火吗?它同时向交战双方出售军火,从中牟取暴利,可以说大战中死亡的大多数人都是被美国杀害的!而结果如何,美国一路崛起,取代欧洲的政治地位,成为新一代世界霸主,直至今日,它打着民主的幌子四处发动局部战争,谁又曾指责过它呢?就算指责,它又受到过一丁点儿惩罚没有?大罪居然可以不算成罪了。就算是中国,海湾战争时也跟俄罗斯合伙将军火卖给伊拉克。你知道中国怎么弄的?他们把以前战争中缴获的旧货重刷了一遍,然后再卖!这世界上的事,孰是孰非,是很难说清楚的。全国的大集团,哪怕国有企业,想要迅速崛起,创业之初都多多少少干了点拿不上桌面的事。就拿我们金轮公司来说,本市七千名,全省分公司九万,全国共十几万员工,不做这个,你让他们都下岗?都没饭吃?就像非洲的大象总是破坏庄稼,印度的老虎总是吃人一样,可政府却说什么要保护动物,不准人们自卫!人权何在?再比如汽车走私,它们在运到码头之前的确是非法的走私,可一上岸,它们就会具有完全合法的车牌照,奔驰在全国的各条大道上,展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了。凭良心说,汽车走私,是死人了还是天塌了?只过是国家用来大吃海喝的香火钱少了,所以他们才恼羞成怒!市政府财政拮据,没有钱怎么为人民出力?他们也要生活,所以默许了这些行为。有些法律是不合理的,因为毕竟它并没有真正让广大人民群众制定,所以难免脱离实际。可惜那些警察自以为正义,却永远体会不到我们的苦心。不过我相信,随着改革开放,中国入世几年后,法律一定会健全的。”
这些话像是催眠剂,任放觉得乱哄哄的,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任放不能上学,又无脸再去任东行家,更不敢回石冶老家。金轮公司并不拒绝他,只是他不愿不劳而获,所以只好回校门口那家他经常打工挣学费的小吃店。心情极坏导致手艺不佳,工作成了他的发泄途径,把土豆切得只比原来瘦一些,店主指着盆里的东西问任放这是什么?
任放说这是土豆啊。
店主说胡说八道,我做菜做了三十年,土豆还能不认识?你是不是放屁?
任放说是啊,我就是放屁。
店主吼道,少贫!说!这到底是什么?
任放说真是土豆,不信你尝尝。
店主说你个傻x能把土豆做成这样,比那玩意儿勃起还粗。
任放根本不懂脏话,反驳说是你那玩意勃起。
店主怒骂你不想活了,记着,以后做菜的时候一定要让人看出是什么做的,明白?
任放本就一肚子怨气,于是说明白,当天生剥了一只大鸡的毛,直接放入锅里过油,然后盘子和盖一扣,端到饭桌上。猛地一掀,指着边尖叫边满地乱窜的热鸡对吓得瑟瑟发抖的顾客吼道:“认不认识?这他妈是个鸡!”
顾客中一位女士忽然掩面而泣,以为在说她,要求赔偿精神损失,因为肉体早已损失了。
于是他的小二生涯就此结束。
任放忐忑地搓着手,不停地看表。门打开了,乔姿着一身白衣走过来。
任放看见她,高兴地说:“你终于来啦!”
乔姿放下皮包,淡淡地问:“什么事找我?”
“我……”任放不知该怎么回答,“我想和你好好谈一谈。”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上回我不是说得很清楚吗?”
“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原谅我呢?”任放焦急地说,“我都是为了朋友才误了你的演出……”
“是呀,在你眼里,朋友比女朋友重要!”
“那是人命关天的事,”任放分辩,“你的演出,可不死人吧?”
乔姿并未消气,又问:“你现在不念书?”
“学校不让我回去了,所以……”
“你不是说要念大学赚钱养我吗?”乔姿问,“现在没了学历,怎么找工作?”
“我找了一份工作,勉强过得去……”
“你什么时候学会撒谎了?”乔姿忽然怒不可遏,“你现在把惟一的优点都丢了你知道吗?我认识的任放是最诚实可信的人!你不在滨都的日子里,我拿着赚到的第一笔酬劳去商店给你买衣服,选来选去总是没有合适的。你现在身上这件皮衣我见过,标价四千元。你哪里来的钱?什么勉强过得去!你参加了黑社会!”
任放嗫嚅着嘴,总觉得东西堵住喉咙,说不出话来。
乔姿继续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答应跟电影公司签约吗?我不是为了去圆什么明星梦!这种幻想早在我初三时被人糟踏后就已经破灭了,我为的是你那天在商场对我说的话。我……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你说你将来考上名牌大学,要考研究生,闯出一番事业。你说你要赚钱养我,当你把被人践踏的玫瑰捡起来送给我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感动吗?我如今之所以这样就是为了能与你门当户对,能配得起你!根本没有其他什么要求。任放,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我爱的那个任放是个笨嘴笨舌不善言辞,但纯洁善良、正气凛然的男子汉!而不是现在这样,连吃饭都有人在旁边盯着!”她用手指着任放身后两个背手而立的大汉。
“啪!”乔姿甩出一张钞票,转身向门外走,“不用你请我。你以后别来找我了。我不认识你。”
任放追出去,用力拉住她的手,叫道:“乔姿,你别走,听我说……我……听我说,我辞掉金轮公司的工作,我辞掉好吗?我另找个工作,哪怕洗碟子刷碗送报纸,一切从头做起……你给我一次机会吧!”
乔姿停止了挣扎,紧紧抱住了他,许久才轻轻地问:“你说的是真的?”
“我决不后悔。我……我想清楚了。”任放羞惭地说,“我那个朋友韩耕就是过来人,我真是该听他的话……不然就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了。你放心……以前的任放没丢,他还在你身边,请你相信……”
乔姿泪如泉涌,伏在任放肩上大哭起来。四周的人见明星当街大哭,纷纷围上来观看表演。
对面街角的一辆途锐里,黄狗懒洋洋地说:“就是那个女的,最近捧红的新明星。看样子任放和她关系挺不错。”
“既然这样,”常征眯着眼,“咱们就帮帮他。”
烟州市公安局局长办公室里,局长谷祖强正接谭敬奇的电话:“是谭市长?您有什么指示吗!”
“老谷啊,你知道两周前的延庆枪击案吗?”
“怎么能不知道?”谷祖强颇有些惋惜的语气,“云轩是我们重案组的骨干力量,从各方面来讲都是一名尽忠职守的优秀警察。唉!他一牺牲,我真不知该怎办才好了!”
“想不想抓到凶手?”
“您知道凶手在哪?”谷祖强激动起来。
谭敬奇听出对方喜悦的语气,忙趁热打铁说:“这凶手么,前不久逃到本市,他叫韩耕!”
“韩耕?他可是洛队的干儿子呀?我可五六年没见着他了。他……他,怎么可能?他杀了洛队?”
“我们开始也不相信,可是证据确凿,多少人亲眼所见,是板上钉钉铁打的事实,咱们可不能自欺欺人!”
“我们听说洛队派了一名警员到滨都入黑帮当卧底,会不会是他?”
“就算是他,可滨都早就没什么黑帮了。他从小当流氓,逐渐变质了,养父这惟一的亲人都下得去手,他已经完全丧失人性了。”
“是这样……好,我们迅速缉拿他!”
“他可有枪的,一旦逼急了他就杀。你们也别和他多作纠缠,他多半不肯投降,会继续负隅顽抗,干脆一枪击毙他,免得咱们警力损失。再牺牲一个洛队这样的警察,可万万不值得。”
“是……”谷局对谭书记这么急切的言辞隐隐感到一丝不妥,他也不去多想,“您放心,我们会办妥这件事。要不是您在百忙之余还打电话来过问警务,提供约束,我们这些当警察的还真以为沿州天下太平呢。”说到这里,表情有些僵硬。
任放小心翼翼地推开办公室的门。金天闯正在电脑旁整理文件,抬眼看到了他,笑着说:“任放啊,有什么事吗?”
“金总,那个……”任放想了半天,说,“我……我想辞去工作。”
金天闯愣了一下,随即笑着问:“怎么,我对你不够好吗?”
“哪里的话,金先生对我,那是……是非常非常好的。”任放支吾着说,“我对金轮公司没什么贡献,总是吃白饭,心里也不踏实。既然我不能胜任,不如……”
“马上就有任务要托付给你了。”金天闯说,“我给你个不费力的工作,可没有侮辱你的意思。只是你还小,空有理论知识,还是多等一段日子,积累了经验再说。你又何必这样诘难自己?”
任放心里咯噔一声,吞吞吐吐地说:“也,也不光因为这个,我……我还觉得自己不太……不太适合在金轮工作。”
“任放,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说出来。有什么不好解决的呢?”金天闯用笔点着桌面,“只要是在滨都,对我公司的职员来说,就没有不好解决的事。”
“这个……是……我……个人的事,”任放定了定神,说,“我必须……我必须走。”
金天闯这才正视任放,双手交叉在下巴上,皮笑肉也笑地说:“好。我尊重你的选择。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说。毕竟在金轮公司工作过,我们还是朋友。当然,你也还可以再考虑一下,金轮公司的大门为你敞开,随时欢迎你再回来。”
任放鞠了一躬,匆匆走了出去。
金天闯望着他的背影,眉头渐渐拧成个“川”字。
戏棚里,乔姿正在排演新戏,工作人员紧张地准备着,导演不住地指摘乔姿的漏洞。只因乔姿一炮走红,成了万人偶像,导演不能再决定她的演艺生涯,因此也不再对她吆五喝六了,言语中竟然还很客气。
门忽然开了,十几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闯了进来,为首的正是黄国举。
“你们,你们……”导演认得金轮公司的人,但他从不拍涉及犯罪题材的影片,没想出哪里得罪了金天闯。
“我们找乔小姐。”黄狗旁若无人地说,“请她出来一下,有话要说。”
乔姿厌恶地看着这些人:“你们有什么事?”
“出来说!”黄狗恶狠狠地命令道。
两个马仔抢上前来,拖着乔姿就要走。乔姿大声喊救命,却没有一个人敢拦着。
乔姿被强塞进一辆标致607里。常征从反光镜里看着乔姿,说:“乔小姐,这次的行为是粗鲁了一点,你可别介意。”
“你们想干什么?”乔姿喊道。
“任放和你关系不错吧?”
“这关你们什么事?”
身旁的马仔掏出手枪对准乔姿,乔姿心中一凉。
“任放是金轮公司的职员,很受我们老板的赏识。这是一份很好的工作,吃住不愁,薪水丰足,还有很多优厚待遇,有什么不好?可他放弃了工作。我们知道,这跟你有关系。”
乔姿想到任放种种无奈的表情,开始有些明白他的苦衷,心不由得软下来,对任放的怒火也消了几分。她说:“任放是我的男朋友,我有权要求我的男朋友为我做什么。任放选择我而不是金轮公司,你们作为他的上司和同事也应该尊重他的选择。”
常征转过脸来说:“乔小姐,我们当然知道你很爱任放。你现在也是人人皆知的大明星了,好歹算是有点身份地位,可别一时冲动,前功尽弃,到末尾还把作为一个女人最起码的尊严葬送了。”
乔姿警惕起来:“你们想干什么?”
“你想更快地红起来,我给你出个主意。”黄狗淫笑道,“咱们把你扒了,拍个全方位写真集,拿到市场上去卖,准能赚一笔大钱,还替你做了免费广告。一举两得!”
乔姿又惊又怒:“你敢!你敢……”
“我们也不喜欢威胁别人,这对我们来说是迫不得已的。”常征慢吞吞地说,“希望你考虑考虑,再遇到任放,你可得花点心思在嘴皮子上了,千万想清楚到底应该说些什么。”
乔姿被推下车时,就像是被人从悬崖上推下来。
金天闯来到宿润的门口,犹豫了一下,敲敲门。宿润的声音毫无气力:“进来。”
金天闯推开门,宿润几乎还和两周前一样的姿势,端坐在窗口向外凝视,一动也不动,像是一尊雕像。
“想爸爸啦?”金天闯笑着问。
宿润瞪着他,忽然笑了:“想他干什么?他和你惟一的区别就是他是我爸爸。”
“哦。”金天闯不经意地玩弄着小指的指甲,“看样子没白经历这么多事,成熟多啦。”
“你们打算关我到什么时候?”
“这个不好说。要是以前吧,说不定和宿力交易几回,把我的损失补回来,就私了放了你。可现在不一样了,我完全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深明大义了。要是放你走,你非去公安局不可。第一个告的,可能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你还害怕公安局吗?”宿润注视着他,“我还以为你这种人早已失去了恐惧感,什么都不害怕了。”
“不,人人都有害怕的东西。因为他们都不是孤立存在的,都要对其他某些人——亲人、朋友或合作伙伴负责。比方说你吧,宿力告诉我你的母亲在你两周岁时去世,你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没瞧清楚,只有照片可供回忆。而你的亲生父亲为你所不齿,但你在这个世界上却依然要生存下去,所以我猜,还有一个人……”
宿润心里剧颤。
“韩耕。”金天闯阴恻恻地笑了,“你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吧?”
“他在哪里?你把他怎么样了?”
“他已经不在烟州了,我没把他怎么样。”金天闯睥睨着她,“你松一口气了?当然,要想把他怎么样,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哼,你能有那么大本事?”宿润冷笑着,“他才没那么笨,等着你来杀。”
“你对他这么有信心呀?看样子该小心的是我才对啊?”说着,身旁的两名手下分别抓起宿润的胳膊。
“你们要干什么?”宿润愤怒地质问。
“你得换个地方住了。”金天闯说,“换个更适合你,也更适合我的地方。”
任放急匆匆地来到剧组,看到乔姿,一袭白裙,端坐在座位上,摄影棚内一片安静。
“乔姿……”任放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我又有什么地方错了吗?”
“任放,”乔姿抬起水盈盈的眼睛,“你真退出金轮公司了?”
“是啊,这不是你希望的吗?”任放说,“你又改变主意了吗?”
“没有。”乔姿忽然提高了音量,“我不想让自己受害,但我更不想让你再错下去了。咱们离开滨都吧。”
“乔姿你听好了,”方导这时开了口,“咱们丑话说前头,合约可是早签订好了的。到时候你不履行义务咱们可法庭上见!你如果反悔就得包赔全部损失!”
这些日子的演艺生活使乔姿变得气韵高雅,她缓缓地问:“那你们履行合约了吗?你们根本没有保证我的安全。我在被黑社会威胁的时候,你们不仅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为我说句公道话,甚至还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对于这样一个剧组,我还能抱什么期望?我本来是个坐台小姐,一直渴望跻身上流社会,可是……假如上流社会是这样的话,我明白我错了!”
方导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只得说:“你不经允许就离开这里,我就……”
“你就给金轮公司报信是吗?”乔姿冷笑着转向任放,“看到了吗?不论什么职业,上司都是你命运的操纵者,在这一点上金轮公司和电影厂,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我们根本无法主宰自己的前途。任放,你还坚持自己的信念吗?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会不会真正愿意离开金轮公司?”
“我……我不想犯错误……”任放低头说,“我记得以前自己老是大言不惭地给别人讲道理,总以为自己行得正坐得直,可,可是现在我真的分不清是非黑白了……”
“金天闯是法制社会的大祸患。”乔姿指着方导说,“你身为一个导演,竟然是非不分,你导出的作品的精神价值又在哪里?你们把现实和虚幻混淆了。在现实生活,金天闯这个魔鬼一手遮天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将他绳之以法看来只是幻想了。任放,我绝望了。以后你想做什么是你的选择,我刚才的话只是我个人的结论,是不是你自己要走的路,我真的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任放刚要说什么,乔姿微微一笑用手势止住他,轻轻地说:“什么都不必说了,不必说了。你回去吧。只有一句,任放,我永远爱你,希望你做一个好人,自始至终,并且幸福地活下去。”
任放……
-全文完-
▷ 进入我的中国胆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