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我到觉着好笑。人,作为人类社会中的一个分子,谁会自愿地扮演一个脱离人类社会而生存的一个孤独的角色呢?但是,静下心来细细想一想,孤独也未免是一种坏事。大的不说,就拿我们身边的生活琐事为例吧。当今社会,是一个浮躁的社会,原本纯洁的心灵淤塞了过多的麻木、冷漠和猜度,喧闹繁杂的都市生活无不使人感到心力憔悴,无所适从。物欲的膨胀,使人与人的距离在拉近,心与心的距离却在扩大。在这个时候,你若静下心来,远离这喧闹的都市,独自一人置身于粗狂豪放的旷野,你会突然发现孤独也是人生的一道风景线。特别是在月朗星稀的夜晚,只身躺在散发着泥土芳香的田野上,仰望悬挂在夜幕上空的一轮皓月,你会感觉到女娲在遥遥九重天俯视着我们这个星球,她看见自己用泥土做成的人的后代,背离了土地,也背离了他们的祖先时,我不知道女娲是一种什麽样的心情,也不知道你此时是一种什麽样的感觉。这是不是离开孤独而难以体会的一种感觉呢?可悲的是活着的人未必都能读懂孤独,而读懂孤独的人也未必都能在活着。
苍茫的人世,酿出多少阴差阳错,月缺月圆,演出多少悲欢离合。人生驿站上留下多少人生的悔憾,晓风残月下模糊了多少壮志未酬的期盼,孤帆远影里依稀可见的只是逝去的绿地。与其说这是人生的一种孤独,不如说是人于孤独中在苦苦地寻求一种感觉,寻求一种难以言状的感觉,一种曾经有过的心与心的默契;寻求一种于凄迷孤苦中人格的再完善,一种本来就具有的从从容容的人格。
孤独是一种人格的再完善,这话不假。但要我们每人都去承认它,却是人生的一种十分痛苦的抉择。要人人都去欣赏孤独,却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孤独感是人生一种大彻大悟的结果,是人生历经了心灵的痛苦和磨难之后的结晶。
在我国古代的历史上,这样的孤独者大有人在。生活中,他们对现实一律采取规避态度,与政局保持一定距离,往往拒绝与当权者合作。这些人就是所谓的隐士,他们都是些具有真知卓见乃至高洁人格之士。在孔子的《论语》中,我数了数有言行记载的隐士就有十几位。最早的大概就数巢父和许由了,他们是传说中的尧时代的隐士。尧以天下相让而不受。在文明社会酝酿形成的时代,他们就开了孤独者的先河。这也难怪,有了文明社会的权利结构,也就有了权利斗争的回避者;有了政治和政治斗争,也就有了隐士。蛮荒时代的人无法离群索居,文明时代则迫使这一部分人急流勇退。这些人,往往具有很高的文化素养和博古通今的历史知识,又从现实政争中退出,因而有可能深观社会矛盾,冷静分析和总结历史经验。
被李约瑟称为中国传统文化之根的道家学说,其创始人老子,可谓是我国人类社会进入文明时代后的第一个孤独者。老子生活的时代正是春秋末期,他曾在周朝任守藏室史官,大概相当于今天国家图书馆馆长一类的官职。得天独厚的条件,使他极有可能洞察当时社会的一切。春秋末期,正是社会大动荡的年代。周王室的衰败,使他感到了精神上的绝望,迫使他终于独自一人骑青牛过函谷关西去,隐居以终。给后人留下了五千多言的《老子》一书,成为我国数千年文化遗产中一颗闪光的宝石。
道家学说的重要人物,除老子外,还有一个是庄周,即我们今天所说的庄子,老子是道家学说的奠基人,而庄子则是道家学说的集大成者。一个生于春秋末期,一个生于战国后期。整个战国时代是各路诸侯争雄呈强的时代。庄子曾没有过其先师-老子那样的好运,一生中仅在宋国的蒙地当过管理漆园的小官,因家里很穷,迫不得已向别人借过粮食,但他却是一个精神生活异常丰富而与当时社会格格不入的孤独者。他曾身穿破衣,脚登用麻绳系着的破鞋去面见魏王。据《庄子·秋水》中记载,楚威王曾派人找到了在濮水边钓鱼的庄子,欲请他去任楚相。国王之下,贵不过宰相,但庄子却以神龟为喻,以“宁其死为留骨之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为选择坚决推辞,仍然逍遥自得地垂钩于濮水。他对唾手可得的至尊权位不消一顾,弃如腐鼠,宁肯以编草鞋为生,甘心受穷,也不愿被那些“有国有家者”羁縻约束。他是彻底摆脱了人世之累的隐士,也是彻底摆脱了生死之苦的高人。就是这样一位汪洋淡泊,神情安详的“孤独者”,以他那超人的智慧给后世留下了一部名为《庄子》的道家哲学经典,留下了那一个让一代又一代后来者无法解开的“庄周梦蝶”之迷。
写到这里,我到想起了一位西方思想家的一句话。他说在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在昏睡中,而惟有一半个哲人醒着。醒是对睡的一种超越,就因为他超越了昏睡,他才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孤独者”。
与西方情况不同的是,身处我国传统社会中的孤独者,由于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孤独者往往具备有一种“谐世”的精神人格。即当现实社会能容纳自己时,他们会充分发挥自己的一切聪明才智,竭尽全力为当时的社会体制服务;而当现实社会不能包容自己时,他们不会象西方人士那样去拼死抗争,而是急流勇退,淡泊名利,远离社会,或者独居陋室发奋著书立说,或者隐匿山林潜心修炼,过起不与乱世昏君同流合污,洁身自好,守道不迁的“孤独”生涯。这便是儒家倡导的“用行舍藏”的处世原则。社会形势,无非治、乱;个人际遇,无非穷、达。《孟子·离娄下》篇中说,治、达之时,“行”,“仕”,“进”,“兼善天下”;乱、穷之时,“藏”,“隐”,“独”,“独善其身”。这就是说,天下“有道”、“用之”,“则行”;天下“无道”、“舍之”,“则藏”。《孟子·藤文公下》中曰:“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这是一个具有何等英雄豪迈、何等顶天立地的“孤独”人格的“大丈夫”啊?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在我国古代社会的沉沉夜空中,曾是这些大丈夫“星座”点缀了华夏文明的星河。他们于孤独中迸发出的伟大而杰出的思想火花,光耀千秋,启迪后人,成为中华民族进步的根基。正如司马迁所说:“文王被囚于攸里才能推演出《周易》,孔子被困于陈蔡才作出《春秋》,屈原被放逐于江南才写出《离骚》,左秋明失明以后才完成《国语》,孙膑被削掉膝盖才编著《兵法》,吕不韦被贬于蜀地才作出《吕氏春秋》,韩非被拘禁于秦才写出《说难》和《孤愤》。”而司马迁又何常不是由于怀有巨大的孤独感历经二十余载,忍辱负重才有《史记》而流传百世。
每一个在精神上都比现实社会走的很远的人都是孤独者,这话不假。正因为他们的孤独,才迸发出影响深远的思想火花,也为当时社会所不容。在我国古代社会的孤独者的历史中,更具有典型代表意义的,我看莫过于宋朝的苏轼了。
苏轼的哪个年代,正是阶级矛盾、民族矛盾异常激烈,社会面临严重危机的时代。从中国传统文化历史上来说,这个时代是我国古代社会从过去走向未来的时代。为什麽这样说呢?因为中国的传统社会形态发展到宋代,可以说是进入了一个没有出路的时代。中国传统的社会形态,经过长时间的生长、发育,终于在唐代高歌猛进,跃上了它的顶峰。唐代是一个辉煌壮丽的时代,然顶峰已经过去下坡路自然开始,而我们的民族当然还要前进,但一种社会形态却不会万古长青。发展着的社会生活终将孕育出一种新的社会形态,以取代已经形成历史前进枷锁的旧的社会形态。但这需要一个过程,当旧事物已经衰老、而新事物还十分微弱的时候,这种变革是不会发生的。当一胜番利的轰轰烈烈已经过去,而一次变革的轰轰烈烈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历史就只能在原来的社会形态上缓缓下滑,先进的思想家们尽管苦苦地追求,所得到的大概也只是寻找的痛苦而已。而苏轼作为置身于这样一个环境的先进的思想家,其孤独也在所难免了。
我们若要把这一段时期审视的眼光放得更开阔一些,我们就更能体会苏轼的这种巨大的孤独感了。宋代前后,我国的传统社会中曾发生过两次大规模的人的觉醒。第一次是在宋朝前的魏晋时期,第二次是在宋朝后的明朝后期。但这两次大规模的人的觉醒,又有着它一定的区别。前者可谓是人的个体意识的觉醒,后者成为人的主题意识的觉醒。魏晋时期的思想家,虽然生逢苦难的现实,厌恶礼教的束缚,但尚能逍遥浮世,寄情于山水田园。这种归宿虽然并不可靠,但毕竟是一种归宿,他们总算是在尘世之外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明后期的思想家们,虽然站在苦难的现实之中,经受着强大的传统势力的迫害,但他们毕竟产生了自己的理想,这理想就是他们的精神家园。为理想而抗争的痛苦,毋宁说是一种幸福。而宋时的苏轼,却没有一个可以安放自己心灵的家园。魏晋思想家的精神家园,在他的哪个时代不可能找到。因此,就人学而言,此时苏轼的个体意识的觉醒已经超出了魏晋时期那种游离于社会之外的个体意识,但还没有提升到明后期那种作为社会主体的个体意识。既告别了过去,又看不到未来,这就是苏轼孤独的由来。苏轼常以“孤鸿”自聊,“孤鸿”是什麽呢?是世界的漂泊者,是始终在寻找家园,又始终没有找到家园的孤独的漂泊者。
终观苏轼的一生,很有其特点。他任殿中丞相期间,因反对新党王安石变法,被贬为杭州通判,后又被捕入狱。王安石变法失败,旧党司马光执政,他被召回京任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兼侍读,主张对王安石的新法“参用所长”,不应一概否定,又为旧党所不为,先后被贬为杭州、颍洲等地知洲,以后又一贬再贬,待宋徽宗即位遇赦,可惜于北归途中死于常州。正因为他被新旧党两党都当作顽固的政敌,从而造成了他一生中仕途坎坷、颠沛流离的悲剧命运。可以这样下结论,无论从哪方面说,苏轼一生的孤独,在我国古代历史上不但是前无古人,而且是后无来者。
在苏轼的诗词中,多处留有“飞鸿”、“秋鸿”和“孤鸿”的字眼。“鸿”即为孤独的象征。在他的《渑池怀旧寄子由》中,曾这样写到“鸿”:“人生到处只何以?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人生就象孤独的飞鸿,被命运推挽着到处漂泊,偶然在某个地方留下了足迹,以后又不知飘向何方。也许终生不会再来,那留下的足迹就成了绝迹。也许又偶然回到了这个地方,但往事已如逝去的云烟,目的何在?归宿何在?那失落了的足迹恰是失落了的生命。它以虚无缥缈的有,触目惊心地显示了有的缥缈虚无。在这四句对人生哲理的沉思之后,留下的只有对逝去的往事的回忆:“老僧已死成旧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当年苏轼兄弟曾经来过这里,并受到寺院老僧的接待,又在寺院墙壁上题过诗。如今他只身故地重游,老僧已作古,化为无言的墓塔;墙壁也已经剥落,题诗杳然无存。一切都在逝去,只有往日旅途的艰辛作为人生的内容积淀在心里:“路长人困蹇驴嘶“。
苏轼在被贬之地黄州曾写过极能代表他精神孤独的诗词,一首是《正月二十日出郊寻春》:“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季节已经入春,而春天还迟迟不来。屡遭不幸的苏轼依然是个不懈的追求者。不来,就到应该来的方向去寻找,但终归是“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寻找,寻找到的却是冷彻骨髓的失落,“人似秋鸿”而“事如春梦”。这种孤独感是令人悲哀的。但大约人生就是如此,今后还会如此,只好安于如此。另一首是《卜算子·缺月挂疏桐》:“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夜深人静,一切都已睡去,只有“幽居默处”的苏轼孤独地徘徊在月色朦胧的世界上。此时此际,有谁与他为伴?有谁同样孤独地徘徊在月色朦胧的世界之上?惟有孤鸿。天地之大,万类之众,只有孤鸿能与他相互理解,心灵相通。这种孤独是苏轼心中关于世界与人生的深沉的忧患和思虑的孤独,无法表达,也无人理解,只有于焦虑之中孤独地徘徊。这种徘徊是一种执著地寻找。执著地寻找什麽?执著地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但这种执著地寻找又是令人悲哀的。悲哀是因为虽然执著地寻找,但没有一个温暖的归宿,到处都是冰冷寒沏的。“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苏轼正是这样一只找不到归宿的孤鸿。
李白在《上李邕》中曾写过:“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这只大鹏何等的英雄豪迈,何等的振奋人心!但是,由唐而宋,这只大鹏已不知去向,唯见一只孤鸿,苦苦地徘徊着,执著地寻找着向我们飞来。它向我们飞来的是孤独,这种孤独是时代的孤独,它令人怅惘,也令人沉思。
本文已被编辑[心海岸边]于2005-2-7 0:07:13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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