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江北的横沟市镇住着,我的姐姐在那里开了一个买杂货的小卖铺,母亲在那里住了多年了。我在江南的临江小城里住着,自从1985年师范毕业后,我就分配在这里,也已经20多年了。20多年前,我和母亲都住在大垸乡岳家巷村。母亲是1924年出生的,那时候她的家在公安县麻毫口蛾子港,后来和我父亲在赵家湾村谋生,50年代移民过来的。
母亲已经很老了,她生了10个孩子,三个夭折了,还有七个,如今最小的都40岁了。母亲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农家妇女,她最大的特点只是一辈子吃苦受累,她一直说过去搞集体时候做的死去活来,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洗衣,做饭,然后随着生产队的铃声下地干活。母亲当过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劳动很卖力。
母亲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不喜欢说假话,也不喜欢说假话的人。忆苦思甜的时候,有一个妇女控诉旧世界,说那时候吃的是刺芥,我母亲说那是黑话,那东西做绿肥都不要的,猪也不吃的,人怎么能吃?文革后期母亲还发牢骚,说新社会了,我们还这么造孽【方言,意思是贫困】,毛主[xi]真是瞎了眼睛啊,不来救我们啊,这话被别人报告给了下来蹲点的一个姓袁的干部,主持召开了批斗会,要别人揭发批斗母亲。母亲性子刚烈,不肯认错,当然也不敢承认自己骂了毛主[xi]。后来母亲老了,我问母亲到底骂毛主[xi]没有?她还是不敢承认,但是就是不肯说毛主[xi]好,因为土改时整了很多好人。由此我猜测,母亲可能是骂过毛主[xi]的。在那个时代,那是死罪,她当然不敢承认。
晚年母亲双目失明,经常卧在病床上,历数那些被整死的人,心中充满了悲悯。母亲肯定是一个善良的人。在公安时,我的父母组建了家庭,但没钱做房子,借住在一个姓陈的地主家里,那个地主“勤扒苦做”,又“纯善”,可怜我父母那样的穷人。但是在土改时候,那地主被整死了,她老婆躲起来了,两个儿子还没有成年,整天吓得大哭。我母亲知恩图报,照顾他们的生活。两弟兄大的叫陈大武,小的叫陈小武。贫协主[xi]天天来要两弟兄交出她们的母亲,我母亲看见贫协主[xi]来了,就把他们拉进屋藏起来,然后把那个“恶人”【母亲的话】挡在门外说,大武小武不在家,一早就挖藕去了。后来那个贫协主[xi]一个四岁的儿子从马背上跌下来甩死了,我母亲当喜讯告诉大武,说那个恶人不会来了,他儿子死了,真是恶人有恶报呢。大武后来移民在新厂的茅林口村,改革开放以后以收破烂为生,穷困潦倒,还来看过母亲,硬要塞给她五块钱。
我和母亲隔着一条江,我常常去江北看望母亲。三月初四我去的时候,正是我母亲的生日,我的两个朋友也去了,我不好意思让我的朋友久等,匆匆就和母亲话别了,回来后心里一直就内疚,昨天就又去了。我坐在车上,一直想起我的母亲,她生命的灯盏已经油干焰冷,爬起床都很艰难了,我想着这些,一直低着头,流着泪。
这一次,我拉着母亲无力的手,说了半天话,母亲很高兴,说了很多,她要求我最多的就是积德。母亲说自己年岁大了,害了儿女们多年了,她为此很歉疚。我告诉她,她活着就是我们的福气,她在哪里,我们的家就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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