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泽的家座落在上阴坡三组,钥匙头的木楼装修得里外一新。门前的那些翠竹绿树生机盎然,轻悠悠,沉甸甸,点缀得满门生辉。家中六口人,除两个男孙尚在攻读拼音字母之外,其余的四人个个都是清一色的头等劳力。岩匠篾匠有之,种烟种粮种魔芋的行家里手有之,养猪养羊养鸡养兔的全能冠军亦有之。如此这般地勤劳致富,一年一步新台阶。村里通电的时候,好些人家的灯还没亮,他家就把彩电买回来了。而今,音响高歌,钢磨长鸣,和着山雀流泉的低吟浅唱,活画出一幅山中特有的旖旎风光。所以,这里就成了村里的会场,这里就成了各级干部为之光顾为之舒心为之流连的人家。年逾五十的金泽对此倍感光彩荣耀,时时哼上几句调门不准的流行歌曲,逗得邻里乡亲为他祝福,称道他活得年轻,活得爽性,活得有滋有味。
想起六十年代初期,他家也是干部的常年驻户。那时,背景不同,稍许富有的人家无法拥有这等资格,惟有贫寒的金泽家里方能顺理成章地独享这份专利。我那时是乡里小得不能再小的干部,经不住工作同志们的怂恿和纠缠,时而到他家里去做客,陪客。我发现,他的老父老母常为缺钱缺米无油无盐而长嘘短叹。我知之为知之,爱莫能助,只有无济于事的遗憾、歉疚与辛酸。聪明绝顶的算是那些阅过世面的工作同志了,十天半月之内,他们总以上街理发、寄信,抑或给妻室儿女通个电话为由,跨进旅馆,饱餐一顿,聊补在金泽家里出现的那片空虚。二十出头的金泽,这时正是人们寄予厚望的人物,本应气宇轩昂,英姿勃发,可惜的是他不谙世故,两只眼睛黯然神伤。成天无精打采,暮气沉沉。那幅沮丧的面孔简直让人悲哀。人们叫他“怏疲”,他受之;人们称他“青年老人”,他也受之。只有中午,他拎一个黑不溜秋的砂罐,用木瓢搅拌那些包谷面糊的时候,那狼吞虎咽的情景,方才显露一下他是年轻人的青春活力……
大江东去,沧海横流。现实如此,往事如烟。
丰富多采的生活总爱拓展人世间的这等奇情异事。同是这家干部驻户,他们在“光荣”的感应上,心态的反差竟然如此巨大;同是这个金泽,他在青年和老年的层次上,形象的反衬竟然如此鲜明!这些,似在情理之外,仿佛又在情理之中。
人生是一部书,家庭也是一部书。仔细咀嚼品赏,那韵味好深好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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