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一年秋天，从偏僻的大山小学毕业，我上中学的通知书到了，就要到乡里上中学了。

我很高兴，全家人都为我感到骄傲。到目前为止，我将成为家中唯一上到中学的人，成为家里最高学历的人。父亲高小三年级就回家挣工分，是奶奶硬拉回来添补家中劳力，瞎混生产队上的口粮的，母亲是一天学堂都没有进过的农村女人，阿婆说了女人读书是帮别家读的，而妹妹小水正准备上小学二年级。

在我们兄妹俩读书的问题上，母亲从不偏背儿和女，起早贪黑在地里栽这种那的，人背马驼走上二十几里路赶街卖菜，时常是赶街饿了，连个饷午都舍不得吃的，就为集攒一分分的钱，尽责尽力地供我俩读书，母亲最心疼幺妹小水。

母亲常对妹妹说：“丫头只要你的书读得进，妈就一直供你上学，别像阿婆那样让妈一个字都不识得”。

我天天都盼着早一点开学，想到要第一次走出大山，远离山寨，离家寄宿，开始独自在外生活，感觉有一点兴奋也有些害怕。

可开学的日子到了，妹妹小水也想跟去看看我的学校是什么样儿的。母亲说幺妹乖呀！在屋里看家，这趟送哥，回头送你，顺便帮你的笔和本子也置办好了，好上学认字学习，我还是迫不及待的出门。

妈！你快一点，卫生他们都走远了，快赶不上了啊！磨磨蹭蹭的。

哎！快了，这老骒马老倒蹄呀，不是妈赶不上，大山你在前面出力拉马吧。

那一年，我才十一岁，穿着母亲熬了好几个夜晚，才赶出来的黑土布新衣去上中学，心里美滋滋的，惹得妹妹小水逼着母亲也要给她缝上一件，可来不及了，只好在前一天晚上，让妹妹小水穿一穿我的土布新衣过过瘾吧，母亲答应帮妹妹也缝一件，算是哄妹妹开心，可妹妹小水一直以来都在穿我穿不成小了的旧衣服，破了母亲给打一个又一个的补丁，那是沿袭清朝时代的旧制，衣服上的补丁叫“补子”。

妈，你会不会赶马呀！在马屁股上打上几大棒子，马不跑起来才怪呢。我眼望着卫生他们要翻过大山梁扛子了，快追上不了，我心里急得慌，尽埋怨起母亲来。

母亲在后面，看见我双手死死地腕着马缰绳，放在肩膀上背着用力朝前拽，扯得马笼头都直了，马就是不急着赶路，那马缰绳在我的新土布衣上勒出一道深深的泥索印来。母亲看在眼里她疼在心，也顾不上这些年来老骒马驮起这个家的功劳，磨出满背的马鞍花，在路边上使劲扯了根木条狠狠打在马屁股上，追赶着上学的“前途”。

这时，我感觉肩背上的马缰绳一空，一个踉跄栽倒了，马蹄差一点踩踏到我的身上，马缰绳‘嗖’一下套着我的双手一直朝前拖曳，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像长长的马尾巴一样扫起一路的黄尘，母亲在后面尖叫着、哭喊着、狂奔着、追赶着她心肝宝贝儿的“前尘”，懊悔不该那么急，把马都打惊了跳跃起，差一点要了她儿的性命。

大山——大山，大山没事吧，大山大山。

那老骒马拖着我越跑越快，感觉下半身凉嗖嗖的，跑了好远一段路才停下来，我的裤子被路边的草丫枝给钩挂住脱了，母亲捡着了追上来，看见我光着屁股腚子不动了，抱着我就大哭起来，我的儿呀！我的妈呀，大山。

呸！呸！我坐起来吐着满嘴的泥巴说，妈！我没事儿，就是新衣服脏了，嘿嘿！

大山，我的心肝宝贝没伤着就好，吓死人了，好在老天保佑，祖宗保佑。母亲双膝跪拜在地上，一个农妇的告慰，儿行的平安。

妈！别跪了，快来帮我把马缰绳解开，疼死我了。

哦！哦！哦！母亲跪搓着过来用双手使劲掰，就是解不开缰绳，张嘴低头就咬着沾满粪土的套在我双手上的缰绳使劲撕咬着，费了好一半天的功夫才解下来，我的手上勒出一根马缰绳勒的血红手圈，母亲吐了一点口水放在我的血手圈上，揉搓起来。

这会儿，我感觉好多了。说，妈，没事儿了，快走吧，赶不上趟了。

大山，你在后面赶马，妈在前面牵，你的力气小压不住老骒马的奔头。母亲越使劲提马头绳，那老骒马越把头抬得高高的，马前蹄紧逼着母亲的脚跟走，不用我赶都走得那急紧了，可能是刚才那幕给吓的吧，老骒马也惊魂未定了。

这死骒马，刚才要死不活的磨蹭着不走，打你走就差一点要了我儿命，这回老娘勒死你，死骒马，烂骒马。母亲边骂着老骒马边小跑着，直到快追上卫生他们才停下来。我在后面边跑边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前面是黄色，后背是黑色，我成了一个阴阳的泥人，让卫生看见我灰头土脸的模样，他都快要笑疯了。

大山，你抢屎吃呀！弄成这样子，嗨！嗨，还新土布衣服呢！

就是了，谁叫你赶着去投胎，才追不上你，才急上我喽！

嘿嘿！嘿嘿！卫生伸出两个指头提拎着我的衣服还在傻笑说：我这不是等了吗？嘿嘿！

你还在敢笑，到了学校，我不把你的衣服脱下来换穿才怪呢！

哪那成了，我妈刚给我做的新土布衣。卫生紧张起来了，他了解我的脾气，说一不二的牛，正想朝前冲，我把一把揪住他不放。

爹！大山要脱我的衣服，爹——爹。卫生伸长脖子朝前直叫唤。

你俩小子真不让人省心，大山，你要脱就脱呗！老子管不着，到学校了，你大一点，当哥的，帮叔管着多，卫生这牛犊子就缺照应了，啊！

就是了，大山，你是当哥的，动不一动就脱人家衣服，有没有教养了，放手，快到学校时，把我们的马架子解下来，找一件旧的衣服穿上，不就得了吗？还闹腾个啥呀，快走吧，上学到晚了不好，不吉利。

哦！妈，这样就吉利了，就怨你，养这样一匹烂骒马惹的祸害，你看人家卫生家的马才好呢。我气呼呼地边走着边顶嘴。

哎！不是我当叔的说你，大山，你妈说你没教养，看来还真是了啊！有你这样跟你妈说话的，你妈为供你兄妹俩读书，没舍得花钱买匹好马来养也错了？你这一说可就没良心了，不知道心疼你妈就是不对，再说了，这匹烂骒马怎么啦！它驮出的钱养了你们这么大，还都上学了，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不该这样骂它的，它是有功劳的马，养家供读的好马。

叔！我错了。我低着头一直走到学校，无论卫生怎么逗我，我都没有搭理他，妈叫我换身衣服也没有换，进学校的时候，我抬起来头，挺着胸脯走路，内心的喜悦，忘却了羞怯，一身土黑色的泥人。

学校里很热闹，但是乱哄哄的。母亲把马拴在操场边的双杠立柱上，卸下马架子，转身对着我说：大山，妈不识字，不认得哪里是你报名的地方，你去找一找把名字给老师报了交学杂费，我在这儿等你啊！好安顿你的行李。母亲边说边伸手解开侧边的一颗衣扣子，翻出一个与衣服颜色极不相衬的衣兜包来，是白布做的自个儿缝上去的钱包，包口上了松紧带扎着，费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才取出来，我以为就是钱了，却不是钱，而是一个红色的折裹着的塑胶袋，再打开来才是钱。母亲低头用左手摊着红胶袋把钱数了又数，问我通知书上的学杂费是多少了，我告诉她后，母亲又数了又数，从红胶袋中取了一点递给我说，这是学杂费拿好了，人多杂乱别弄丢了，我随口应了一声“嗯”，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母亲用右手捋一捋角边的头发扎在耳朵后，又从红胶袋中取了些钱递给说，这是一个星期的伙食费，也拿好，妈在你衣服里面缝了个衣兜包带扣子，装好了，睡时惊醒点，别弄丢了啊！我才掏我的衣服里，果真出一个小小的衣兜包来，赶紧塞进去，左右看看了没人发现我这个小秘密，我不是怕丢钱，而是怕丢人成了笑话，顿时觉得脸面上一阵滚烫炽热，我接过母亲递来的生活费，哦，不是，应该是抢过来就跑了。

哎！你看这孩子，大山，别弄丢了啊！一边看着我跑一边层层包裹着剩余的钱，把红胶袋装进白兜包里用松紧带扎上口，再翻装进衣服里扣上扣子，摸一摸看看是否稳妥了，就坐在马架子上瞅着乱哄哄的人群，担心我是否把学杂费交到老师那里去，盼着老师开回来的单子，母亲叫“飞单”，意思就是钱出去了，飞走了不会回来，只见一张单子，这就是母亲的“飞单”的由来。

当我把学杂费的单子交给母亲时，母亲又再一次翻了她的衣兜包，很谨慎地折裹起来跟钱放到一块，我侧身不愿再母亲翻来翻去折腾着。这时，卫生来了，刚才交学杂费时碰到的，我叫他帮我搬行李的，我们搬上行李就走了。

大山，钱装好了，别弄丢了，别跟同学吵架，别……

行了，妈，别别说，快回吧。

这时回想，许多年前，母亲侧手伸进衣服里掏衣兜包，那里面装着慈母的心在跳，翻裹着红胶袋，那里面裹满了勤俭持家的爱，我们是在母亲衣兜包里长大成人的，母亲的衣兜包，都收藏着我们成长的点点滴滴记忆，模糊又清析，而今母亲渐渐的老去，可依然是那么的纯朴、艰辛、真诚、慈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