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飘　[中篇小说]

一

学校放寒假，一般离过年只差十天了。她不像其他教师那样，专心准备过年。在这短短的十天中，她还要公私兼顾做好三件事。

第一件，公事。每年春节前，区和局级领导要慰问“少儿艺术团”的教师。她呢，要在会上汇报工作。这到好说，她是副团长，材料可指派别人写好。水果、瓜子她可亲自准备。临场，凭她的口才再发挥发挥。惯例。

第二件，公事。每年年前腊月二十四过小年时，区教育局要召开校级干部“迎春茶话会”。她呢，协助职工艺术团排几个节目，这到不费多大劲，惯例。

第三件，私事。打扫家里卫生。好说，开一个大胡的钱，可要“临时清洁工”搞定。

让人烦心的事，是在自家的防盗门上贴个“福”字。贴吧，千篇一律，太俗。不贴，心里总感到不安稳。为这事，她愁了好几天，最后终于想出一个别具一格的点子。在“福”字两边，贴上一副春联。春联不在市场上买，自己创作。她又想了几个晚上，终于想出了“瑞雪兆丰年，春风飘财运”这副春联。这确实与众不同，谁写呢？自己提笔，那字能拿出手吗？请别人写，也不行。她又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办法。女儿是学美术的，任务交给她，至于什么字体，就不加限制了。

除夕这天上午，二十一岁的女儿，将写好的春联交给她，她一看，脸上堆满了笑容。“楷书加行草，不愧是学美术的。”女儿红着脸，“妈，别夸了，您赶紧贴上吧。”

她望着母女俩共同创造的作品，真有点得意忘形。这“飘”字真神了，既形象又自然。

二

除夕团年饭，还是与往年一样，给姐姐叁佰元。这既省事又大方，自己家准备，太麻烦了，购物、摘、洗，然后烧、焖、炒，煮。最后还要洗刷收拾。至于丈夫嘛，回家就一起去姐姐家团年，钱已经给了。他不愿意去，随他的便，反正也管不着他。他不去，姐姐还赚了一个人的钱哩。

姐姐家的团年饭，很快就结束了。女儿跟她说了一声，“找同学去玩，拜拜了。”

她习惯的独自回家，准备看“春节联欢晚会”，以打发除夕之夜。　

三

她坐在三室两厅的客厅内，虽然灯光亮堂，“晚会”在34寸大屏幕上五彩缤纷地播放。彩电中传出的旋律奔放热烈，但她的兴致依旧低沉，脸上没有丝毫爽意。

她突然想起什么了，从沙发上“腾”地跳下站起，只听“呼啦”一声，将新穿的深褐色名牌裤子臀部中线绷开。她个子不高，大概一米五还差一丁点儿。臀部肥胖，裤子绷得太紧。她心疼极了，好在家里没有人。

“哎，怎么这么倒霉，”她脱下外裤，看着裂线的部位，“这质量太差了。”随即，将绷裂的裤子往床上一扔，跑向厨房。

从杂柜中她取出一套“景德镇”产的精美茶具和四个果盘。这东西是九九年秋季，她走马上任“少儿艺术团”任副团长时，一名迫切要求学舞蹈的学生想参加少儿艺术团，经她亲自点头同意后，该生家长特意送的。事隔几年，她一直舍不得用。今年，为招待新春来访客人，特意将此物派上用场，以示富贵与热情。

从冰箱冷藏室中，她取出四只鼓鼓囊囊，用塑料袋装好的食品。一盘放香蕉，一盘放橙子，一盘放西瓜籽，一盘放葵花籽。当她将四个装好食品的盘子放在一块时，老觉得不妥。香蕉表皮颜色有点发黑，她边嘀咕边将香蕉逐个翻转检查，带有黑色皮的那一面尽量朝内。几乎全黑的，干脆挑出。橙子虽个儿小，皮也有些起皱，但问题不大，现在不是时兴小蜜桔吗。两种瓜籽分盘装，虽清楚，但不起眼。她果断地决定，干脆在一盘中分两边装，堆高些，看起来也实沉。但又多出一个果盘，四个才表示“四喜发财”呀！突然，她眼睛一亮，笑了，赶忙从食品柜中提出放假前个把月，学校小青年结婚时送的喜糖两袋。拆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倒入空盘中。哇！好漂亮呀。就是有人带小孩来，也能应付了。她终于将四个果盘和一套茶具摆放在沙发中间的茶几上，端详了很长时间，满意后才去看“晚会”节目。

四

“五四三二一”，新年的钟声敲响了。窗外，辞旧迎新的烟花飞向夜空，无数变幻莫测的花朵即亮即逝。鞭炮声，震耳欲聋，新的一年已经开始。

她望着座机，取出了“小灵通”，耳朵集中听电话铃声。三十分钟过后，这两个最敏感的信息物，现在为何迟钝？真像冬眠动物那样沉睡不醒了。付舒仔细检查了固话和“小灵通”，里面信号正常，没有故障。

零点四十五分，电话终于响了。她赶紧抓起“小灵通”来不及细看来电显示号码。“喂，”对方，“妈妈吧，祝您新年快乐！”她语调有气无力地“呵”了一声。女儿又在电话里告诉妈妈，今天不必等她回家，与同学一起欢度新春。付舒还未开口，女儿挂机了。

女儿还有心，总算没让付舒失望，丈夫呢？除夕团圆饭不回来吃，电话也不打，不知他在什么地方鬼混。这十几年，夫妻俩一直恪守共同约定的“互不干扰”的协议。

去年除夕零点以后，至少接了五六个，不，八九个祝福电话了。今年真有点奇怪，怎么把我给全忘了？她不相信，也许是线路太忙，电话无法打进。她又抓起话筒，拔了校长家的号码，只听到“正在通话，请稍后再拔。”她又拔校长手机号，仍传来占线信号。她有点气愤，也有点顽强，每隔几分钟，拔一次，放下，再隔几分钟，又拔一次。功夫不付有心人，校长的手机终于通了。

“胡校长吗？恭喜您……”

“付团长呀，你电话很多吗？老占线。”

“啊——呀——是的。祝贺、问候的连续不断。我也祝您新年大吉，万事如意。”

“祝你在新的一年中，成绩辉煌。”胡校长笑着说。

“胡校长，对不起，小灵通又叫我了，我挂线啦。”她又棋高一着。

“春节联欢会”已接近尾声，付舒盼望别人的电话，没有。自己跟别人打，总觉有失身份，无奈，睡觉去了。

五

身子躺在床上，转辗反侧，她想起调到“少儿艺术团”的经过。

九十年代末的五月下旬，付舒已是四十五岁的中年教师，为竞聘“江荆二小”德育主任未成，心里正窝着一肚子火。在该校干了十年，文艺节目曾得过奖，音美课堂教学曾在区里举行观摩活动，群众怎么就不理解，领导也不照顾我呢。到头，连一个中层干部也捞不上，真是鸡飞蛋打。

说也凑巧，区教育局普教科汤科长来电。“付舒老同学，听说你在闹情绪。”付舒回答，“消息真灵通。大科长，有什么好去处，放在心上，办好了，小妹会重重报答。”

没过多久，一纸调令，将付舒调入她梦寐以求的“少儿艺术团”任副团长，享受副校级干部待遇。人们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都认为她有当官的命。

“少儿艺术团”是荆江市八十年代初成立的，她是第四任副团长。

她有点兴奋，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不一会，她居然坐立在床上，手捶着胸口，喃喃自语，好惊吓的梦哟。

好像在“洲沙学校的办公室”，又非似原来老屋一室一厅的房间里。只见自己的丈夫驾驶一辆“宝马”轿车，西装革履，手挽一位穿着深紫色的纱裙，身体修长，年轻的美貌女子，步入房间。丈夫指着女郎，向自己介绍，“这是我的女友，请你离开房间，我俩稍微歇息一下，我就马上与你离婚。”她向丈夫苦苦央求，“是我先背叛了你，为了女儿，我俩不是有‘互不干扰’之约在先吗？”此时，丈夫的嘴突然变成血盆大口，露出狼牙，吼道：“你没恪守承诺，还继续犯错。”那妙龄女郎，也变成青面獠牙，“你再不走，我咬下你的脸，撕开你的皮。”俩人猛扑自己。她浑身哆嗦，大声尖叫起来。

付舒用手揩去脑门沁出的汗珠，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六

人们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有人说，“梦与现实刚好相反。”

大年初一上午十点左右，付舒又接到校长一个电话，大致内容如下：据汤科长讲，正月初三上午十点，教育局贾局长一行人，要到付舒家拜访。特意通气让她准备。如有变动，再电话联系。

付舒像打了兴奋剂一样，激动得手舞足蹈，好一阵，她缓过味来。区教育局局长等领导，亲自登门拜访，这说明什么？对本人在“少儿艺术团”工作的肯定，全区几十所中小学，有几人能享受如此荣耀？“不能忽视，好好接待”八字方针已经形成。别小看付舒，她接待各级领导的能力特别强，这也是她能当团长的主要原因。

在客厅坐机旁，她犹如一位指挥官。“114吗？万禧酒楼号码多少？”“万禧酒楼吗？大年初三有无包间？什么？休息？”略停一会，在名家酒楼、高档宾馆预定包间不是办法。既然贾局长到家拜访，就不乐意在公共场所露面，那样，会影响领导形象。对，就在家准备，亲切，随和，谈话也更方便。于是第二个电话向姐姐发布求助令。“姐姐，小妹有难，只好依靠手足之情你了，一切拜托，钱我全包了，不会让你吃亏”未等姐姐应允，她挂断了电话。

第三个电话是拨给老同学汤科长的，汤科长在电话中反复交待，“我正在做局其他领导的工作，你一定不要大意，不然，连我的脸也丢了。”

上午十一点多了，付舒终于松了口气，她又叹了口气。早点还没吃，快要吃午饭了，她又向厨房奔去。

冰箱内，四包塑料袋取出之后，所剩无几。女儿爱吃的“牛奶巧克力”半盒；“伊利”酸奶三小瓶；“旺旺”饼干半袋；冰糖山楂片几块；连填肚子的方便面也没有。付舒此时突然感到，自己的生活质量太失望、太悲哀了。

付舒坐在沙发上，边嚼着“旺旺”饼干，边喝着冰凉的酸奶，心里老惦记着贾局长率队来家拜访之事。

七

说是荆江市红心区少儿艺术团，但附设在“荆络路小学”内，学生演员，教师全是该校的。自己虽然是副团长，仅管四位舞蹈、书画美术教师。上面的领导却有五六个。上自区委书记，下至学校校长，“公公婆婆”太多。不过，他们都是挂名，实权还是在副团长手上。提到实权，付舒又有点寒心，钱被校长把持，教师被校长聘用，学生演员被学校控制，谈何实权，副团长前面还特意加了“执行”这个词，说白了，就是干事的。

付舒又反过来想，这些情况，外面的人是不晓得的，再说，这职务比一般小学中层干部职位要高，何况，是享受副校级干部标准。虽是副职，本人也姓付，叫起来有些别扭，谁去研究这些呢？艺术团在社会上还是很有名气的。

她“嘻嘻”一笑，差点儿将“旺旺”饼干沫喷了出来。

八

江津二小新宿舍楼于九八年底落成，付舒运气好，分在一门七楼二号，三室两厅，集资三万。虽是关门闭户，可清晰听见楼梯上下脚步声不断。“新年好”问候声热情响亮。三五成群，男男女女、老人小孩、嘻笑声、叫门声、门铃声、送客声接连不断，宛如“庆春奏鸣曲”不断飘入付舒耳膜。别人家热热闹闹，自己家冷冷清清。她真坐不住了，是何原因？

她两眼死盯在热气升腾的茶壶和岿然不动的八只茶杯，还有变色萎缩的香蕉、橙子及瓜籽上。它们也像主人一样焦急地等待客人的来访。它们仿佛与主人一样无精打采，唉声叹气。又像是有自知之明的味道，认为在“汇报会”和“茶话会”上已被客人们筛选过一次，成为次品或废品了，这家主人还将我们收容起来，并且用精美果盘装上，重新招待新春客人，这能行吗？我们一点信心都没有。

此时，付舒好象看出它们心思，鼓励道：“振作精神，我会想方设法让你们发挥作用的。”

她又拿起坐机话筒，向艺术团的部下发出指令。

一连拔了三家，无人接听。最后一个，她默默地祈祷。“总要通一个吧？”“小文吗？我是付老师，你新年快乐。”

“哟，付团长，您新年好”，稍停，“团长用电话跟我这个小青年拜年，我哪承受得起呢？”

“工作嘛，是大家干的，作为领导，首先要感谢你们啦。”

尾音拖得长长，像作报告，又像下指示。“特别是你，在全省美术课比赛中拿了大奖，为艺术团争了光嘛。”

“那是您指导有方，我只能起表演作用。”又等会儿，“我马上要出去，如……”小文将语调拉得很长。

“别挂，其他三位，你见过吗？”付舒不好意思直说。

“今年还没见着，除夕时，他们来过电话问好，怎么啦？”

“没什么，心里挂念你们呀。”

“我们小青年又听话，有什么值得您劳神费心，牵肠挂肚的？”

“你帮我跟他们三人联系一下，初三上午十点以前，到我家来玩。记住，来时别带礼物。”付舒只好直说了，“他们要是不来，我拿你试问。”语调有点生气。

小文放下听筒，小明这招果然厉害，灵验了。她“扑哧”一笑，她爱人在旁以为她神经出了问题。

付舒放下电话，怒发冲冠，“你们之间在除夕之夜都打电话互相问候，唯独不给我打，这里面准有鬼。等我上班之后，查清真相，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们才怪呢？”接着，她自言自语，“等初三上午，你们亲眼看见了我家拜访客人后，几个小鬼心里自然明白，我现在是什么份量了吧。”

她又忘乎其形，津津乐道回想少儿艺术团在第五届“楚天美育节”上荣获金奖的幸福时刻。

九

本届美育节按例于九八年六月举行，因“抗洪抢险”形势严竣，故而改为二00一年六月在省城举行。

九九年，前任团长因工作变动，但整个筹备工作全部到位，副团长位子空缺。就这样，让付舒捡了一个便宜。

“血染的红旗”少儿舞蹈，是在前任团长的领导下，集体讨论并构思，由明媚老师精心编排与训练的。为塑造少儿继承先烈革命传统，让红旗的一角永放光芒，明老师三下省城，不辞辛劳请舞蹈编导，到校指导、改编。终于以主题鲜鲜明，形式新颖，舞姿优美，造型独特而获金奖。美术课系青年教师林枫以“荆江亭纪念碑”浮雕为题材，讴歌九八抗洪英雄，内容丰富，教法灵活为特色，也获“金牌”。这两块金奖，凝聚了教师、学生的心血，是学校多年艺术教育的结晶。

省颁奖会上，付团长当仁不让，昂首阔步登上领奖台，双手高举奖杯，满面春风，来了个180度地旋转，让新闻记者们在“咔咔咔”闪光下拍照、采访，真是出尽风头。

返荆后，区教育为其召开表彰会。荆络路小学在城区中心处酷似商业炒作，拉起巨型条幅。倾刻间，付团长身价倍增，那白皙小脸上又多了几圈红晕，短短的发型染成了金黄色小翻卷爆炸式头盖。四十七岁的她，眼袋、皱纹被浓妆掩饰，上衣短而艳，大朵蓝与红花瓣参差明朗，飘飘丝绸白裤掉七分，外配一双高跟红皮鞋。人高了4厘米，正好1.54米。美中不足，身材依旧老样，走起路来，双臂摆动过大，臀部那两块发达的肌肉，像机械一样上下运动。仿佛街道、马路比以前窄多了。

上任不足两年，区少儿艺术团在这个付团长的“执行”下，成绩如此光辉，怎能说不是她的“福气”呢？

十

大年初一的中午，明媚的阳光露出笑脸，带着节日的气氛，照射着大街小巷，照射着欢乐的人群。虽是“六九”头，气温不高，脸手脚并不显得寒冷。

付舒的心依旧激动，换了套非常时髦的春装，为初三贾局长率队来访，特意上街购物去了。

先空手转到姐姐家，查看几盘几碗准备的情况。她见姐姐一人在家精心操办，丢了伍佰元。接着又到超市购了高级饮料、点心、香烟、糖果，并专门要服务台开出税收的票。随即，到水果市场又挑选了几样新鲜时令、反季水果，又要了税收的票。由于东西多，只好达的回家。

付舒在楼下看着这些东西，抬头望着七楼，她犯难了。

“快走，尤副校长催了几次。”一大群江津二小的青中年教师来了，说话者是德育主任小乐。付舒脸红，很是尴尬。

“付团长，新年好。”接着，“购这些东西，等人啦。”小乐主动说话。

“不等人，稍歇会儿，”又眉飞色舞的大声对小乐说，“初三上午，贾局长一行人要到我家作客，登门拜访。”付舒底气十足。

“小伙子们，跟付团长帮帮忙。每人拿一样，好吗？”小乐发动众人，小青年们勉强提着东西，扫兴而上。

“那我就谢谢各位了。”付舒本想广播了最新消息后，让大家吃惊，而上前祝贺她的，谁知，这办法毫无作用，相反，引起众人的反感。

有一部分中年教师，到了四楼二号，直奔尤校长家去了。提东西的几个小青年看在小乐的面上，只好有气无力地向上爬。酸酸的话，不知从何人说出：“正月初一，学习雷锋，助人为乐。”小乐朝说话的人直瞪眼。

一到七楼付舒家，几位青年在门边把东西一放，赶忙往楼下跑。正遇付舒提着物品喘着粗气，“谢谢——你们。”“不用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回答者，怪腔怪调，又传来，“初一的运气，我们就这么好呀。”

小乐最后从七楼下到四楼尤校长家，尤校长已在门口等候了。没等小乐开口，尤校长肯定了他的行为。小乐小声问：“您为什么放她走呢？”尤校长反问，“你说呢？”“付老师工作热情很高，但个性要强，对人不够尊重，又不真心。本人不爱学习，喜功争利，群众关系处理不好，所以……”小乐直率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尤校长拍着小乐的肩膀，“但愿你能从她做人的方面吸取教训。”语调意味深长。

十一

付舒回到家，将所购物品放好后，烦闷地坐在沙发上，回忆自己不太幸运的前半生。

六十年代初跨入小学，读完四年级就赶上“文命”。初中三年，中师二年全在“文革”中度过。文化知识，专业技能没有。好在，那时她参加了学校文艺宣传队。唱歌不行，天生嗓音嘶哑。青年时期，还能对付跳舞。中师毕业后，分配中学教书。学校无奈，发挥她的特长吧，搞文艺宣传队。“文革”结束后，她因学历太浅，调入“洲沙路小学”任教。语数两科拿不下来，只好从操旧业，继续搞文艺宣传队并兼任少先队辅导员。应该说，学校还是十分重视培养她的。此时的她，正值年富力强，又逢“改革开放”的好时机。如果她从思想上、品德上、业务上和文化修养等方面努力提高自己，不至于一时糊涂，犯一念之差的错误。“洲沙路小学”待不下去了，只好又换学校，重新做人。谁知，调入江津二小后，一干十年，本打算从零开始，拼死拼活，还是得不到群众地理解与支持。此刻，她伤心得差点掉下眼泪。

“大年初一，想这些伤心的事干嘛？”她安慰自己，还是想想初三贾局长率得到家拜访的事吧。

付舒又与校长通话，向校长汇报了准备情况。她向校长建议，既然是区主管局领导都来，不如趁此机会，提出今年少儿艺术团的经费问题。校长同意，付舒接着说，对他们能否像到省里那样，有所表示。不然，今后工作会受影响。校长在电话中指示，“你看着办把，但数目比省里少一些。到时，见机行事。”付舒很高兴，“这我明白，家里没有这么多现金，”稍停一会，“只要校长发话，钞票我来想办法。”

放下电话，付舒雷厉风行，匆匆出门去想办法了。

十二

“好消息，我们的付团长去云南考察乡土教材啦。”小可在办公室大声叫喊。

原来，离放寒假还有一个多月时，学校校长被指名参加由贾局长带队赴东北考察教育改革情况，顺便赴俄罗斯看看风土人情。校长头天出发，付团长第二天就去云南的昆明，西双版纳等地考察乡土教材。看来，校长出门的信息，她早就得知，并有预谋。

少儿艺术团办公室像爆米花那样，乐开了花。人们种种猜测不说，关键是这般小青年感到自由解放了。犹如空气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的紧闭的门窗，一下子全开了。她们并不感到嫉妒，而感到舒畅、愉悦。

一次教研活动，全团教师集中。虽群龙无首，但内容集中，发言涌跃、坦然、无所顾忌。

小可：“自付团长上任，工作压力大，我到不怕。只是心情不愉快，对工作有意见不能提。平时训练，她检查，但遇见业务上的问题，请教她，她不予理睬，相反说，自己通过学习去解决嘛，我看她根本也不懂。”

“工作我们干，评优普级归她，”小文装作神秘，“可靠消息，她直接通过上面，连中高职称也评上了。”

“评中高不是说学历起码是本科吗？这条件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她的本事，神通广大。你们有能耐，也搞个中高看看。”

“舞蹈得了奖，她对我说，赛前，她几次跑省城联络感情。没领导地支持，能得金奖？暗示我，要感谢领导。我顶了几句，礼也没送。这好，经常穿小鞋，吃亏啦。”明媚越讲越生气。

“听说是叁块金奖，还有一块是什么？”小文提出质疑。

“署名为丰收的论文。”小明回答。

“那学校为何不拉横幅进行宣传呢？”小文反问。

“丰收是谁？学校，老师们心照不宣。她笔杆子功夫如何？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要一宣传，穿了疱谁收场？”

“平时，她连最简单的通知，向上级请示或报告之类的应用文都要别人代笔，能写出论文吗？”

小明十分严肃，“论文我看过，题目是《美术课堂教学的研究》”接着音量放小，“学校电脑打印室我查过，《艺术——完美的追求》这篇文章，是九八年，学校为总结艺术教育，一位从事多年少儿艺术教育的教师亲自撰写的，连草稿我都见过。丰收的所谓论文，是照搬文章中有关美术教学中的一部分，只不过改换了题目，有的段落或实例，连字都没改动。”

“这完全是盗版。”人们异口同声，哄堂大笑。

“去年，她亲口叮嘱我，过年时，去她家玩，千万别带礼物，”小文讲实话，“头头交待了，总不能空手吧，我花了两百多元钱。”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放声大笑。

“付团长跟谁都说一样的话，都上过几次当。”众人又大笑。

小明眼珠一转，“我有个想法。”大家急于知道。于是，小明如此这般地道来，最后强调一句，“消息谁都不准透露。”

四双手，紧紧地重叠在一起，像是起誓。

大家又捧腹大笑，她们说，“两年多了，我们从未享受这样的欢乐与舒心了。”

十三

大年初一夜晚，付舒又匆匆出门，在附近工商银行用密码从柜圆机中取出一万两千元的私人存款。转眼一想，万一多来了一位领导咋办？然后又取出三千元。

回家后，她将四个精美的果盘中的黑香蕉、小橙子、瓜籽和糖果换成四个纸盘装着，腾出的精美瓷盘洗净放好。

以上两件事完成后，她内心踏实多了。

小文在初一夜晚，用电话与小明联系，告诉付团长与她通话情况。小明得知后，与小文简单商量一会，决定初二下午，通知小林与小可，在小明家聚会，把初三拜年之事的有些细节再商量一下。

十四

初二上午，女儿带了几位同学来家。付舒忙了半天，又向女儿及同学们宣传了特大喜讯。

下午，付舒姐姐按时将准备的几盘几碗如期送到。付舒见姐姐如此真情，感激得话都说不出。“这真是手足之情。”说完，从提包里抽出一张面值伍拾元的崭新钞票，塞在姐姐手中，“跟小孙子买点糖吃。”姐姐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放在厨房案板上，“要不看在亲姐妹份上，我才不管这种闲事呢。”说完立即离开付舒家门。

付舒有点后悔了，怎么不就多抽一张呢？两张伍拾，也好看点嘛。

大年初二下午，小明家也热闹非凡。小文、小可陆续到了，就差小林了。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小林一进门，就大声嚷着：“特大号外，特大号外。”

“大年初二，又有什么特大号外？”小文也嚷起来。

小明将彩电声调小，都围在沙发旁，听小林讲特大号外。

“今天我顺便到胡校长家拜年，刚进门就听到胡校长对坐机话筒说，我已经听团长讲了，一切准备停当。初三上午十点左右她在家恭侯。喂喂。领导们落实了没有。多少？五位。行。不会给汤科长丢脸的。”小林一口气讲完，小文连忙递了一杯开水。

小文：“怪不得，付团长要我约你们三位，初三上午十点以前准时到。不去，还拿我试问。”

“这还不清楚，让我们去现场瞧瞧，她团长多显赫，连区级领导都到她家去拜访。”

“我们初战告捷，除夕不打给她电话，不单独与她拜年，她已经坐不住了，下命令要我们集体去。”

“好办，趁此机会，我们干脆来个顺水推舟。”小可说。

小可略加思考，说出想法，其他人七嘴八舌，将“顺水推舟”补充完整。众人又分头去做准备。约好明天上午九点半钟准时在江津二小大门前集合。

十五

初三上午，天不作美。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北风一股劲儿加大，雨中不时夹杂着细小的雪花。

付舒眼望着窗外那迷茫的天空，听到从窗外防盗网水泥瓦上那“滴嗒滴嗒”的水声，口里抱怨到“迟一天下雨都不行，看来，我今年的运气很是不佳。难道是那副春联写错了？”

“叮噹！”门铃响了。她打开门一看，是一位衣着绿色的邮递员，问：“您是付舒同志吗？”“对。”“请在回执上签上您的名字。”说完，递给她一封“特快专递”。

她感到有些蹊跷，谁会给我寄这玩意儿。将专递信封拆开一看，她震惊了。信笺纸上写着：“你所托女儿带编分配之事，实难办成，现在退回现金支票两万元，落款：省艺术学院附小高布成。下附加一句，望今后不再用此办法‘购编’，此次我差点进去了。”

付舒顿时满脸煞白，头也发昏，赶快扶着墙，慢慢走向沙发。客厅时钟，敲了九下后，依旧“嘀哒嘀哒”摆起来。这下全完了，女儿只好长期当代课教师了。她反过来想，时间长着哩。省里不行，以后还可找市、区解决，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吧。她看着两万元现金支票，到发愁了。支票收款人，荆江市红心区津络路小学。自己不能取，该向校长说明情况。她能说明吗？都是这两年，她以少儿艺术团名义为艺术参赛赴省以联络感情，找有关领导送礼钱为名，实为女儿从省美术专业代培分配作铺路石。目前只能暂缓，以后再见机行事吧。

门铃又响了，付舒看看时钟，九点二十五分。

付舒慢慢地开了门，出现在她面前的是四位手下。

“付团长，新年好！”四位小青年齐声问好。

“你们很准时。”语调并不热情。小文将一束插有康乃馨与百合的鲜花双手送到付团长手中，“我如实向她们传达了您的指示，谁都不准带礼物，只好送束鲜花，祝付团长家庭幸福，财运飘进家。”

付舒听了这酸中带刺的话，本就煞白的脸上，又转为青色。林枫察觉出来，“付团长，您脸色不太好，是哪儿不舒服？”

“没什么，恐怕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接着，声音大了些，“小可，跟她们每人发双塑料鞋套，外面冷，进家里坐吧。”

小明眼尖，“哟，今年，窗帘像又换新的了，双层，这式样，好像在哪儿见过。”

“学校接待室的窗帘，就是照我家样子做的。”付舒炫耀着。

小文故意从纸盘中拿了几粒瓜籽，大声说，“付团长，这瓜籽怎么又小，空壳又多。”未等付舒开口，小明笑着说，“谁要我们在年初三才来呢？明年，除夕晚上就来，保证能吃到饱满大颗的瓜籽。”众人笑着附和。

电话铃刚响，付舒抓起话筒，“啊，胡校长，到了，好好。”

小明向其他人使个眼色，大家都站起，欲走。付舒阻拦，“急什么，坐会儿再走不迟。”“您家有客来，我们在这儿不方便。”

说话间，付舒已将屋门打开，站在门前恭候了。她的精神一下子振奋了许多。

贾局长第一个进门，随后牛书记、局办卞主任，汤、钱两位科长，最后是胡校长。

“领导们能在大年中光临寒舍，我真感到无限荣幸。”付舒脸上堆满笑容，她的那张脸真是比“天气预报”还灵，此刻的表情，已“阴转晴”。窗外的雪下得更大，风已带哨了，吹得“呼呼”地响。

“哟，付团长家有客人呀。”贾局长脱口而出。

“她们都是艺术团的辅导教师，今天一大早，特意邀约一起到我家拜年的。”说完，像分配任务那样，“小林，在这儿陪领导们说会话，小明、小文、小可，将茶几上的纸盘随我端到厨房里。”

只见付舒将红苹果、黄香蕉、褐荔枝、金蜜桔用四个果盘装好，“动手，每人端一盘出去。”第二趟，小明端出“茶具一套”，小文一手托出“鲤鱼跳龙门”玻璃盘中装有高级糖果、糕点，小可拿出两条“中华”牌香烟。

若大的玻璃茶几上，这样一摆放，比国务院开的春节茶话会还要琳琅满目、丰盛有余。

付舒从精装烟盒中抖出几支，给汤科长、钱科长、卞主任一人一支。她熟练地用火机给领导们点燃香烟，又指令小林挑出三个最大最黄的香蕉，剥去皮，递给贾局长、牛书记、胡校长手中。稍停一会，她将茶壶中泡好的茶，亲自在小巧玲珑的茶杯中斟茶。随后要小可、小文、小明、小林分别与领导端茶。一时，四位客人成为付团长的服务小姐了。

“付团长毕竟是搞艺术的，这家装修得很豪华温馨。”牛书记夸奖说，“怎么没见到你的爱人和小孩。”接着无心问了一句。

“什么艺术？家嘛！怎么想就怎么装修。爱人脸薄，听说各位领导要来拜访，他只好带着女儿外出拜年了。”付团长对答如流。胡校长，汤科长为她捏了把汗。四位小青年暗自好笑，因为平时，付舒最不喜欢别人谈及家庭或者与丈夫之间的关系问题。这也是压在她心头上的一块石头。好在，牛书记年轻，不知情，只是随便问问，未加深究。

胡校长向付舒使了个眼色，付舒心里明白，“你们陪领导们聊会儿，我和胡校长到厨房里准备一下。”

机会难得，小明机灵地从提包中取出一封信和两份材料，双手送到贾局长面前，说道：“这是少儿艺术团全体教师，在这大年时，献给贾局长的礼物，请带回局里或家里看吧。”局长接住，当着众人的面问：“什么礼物，该不是行贿现金吧？”小明：“一、我们没有这么大的胆；二、我们没有钱。”众人听后大笑。

小明起身：“领导们难得如此清闲，我们不便打扰，告辞了。”

小可跑向厨房，大声向付团长说：“我们还有事，先告辞了。”无意中，看见胡付二位头头正从信封中抽出数张佰元人民币查看的情景。

四位青年教师，嘻嘻哈哈，离开了付团长的“舞台”，奔向自由的大自然中，吸吮着新鲜的氧气。

十六

正月初八，机关上班了。贾局长独自一个人，关在局长办公室内，办公桌上摊开三封信。

第一封是艺术团教师写的：

尊敬的局长大人：

您好！

一篇题为《艺术——完美的追求》；一篇《美术课堂教学的研究》。两篇论文，看后有何感触？

怎样评价一位领导的思想、品质、才能与成就？领导们一定比群众看得透。

还想听她的故事吗？请到基层走一走。

第二封信是省教育厅转荆江市纪委再转红心区教育纪委：

经查，省艺附小及省艺教某些领导有关受贿问题，特通报荆江市纪委查实。红心区少儿艺术团及荆络路小学向省艺附小和省艺教部分领导进行多次行贿，金额达伍万余元人民币。核查后，将材料及处理意见急速上报。

省教育厅纪委

第三封信，就是初三上午，由付舒亲自给的信封。虽无内容，但内装有壹百元现金二十张，合计两千元。

五位局级领导共计壹万元，如果再加上胡校长，付团长各有一份，外加招待、吃饭、打麻将，贾局长估算了一下，至少壹万五千元左右。

贾局长望着上级纪委的、下面群众的和此次拜访所得的钱，他棘手了，无可奈何了。一向精明的局长竟然束手无策了。

正月初十的上午，荆络路小学的教师们，少儿艺术团的教师们，怀着新春的余兴，都上班了。

在艺术团付团长办公桌上玻璃板内，压着一张a4的打印纸。纸上用电脑打印出非诗非联的四句话，字迹清秀，苍劲的魏碑体。字体放大，十分引人注目。

瑞雪兆丰年，

春风暖众心。

暴雨冲污浊，

闪电显原形。

艺术团的教师们看后，自然明白。其他串门的教师看后，虽有点糊涂，但心里也清楚。

付团长跨进办公室，人们仍旧说笑，只见付团长看见这四句话，脸上是啥表情，无法形容。

可能她在想，门上那个“福”字，不是到了，而是“飘”了。

可能她在想，“飘”字确实形象，含义太深刻了，财运可飘来，也可“飘”走的哟。

今年，我有财运吗？她问自己。

她看着四句话，也许她糊涂郁闷了，也许她咬牙切齿了。但是，无论如何，她今天不能发作罢了。

2006年6月28日下午完稿

江　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