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或多或少带有某种阴暗的特质，

只是，我并不愿意去刻意掩饰什么，

却也无法准确地去表达什么，

我只是想做一种新的的尝试。”

——《读你的夜》

001

乔鸣曦死后，葬礼在一片肃穆中从开始走向结束。第二天早上，我又参加了由一群初中校友自发组织的一场追悼会，就在辽阔的海边，大家各自准备了一些纸钱以及一张小纸条，烧给了远在天堂之上的故人。已经是十一月份了，天空起初虽有些装腔作势地阴沉着脸，以致终日冷风灼人。但到了最近几天不但没有爆发出应有的杀伤力，相反还离奇地呈现出回暖现象，太阳如今高高悬挂，在场所有同学暴露在日光下的脸色统一泛出金色的光，只是面对他人的死亡，任谁心里也只是一团茫然的白。气氛沉重得接近压抑，只有和煦的阳光见证了一整个上午的残酷的诀别。

追悼会结束后，一半以上的同学都提议去餐馆大搓一顿，但是跟少年时代一样的老规矩，必须由我们男士负责结账。于是压抑的氛围得以融解且慢慢趋向活跃，只是大家在吃饭的过程中均默契十足地封口不提乔鸣曦这三个字，哪怕牵扯出再深再远的话题也决不妄越这雷池一步。因为乔鸣曦这次是因为自杀而死，至于为了什么事而想不开，别人也无从揣测。事发地点就在他大学实习的医药公司的大厦天台。中午一点钟，趁着公司的同事都还安静地在午休当中，他只在办公桌上留了一封简洁的遗书，就迫不及待地走上天台完成了跳楼这一壮举。同样地，在明媚的阳光的见证与陪伴下，砰的一声，鲜血淋漓，一干二净。

卡擦。我掏出打火机，点上一支烟。乳白色的烟雾从我眼前腾腾而起，袅娜四散。如同漫长的记忆，在脑海里不断交织出一幅幅支离破碎的画面，起初是白光刺眼的正午时分，接着是高不可攀的楼顶，最后是乔鸣曦矫健的身姿在眼前一晃而过，倏忽间又无影无踪。我猛地睁开双眼，没有鲜血，没有惨呼，我叼着未燃尽的香烟，原来还置身在餐馆之中，身边陆续传来同学们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在夹菜有人在喝酒有人在闲聊，起初热闹的一伙儿像是被礁石隔离开来的几股溪流，即便共聚一堂，却也各有各的精彩。

时光开始缓慢地流逝，我又忍不住想起了乔鸣曦。

如果这一刻——他也身在热闹的人群当中，是否会成为一道最安静的风景呢？表情会不会是一如既往地阴郁而冷淡呢？不，不可能，他从来都不会出现在人群当中的，印象中似乎从来没有在学校以外的地方看见过他的身影，从初一到初三所有班集体户外活动，就从来没见过他参加一次。对了，没错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孤僻，寡言而备受忽视。尽管他连续三年期末考试总成绩都在班级前三甲之列，只可惜成绩突出也只能成为老师的宠儿，而无法融入同学的团体当中，“他没有朋友。”这是当年班上某个班干部在背后对他的一句小小议论，那时候我听完后也不过是一笑置之，如今想到死者已矣，却不禁倍感辛酸。毕竟，我和他之间，还有一段非常、非常、非常短暂的友谊是不为人知的。

002

初二下半学期，心地善良的班主任因为不愿面对我那每况愈下的考试成绩，于是特地安排了乔鸣曦跟我同桌，希望通过这种传统的“一帮一”方式能令我那不堪入目的考试分数起死回生。且不说最终效果如何，但对于班主任的那份古道热肠，我心中终究是感激多于无奈的。就这样，我被迫与乔鸣曦搭起了桥梁。他是一个性格异常内向的男生，常年木着一张脸，不发一言，除了教科书与考试之外，脑海里仿佛已经容纳不了半点杂念。除了请教学习上有关的问题而令我俩有所言语沟通外，他平日跟一座雕刻的石像当真没有任何区别。只是，接触的时间长了，纵是冰山也总有融化的时刻，何况他面对的还是少年时代一直火热朝天地生活着的我，也许是被某种阳光的特质触碰到的原因，慢慢地，他也肯主动与我说上话了，最重要的是话题不再局限于学习与考试。也许，友谊最深刻的那段时光，就是我私底下称呼他作“曦”的时候，而不再是“乔鸣曦”这三个直白的字。只是，他从不会亲昵地回应我任何一种昵称，除了一声“喂”或者是直呼全名，印象中我真的想不起别的叫法。

两个月后，班主任把那份慈善心肠又转移到了别人的身上，然后乔鸣曦就变成了他人的同桌，而我，在没有了乔鸣曦的帮助下后，成绩干脆就直奔谷底彻底沦陷了。于是我重又挥霍青春，他则依旧葬身学涯。

我们俩，即便同处一个课室，后来却再也没有什么交集，直至毕业。

003

聚餐结束后，大家重又各奔东西，离别前好像还互相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声再见，这样的场景大概是温馨而又夹杂着淡淡的忧伤，六年多前的某一天某一场毕业典礼，大家也是这么互相说了句再见后，结果就再也没见过什么面了。如今再见面，终究是陌生多于熟稔，不仅是外貌上的变化，内心经历更加是天翻地覆各有不同，尤其都已经在不同的城市安营扎寨，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还是那句，各有各的精彩。

而我，则始终坠落在这凡尘，守望一场无望的烟花。从it职业学校毕业后，我应聘到了一家服装连锁企业担任信息部的硬件维护员一职，领着微薄的工资，住在廉价的公寓，过着不知透顶的生活，除了朝九晚五，千篇一律的工作以外，其余时间也不过是拿来虚掷罢了。这样子，很妙。

就这样结束了，关于乔鸣曦，关于他的葬礼与追悼会，关于全班同学对他的追思，关于我和他之间一段短暂而难忘的同桌时光。当然，在网络之上，在他曾经就读的中学与大学的相关论坛，还是有无数匿名校友对他的离去表示沉重的思念以及一种更为遥远的祝福，不管是不认识但听过他名字的，没听过他名字但是见过面的，还是认识但不熟悉的，熟悉的但是已经久未联系的，都一一为他留下沉重却又苍白无力的文字。

但生活还是按部就班地继续着，一成不变。气温在接近年底时开始飞快地下降，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无不穿上了厚重的外套，身形变得臃肿而笨拙，嘴里哈着白气，如同透明的冰霜。电视机上的新闻主持人面无表情地提醒观众们冷空气侵袭某某地区的话语已经不具备任何意义。我的目光从微微拉开的窗帘缝隙中望出去，天空一角显得异常锋利。白云被冷风吹得七零八落，只留下一片纯粹的蓝。

又是一个冰又凉的夜晚，我照常蜗居家中，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脑，突然收到出差在外的经理的手机短信，原来他临时发了一个新的编程到我的邮箱，需要我编改一些权限功能，务必在今晚完成。我急匆匆打开邮箱网站，心里却暗暗觉得好笑，若非经理下班后还对我这般折磨，差点就要把久未登陆的邮箱密码遗忘于九霄云外，页面成功跳转后，一条未读邮件嘟一声浮了上来，发件人上面标注的三个字“乔若曦“差点没把我吓得叫出声来。

我定了定神，脸庞几乎就要贴到显示屏上去，以便确认自己并没有眼花。犹豫了大半分钟后，手指才哆哆嗦嗦地操纵鼠标打开这条未读邮件，没有标题，只有一句简单的留言：“你好，好久不见了，最近过的好吗？呵，还记得我吗？一个好久不见的初中同桌同学。”

这是他人的恶作剧么？可是这样的捉弄又有什么意义呢？不，不对，不是恶作剧。当我注意到该信息是通过qq邮箱发送过来后，我立马登陆自己的qq，在好友列表中找到乔鸣曦的号码后一经核对，结果证实是一致的。我的视线又迅速转移到了该邮件的发送时间，20xx年x月x号，恰恰是乔鸣曦自杀的前三天，时间是凌晨三点钟。

004

我的胸口像是被人用铁锤重重敲了一下，我弯下腰去，却吐不出苦水。事实证明，他还是一直记得我这个朋友的。甚至就在自杀的前三天，他居然还给我发送了这么一声问候，如果当时，我及时打开了邮箱，及时与他取得了联系，及时倾听他的心事，他是不是就不会把自己逼得那么紧呢？曦啊曦，你还会记挂我曾经对你的这个称呼吗？你还能听得到我对你的呼唤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傻！为什么你当时就不直接打电话给我呢？为什么你总是要这般封闭自己？我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也无法挽回你离开的事实，只是，我真的好难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要把自己逼上绝路？

夜色清朗，但我的心却已经被镶嵌上了层层阴影。想起曦的离去，我根本无法平静。于是，我重又打开了曦的qq，奢望着还能从眼前这个灰蒙蒙的企鹅头像身上挖掘到一点蛛丝马迹，只可惜，网络上的他与现实无异，丝毫不给他人留下一丝余地，除了一个昵称，其余的尽显空白。他既不发表任何一条说说，也没开通微博或博客，仅有的一个已激活的qq空间，却老早就设置了访问权限。

我心灰意冷地倒在床上，不觉间就睡了起来。入睡后，曦的身影却仍固执地在我的睡梦中延伸，场景还是大厦的天台，但时间却由正午变成了暗夜，曦就置身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背景之下，只有脸庞和四肢还微微散着光，只是这面容仍还是在初中时代十四五岁的曦的模样，那是我对他最深刻的印象，瘦高个，平头，戴着近千度深的金丝眼镜。薄薄的嘴唇紧闭成一条直线，沉静的脸如同暗夜中一滩缓慢流淌的死水。“曦！”我大叫了一声，快步靠近他的身旁，忽然间，不知是谁把黑暗戳出一个口子，明亮的光线以及激流的河水就是在这个时刻汹涌而入的，河水覆盖过曦的面庞，也迅速地吞没了我。

梦醒了，我睁开眼，泪水不知在何时已沾湿了枕头。我内心突发一个邪恶的念头，第二天下班后，我提了一大篮水果，就直奔曦的家去了。

曦的妈妈还是认得我的，也许那天在葬礼之上，我是少数不多真心为死者掉下眼泪的人。于是她招待了我进屋，我与她寒暄客套了一番，但话题一提到曦，老人家就忍不住掩面痛哭，我知道，曦是家里的长子，下面还有五个弟妹，父母都是务实而又平凡的人，最庞大的希望都已经寄托在考上大学将来能够有所成就的曦的身上，如今这个希望被彻底摧毁了，任谁都难免痛彻心扉吧。

能使人幸福万分的东西，往往也能成为巨大痛苦的根源，不是么？

我知道现在也不方便追问什么了。于是我又假装事出突然，要借用曦房间里的电脑一用，曦妈妈没有任何怀疑，点头同意。接着，我把事先准备好的带有木马病毒程序的u盘插入了曦的电脑，我的目的只有一个，盗取曦的qq密码，进入他的空间。

计划很顺利，没有任何波折。跟曦妈妈说再见之前，我顺手把一张支票悄悄放在茶几上面，那是我户口里将近一半的积蓄，不多，却是我能为曦所做的最后一件也是唯一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了，接下来，我还要去完成另一件不实在的事，我并不在乎他人对我盗取密码的道德评判，因为曦值得我为他这么做。

005

曦的空间背景是纯黑色的，很黑很黑，就跟此时窗外的夜色一致。没有任何来客访问记录，也没有什么精巧的装饰，只是纯粹地盛满了他的文字。每一篇日志的标题仅仅注明发表的时间，而他最新发布的一篇日志，恰恰是他自杀的当天，时间显示为中午十二点五十五分。也就在这之后的五分钟，他走上了天台，跟这个世界来了个彻底的了断。如此说来，这篇日志便是他遗留在世间上的最后一点难能可贵的气息。我迫不及待地点击打来，却只有简单的一句话，“没什么大不了，一切都会变得很安静。”

什么“大不了”？什么“很安静”？我迫使自己必须平静下来，但左心房的位置还是禁不住地突突跳动。手指颤抖着操纵鼠标，仔细翻动着日志列表，关掉最新的一篇，我又把视线移到了尾页，那已经是三年多前所发表的了，那正是曦刚上大学的时候。大一的曦又经历了一些什么事呢？我还没点击打开，手机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嚎叫，原来是经理气急败坏地质问我为什么没把昨天的编程任务给完成，并且还勒令我必须……还没等他说完，我毅然挂掉了电话并且狠狠地关机，不管如何，今夜只属于我和曦两个人的。

这个夜晚是如此宁静，无星无月，持续多夜的寒风也早已停止了呼啸。面对着密密麻麻文字，此刻仿佛只有曦的声音在我的耳畔轻轻回荡……

006

乔鸣曦日志：

九月五日

终于来到了这座医学院，谈不上有什么不好，也说不出有什么好，只是离开了家门，第一次搬进集体宿舍，多少有些不惯。我喜欢静一点的环境，但寝室里总略嫌吵闹了一点。不过也没多大关系啦，慢慢地，相信这只是个习不习惯的问题。正如习惯每一次毕业，习惯每一次和相处几年的同学分开，也习惯分开之后就再也没什么联系，也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与思想，呵。今天的主题是习惯么？显然不是的，因为还有另一个不习惯的问题是，大学旁边的那间所谓的三甲医院，某几位主诊医生简直离谱得不像话，丝毫没有职业道德，他们纯粹只是为了“生”而“医”，并非为了“医”而“生”，丑陋而粗俗的面孔实在令人作呕。至于他们做了什么事令我这般反感呢？这件事只能稍后再谈了，因为我怕一谈起来又会唠唠叨叨了，奇怪么？像我平日这么不爱说话的人，也有唠叨的时刻？呵，是的，因为文字有这种力量。其实高考之前我就计划报考中文系的，但是遭到爸妈的强烈反对，他们一致认为文人总是跟贫穷挂钩的，但医生就不同了，这一行业出了名的前途无限，财源滚滚。所以我别无选择。而在这两天，就因这生病之故，我也彻底见识了所谓“医”、“生”的魅力所在，不仅钱来得容易，开完药后还无需为患者担负任何责任哩！如此一来，他们终日披着的纯白色的大褂跟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有多大区别呢？

九月九日

大学的生活很精彩，大学的节目很丰富，只可惜统统与我无关。一个爷们，不懂抽烟不懂喝酒不懂打牌不懂打球不懂与人沟通不懂唱k不懂泡夜店不懂玩cs不懂搭讪女孩子，没有任何社交圈子，没有任何特长技能。活了这么多年，除了读书考试之外，原来我是这么单薄的一个人。而偏偏，大多数人在大学的大部分时间好像都不是拿来学习专业知识的，考试考几分排名排第几在这里根本就没人在乎。就连老师也无需对你的成绩负多大的责任，往往下课铃一响就可以第一时间溜人，跟以往的我所遇见的任何一位中学老师都截然不同。呵，九月的天已经越来越令人酷热难忍了，我的心，却常常都惨遭冻结。有时候，看见寝室的男生在聊到某网络游戏的攻略或者某女生如何漂亮以致聊得火热朝天的时候，其实我也多么想插句话进去呀，但一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了，为什么我就是这么拙于言辞呢？是不是我就比别人的见识与经历都贫乏呢？最终的结果是，当别人的关系都打得火热的时候，我总是安静地站在角落一边，不发一言，不知像不像一块木头呢？如果像，也绝对是腐朽的木头……不可雕也呵！……

九月十四日

如果非要用四个字总结我目前的大学生活的话，那就是“百无聊赖”了，除了教科书我是迫不得已必须读下去之外，再也没别的事能唤醒我那颗久已沉睡的心了！有时候独自站在空旷的操场之上，望着四面的高墙，真的很想有多远就逃多远，然而外面天大地大，却没有一处容我藏身。几天没登陆qq了，今天好不容易交了月租手机又有了流量，于是上来一看，一切还是老样子，空间既没有人来访，也没有任何人会给我发送消息或留言，可是我又何时会主动去跟别人作交流呢？罢了，倒不如设置访问权限，从此就一个人随便玩，至少在这里——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九月十六日

在今天之前，我从不觉得原来医学院是这般饱满魅力，又是这般光彩四射，而这份光彩，仅仅来源于一个女孩。因为这个女孩，我头一回感受到什么叫头昏脑热呵！……是的，我想，我对这个女孩子有着一种特殊的难以言喻的好感！如今我唯一遗憾的是，为什么不早点认识她呢？若非今早的迟到，大教室里的前排的位置已经人满为患，我不得已只能在最后一排寻找栖身之所，时间就是这么不偏不倚地，也碰上了一个因为迟到而只能从后门偷偷溜进来的女孩子，就是她了，就是她了，也许她并不是我所见过最美貌的女子，却是唯一一个令我觉得会心脏砰砰乱跳的人！我承认自己的词穷，所以根本无法形容那一刻心情之微妙复杂，现在也只能一味赞扬她的好，她的美，总而言之，她有大大的眼睛，纤秀的鼻子，圆圆的脸，深深的酒窝，很好，几乎找不出什么瑕疵。好不容易等到放学后，我表面装作漫不经心内地里却已是心急火燎地从别的女生嘴里打听到她原来是隔壁班临床医学系的，名字叫周莜，别人都叫她阿莜。

阿莜，阿莜，阿莜，阿莜……多么清新多么淡雅的名字呵！相信从此以后，这个名字将会挂在我的心口上，每天念上十七八遍也不觉腻呵！

九月二十一日

真的就这么喜欢上了？就这么喜欢上了？可是我了解她吗？我能清楚认识她的性格，她的人品，她的经历，她的爱好吗？我和她能有什么结果吗？这几天来我不止一次问自己这个问题，我需要在反复的质疑与确认当中肯定最终的结论，我需要理智地克制情感，理清目标，但事实上，每次一不小心遇见阿莜，我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力量都会被对她的热情所吞噬掉。我无法解释这种既不是甜，也不是酸，又不算苦的感觉究竟算是什么？只是冥冥之中，总有一股力量牵引着我朝着她的方位前进，即便我们不是同一个系的，但常常都在大教室里碰面，即便大教室里总是人满为患，但我的目光却总能在茫茫人海中无比准确地锁定她的倩影，即便到今天为止我俩都还未曾交流过片言只字，但她却已连续几天在我的睡梦中徘徊，与我促膝长谈。唉，从前我觉得所谓的一见钟情只不过是偶像剧所编排的狗血情节，如今才深刻地体会到，再荒诞的电视情节也取材自现实生活，所以说，现实往往比戏剧更为夸张，更为狗血。

九月二十二日

今天放学的时候，我在小卖部门口又看见了阿莜，不知为何，她总是容易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吗？我鼓足勇气慢慢地走过去，当然我不会贸贸然地跑过去跟她表白什么，因为我也说不出那样的话。至少，能稍稍靠近她的身边也是好事的，可是我才一走过去，她又刚好转身走出了校门口，一辆银色的奔驰车停在门口，车内走出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我亲眼目睹阿莜朝中年男子亲切地喊了一声“爹地”后，两人就一起上车了。于是我又恢复了木头般的姿态，奔驰车嗖的一声从我眼前疾驰而过，那一刻我心里忽生卑微之感，那么高档的奔驰车，那么“嗖”的一声呼啸，那么遥远的距离，我就算即刻肋生双翅，也无法追得上阿莜的脚步呀！

关于钱，一直是我所忌讳的字眼，没有钱，连恋爱也不行吗？可是，可是……算了，我不想多说，我只知道心里很乱很乱……

九月二十二日　深夜

天鹅有权拒绝癞蛤蟆的爱，但无权阻止癞蛤蟆对天鹅的好。

九月二十四日

原来以为没有什么机会能与阿莜说上话，可是今天她却对我笑了，两个深深的酒窝就像两朵迷人的玫瑰，绽放出炫目的光彩，有着令人心醉的魔力。因为我在上病理课的时候不慎出了个丑，说话结巴回答错了老师提的问题，结果引来全班同学的哈哈大笑，这期间就收获了她的一份微笑，唉，如果这般丑的别致足以引起她对我的哪怕一丁半点的关注，那我真宁愿从此改头换面，专做小丑好了。

九月二十九日

“喂，你的钱包掉了。”这是认识阿莜以来，她对我说的一句话，就在图书馆里，我俩一不小心又碰面了，但是又像个陌生人似的擦身而过，就在这个时刻我口袋里的钱包不小心掉在地上而我又傻乎乎地未曾察觉，于是站在背后的阿莜提醒了我一句，我尴尬地道了声谢谢，又马上捡起钱包，即便里面其实已经空空如也，但我还是对这个钱包感到万分感激，至少它在我和阿莜之间成功搭起了座桥梁，促成我们第一次面对面的交谈，意义尤其重大呵！于是我顺理成章道完谢后便邀请她同桌看书——前面说过了，钱包“干硬化”，我也没办法请她去喝咖啡或吃饭这般高格调的壮举，唯有就地取材，况且图书馆也没什么不好，至少那股浓而不重的书香味是其他所有场合所无法媲美的。于是我又发现了，原来阿莜也是一爱书之人，也热衷在业余时间逛书店，看不同派系不同类型的小说，她说：‘看小说是件非常神奇而又浪漫的事情，常常可以帮助我忘却很多烦恼，单纯地沉坠在文字的世界里面，很舒服。’

呵，神奇！浪漫！这是阿莜对小说最精辟的理解，我喜欢。

她又说：‘其实当初我一直计划报考中文系的，可是爸爸不肯，他是一位医生，希望我将来也能够继承这份事业，所以我是别无选择之下才来医学院的。’

呵，中文系！别无选择！我又何尝不是呢！于是在谈到对小说的看法与喜爱之情，以及人生的理想志趣之后，我发现彼此之间竟然有许许多多相同的观点与理念，即便说，我们的生长环境与成长经历大有不同，可是这并不妨碍互相间深刻的思想交流呵！怎么说呢……比如说在聊到某段小说情节如何精彩如何冲突之时，我们会有一种不谋而合的想法掺杂其中，这是不是所谓的默契呢？

无论如何，我相信这是的。

十月一日

黄金长假终于来临了，七天，一百六十八个小时，我将没有任何途径去见阿莜一面，唉，漫漫长假又该如何度过呢？跟往年任何一次节假日一样，既没有人约我出门，而我也没有可相约的对象。该死的，为什么前天就不能鼓起勇气跟她要手机号码或qq号码呢？起码我还能亲口跟她说一句“国庆快乐”也好呀！

十月二日

不想看书，包括教科书与小说，我的脑海连续两个晚上仅仅容纳了阿莜娇艳的面庞，心里面也只记得住她隽永的谈吐。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只是我也难以忆起，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阿莜在我心里的地位竟是这般稳如磐石，重若泰山了？

十月六日

明晚我就能再见到她啦！明晚我就能再见到她啦！我像个傻瓜似的对着窗外的夜空小声地呼叫，月光洒下来，在地板上凿出一个薄白的光圈，把我紧紧困守以致无法动弹了。

十月七日

今夜注定又是一次漫漫长夜无心睡眠的艰难时刻，只因阿莜在走廊上与我碰面之时，居然主动冲我露出一个微笑，叫了一声：“你好，阿曦。”

听到了吗？听到了吗？她叫我，叫我……阿曦！我头一回觉得自己这个名字竟是如此美妙动听，婉转动人！

可恨当时我只是傻呆呆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就此跟她擦肩而过了。唉唉唉！为什么我就不能大胆地回应她一句“你好，阿莜”呢？

你好，阿曦！你好，阿曦！你好，阿曦！我把这四个字反复咀嚼开来，像是念着一串神秘而强效的咒语，这才死心塌地地关机，睡觉。

十月十六日

我还是没能如愿以偿地取到阿莜的手机号码或qq号码，日常中除了上课会碰面，打招呼之外也就没有交集了。幸好还有图书馆——那似乎是只属于我俩的小天地，只有在那里，我们会找到共同的话题，畅所欲言。阿莜是个非常天真烂漫的女生，每当她碰到我时总会好奇地问：“呵呵，又这么巧？”而我也总是报以坦然的微笑，说：“是呀，今天又看到什么好书了？”其实她又何曾想到，我为了制造这般“巧合”的相遇，前后不知花了多少调查，费了多少心思，编了多少台词，逃了多少节课！

不过，值得的，阿莜，你值得我这般穷尽心思的。

十月二十一日

晴天过后必有霹雳吗？如果有，这个霹雳足以令我粉身碎骨。今天上午又在小卖部看到阿莜了，只是不同于上次的是——这一次阿莜不是上了一辆奔驰车，而是神情亲密地挽着另一位男生的手臂，那位男生是大三的学长，名字叫高天翔。在校出了名的高富帅，高富帅搭配白富美，不正是天生一对吗？我这只癞蛤蟆又去凑什么热闹呢？我竟然下意识地找了就近的墙角躲了起来，然后看着他们的身影越走越远，突然间像是有一口气被硬生生地堵在心口的位置，连呼吸也倍感艰难。我的心，在那一刻仿佛被阿莜的脚步声踩得粉碎。刹那间想起了某位作家的话，很好，也很幻灭！

其实，就算没有人去追求阿莜，难道我又胆敢去追求人家吗？我怎么就这般自私狭隘呢？哪怕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向阿莜表白的。现在，既然有人出现，能够给阿莜带来幸福的感觉，我何不去祝福她呢？只要阿莜开心，我就开心！好吧，这样的结论，我很满足！

十月二十二日

今早一觉醒来，我差点就想推翻昨日的结论了，左心房的位置实在堵得难受。唉，上帝，我最多只有几斤重的脑袋，你有何苦让我承受上百斤重的痛苦与思念呢？我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亲口对阿莜说一句……可惜，她永远也不会了解我的心意。此刻，她身边已经有天使在守候了！

十月二十七日

日子终究还是得熬下去的，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我也只能用这般俗套的至理名言来安慰自己了。

但是，更俗套的事情就是——图书馆内再也不需要我的“巧合”出场了，阿莜的身边自然有高天翔的陪伴，只是我总是隐隐觉得，即便这男的现在和阿莜多么如胶似膝，但终究是无法水乳交融的，至少，至少——在看小说方面，他不会因为某一个精彩的片段或者出彩的人物而与阿莜产生深刻的共鸣，这是我认定的事实，或者说感觉更准确吧。他不像是那种对文字敏感的人，哪怕他装得有多么酷似。

好吧，我承认，这算是对所谓“情敌”的一种所谓攻击方式。只是我这样的攻击该是多么渺小无力呀！阿莜又能如我这般清醒地意识到这点吗？

她不能，任何一位坠入爱河的人都是无法保持理智的，如我这般，早就因爱而沦落至痴狂境界了呵！

十一月四日

日子就这般一点一滴流水般逝去了，时光一去不复返，而我，多半也要葬身在岁月的尘埃之下，如今，我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做什么事都无精打采，手指碰到什么东西也是软绵绵的，甚至什么食物也吃不下口，唉，厌食与失眠一样，都是极其令人深恶痛绝的。天气好像越来越冷了，大有一股不把人冻僵不罢休的趋势。大家都要记得保暖呀！尤其是你呀，阿莜。天气太冷就别再淘气穿短裙啦，呵呵。我是不是又在胡言乱语了？阿莜能听得到我的心声吗？如果她真的懂我的心意，昨天为什么又要把高天翔介绍给我认识呢？还提倡大家以后一起多做文字上的交流！交流？交流！当我这般近距离面对着眼前那情敌的可恶面孔时候，真的有种用拳头跟他做交流的冲动。

然而事实上，我是这么地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人家高天翔那结实而凸起的臂上肌肉，就足以令我无地自容。

以卵击石，结果只有自取灭亡呵！

可是，我又何曾真正意义上的活过呢？

十一月十一日

我毕竟还是尝试着去接触，去了解高天翔，总得来说也是个不惹人厌的男子。为人做事豪迈爽朗，热情开朗。这都是我所欠缺的优点。而且，而且……能因此有机会多见阿莜几面终究是好事一件罢。当然，我不再产生任何非分之想或者羡慕妒忌恨，前面说过了，只要见到阿莜开心，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为什么有时候到了夜深人静时分，我那颗忧伤而又敏感的心，又会常常无缘无故地躁动起来呢？

十一月二十三日

刀刮如风，而我，迟早要被掩埋在这十一月的冷风之下，瑟瑟发抖，又有谁能与我发出颤抖的共鸣呢？

十一月二十八日

一连几天，我不断从阿莜班上的女生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是惊人，其实惊得也不过是我一人而已——阿莜和高天翔分手了？！

整件事来龙去脉是如何的，我不清楚，也不敢问。只是，自听到这消息以后，确确实实很难再看得到阿莜和高天翔在一起的身影了。

如果他们真的分手了，那么我……

十二月三日

又是一个寒风大作的夜晚，我在操场上看见阿莜一个人。没有别人，准确而言是没有高天翔在身边。我走过去，没能看清阿莜脸上的表情，只能感受到她微微颤抖的双肩。她哭了，只可惜，她的泪水是因另一个人而流的。我默不吭声，不敢上前也不舍离去，只是默默凝注着她流泪的脸，心里也好像在滴血一般。

十二月四日

今早下课铃声一响，我就气匆匆地跑去找高天翔，我问他：“为什么要跟阿莜分手？你知道她昨晚哭得有多伤心吗？”

高天翔沉默了一小会儿，这才慢慢抬起头正视着我盛满了怒火的双目，表情无所谓愧疚也无所谓悲伤，接着淡淡说了一句“她太认真了。”

这算什么狗屁回应呢？我愤怒得举起拳头，挥向了高天翔的脸。我由此惊悉，原来自己这么瘦小的拳头也达到了一拳便能把他人打得鼻血飞溅的威力。

后面的事情我不愿多做记述，那只能令人难堪。尤其令阿莜难堪。即便我知道写下这些文字永远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看到，但是如果要我用文字再次记录下令阿莜感到难过而又尴尬的场景，那我宁愿从此关机断网再不写任何文字。

十二月十二日

关于高天翔那个负心汉，我已经不愿多做记述。现在也只是单纯庆幸他与阿莜之间再也不会有任何纠葛了，这样他就再不具备伤害阿莜的资本。只是有时候在校园里看见阿莜，她整个人看起来虽然还是那么烂漫可爱，就像完全忘记了失恋所带来的痛楚一般，但我相信不是的，爱情就像是带刺的玫瑰，看起来美丽，却随时有被扎伤的危险，哪怕伤口会愈合，却也有结疤的痛楚。现在，我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守候在她身边，尽我最微博的力量吧，只要阿莜开心就好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

圣诞节这一天，我亲手做了一件礼物送给了阿莜，然后她轻轻地问我：“阿曦，你是不是喜欢我？”

因为这一句话，我激动得睡不着觉，特地起床写下这一篇日志，后面的事情我也无法记叙下来，我只记得当时脑海里天旋地转似的，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数度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从前我是不相信奇迹这回事的，认为什么事都必须脚踏实地才有实现的可能，但如今，阿莜赐予了我人生第一个奇迹。她答应做我女朋友了！她答应做我女朋友了！

她说：阿曦，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又说：“阿曦，谢谢你一直对我的好。”

她最后说：“阿曦，如果你喜欢我，那么……我愿意做你的女朋友。”

整个的夜，因阿莜的这番甜言蜜语使我心花怒放，不能自已。阿莜，我喜欢你！阿莜，我要你做我的女朋友！阿莜，i　love　you！

007

乔明曦日志：

六月三十日

光阴似箭，转眼间都将有两年半的时间没有更新日志了，大三也即将面临结束，奔向实习。这两年多有了阿莜的陪伴，将是我一生中最最最弥足珍贵的时光。从前，现在，以后都不会有任何别的人能够复制、替代阿莜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永远，永远不能呵！阿莜是个很善良，很纯真的女生，她不嫌弃我的出身，不介意我的背景。跟我在一起，就算没得去电影院，去西餐厅，去逛街购物，她也从没有半分介意，多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呵，我多想跟你一直这么简简单单地在一起，无忧无虑，幸福自在。只可惜现实往往是残酷的，前两天，阿莜兴高采烈地提到家人终于答应让她去英国留学，攻读文学专业，重新选择她自己的人生与未来，并邀我一同前往，然而我只能毅然地拒绝，因为我没钱，根本不可能担负起这么庞大的学费。而阿莜又是那么地善良啊，她即时就表示没有关系，并且愿意与我共同进退。可是，我又怎能因此而断送阿莜的未来呢？我不能，我不能这么残忍！为了自己的幸福而造就他人的不幸，而且还是要伤害到我所深深爱着的女人。我不忍，即便我有多么不舍，多么不愿。我也必须出此下策。我要和阿莜分手。我要她死心，只有这样，她才能心安理得前往英国求学。于是我又得开始设计了，又得开始编写台词了。又得开始哄骗她了，只是这一次我要她相信的不是“巧合”，而是“死心”。

七月三日

上帝，请你原谅我吧！请你祝福阿莜吧！我相信，她会越飞越高的，我愿意在岸上默默为她摇旗呐喊。

今天，阿莜成功地被我气哭了。她噙着泪花的双眸是对我最绝望的凝视。但是我愿意在这番凝望中沉沦，最终幻灭一般，消逝。

“你走吧！有多远走多远！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你是高高在上的富千金，我却是一穷二白的地底泥，你和我在一起，无非是图个新鲜罢了！好吧，现在新鲜感过了，你也是时候出国钓老外了，不是吗？不过有一点要说明，当初虽然是我先看上你的，但现在却也是我先甩你的，所以咱俩互不相欠！”

这确切是人说的话吗？我相信不是的，只有禽兽才会说出这些话来，那只禽兽的名字就叫做乔鸣曦。

七月十日

阿莜出国了，而我没有按照父母的意愿前往医院实习，现在来到了一家中小规模的医药连锁公司担任质检员的工作，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愿去当一只披着羊皮的狼。现在日子过得相当平静，平静得犹如一滩死水，只是再难激起半分涟漪。

八月十五日

阿莜一如既往地给我发送邮件，但是我也由始至终地没有回复一字半句。即便回了，也是一贯的冷言冷语，以表示不屑一顾。

我想，只要持之以恒，阿莜总有一天会彻底死心。只要她死心，那我才算功德圆满了。

十月九日

这是阿莜给我发来的最后一封邮件，至少我相信这是我所能看到得最后一封。正文只有一行字，前所未有地简短，干脆。她说：“以后，我再也不会打扰你了。再见，阿曦。”我想，她终于想通了，终于对我死心了。

很好，也很幻灭。

我也就安心了。

我也就死心了。

十月十日

阿莜跳楼死了。

十月十日　深夜

为什么你要这么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十月二十日

没什么大不了，一切都会变得很安静。

全文完。

二零一二、十二月、二十一、末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