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母亲的眼睛西郊

发表于-2013年01月03日 下午3:02评论-30条

题记:我的母亲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我所有的一切都归功于我的母亲。——乔治?华盛顿

母亲在去世前的那几年,因糖尿病引起了并发症导致双目视力逐渐下降。虽在西安最著名的医院里做过几次手术,但最终,母亲还是失明了。

双眼对强光都没有任何反应的母亲,却对我们兄妹几个有一种特殊的感应:只要母亲醒着,无论我们兄妹其中的哪一位悄然无声地走到或坐到她跟前,母亲都先会欣然地露出一丝舒心的微笑,并一下子就能准确地叫出我们的乳名,从未出过错。

妹妹曾对我说:母亲能闻出我们的味道。弟弟则是猜想:母亲是通过我们脚步的轻重做出判别的。我一直也以为是母亲能分辨出我们兄妹之间那种有细微差别的喘息声。

直到母亲临终前,我终于明白了:这是母亲对自己孩子特有的一种母性心灵感应,是母亲用人世间母性爱子之情经长期潜移默化而形成的一种本能反应。母亲正是用她的慈母之心,舐犊之爱,日积月累地细心观察到了我们兄妹彼此之间的毫发之差,从而形成的一种体察入微的母体感应。

母亲虽不能将孩子的躯体永远留在体内,但母爱却始终从母亲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发出,不管他的孩子身在何处,慈母的温情会永远包裹着她的每位孩子。

母亲在将我们哺育成人的过程中,已对孩子的所有信息,不只是细致入微地铭记在她的心里,更是充分地融化在了她所有的感官之中。

记忆中,母亲的眼睛在得病前是黑亮亮的。

有人说:女人是水做的。我却认为母亲的眼睛是用世界上最纯洁的水做的,因为母亲的眼睛总是水汪汪般的清澈。

母亲失明后,每当我坐到母亲身边,看着母亲那双已经被眼泪泡得浑浊模糊的眼睛,感觉着母亲抚摸我时那种温馨的感受,心里多么期望母亲的眼睛能重新明亮起来,多么期望母亲能从人世间的黑暗里走出来。幻想着能让母亲在晚年时光里,能再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再好好地看看她日夜牵挂的儿孙们,再能用那双慈祥的眼睛与我们进行那种无法用语言描绘的心灵沟通。

但是,母亲的眼疾却一天比一天重,用大夫的话来说:这种眼病是不可逆的。

如今想来,内心愧疚不已,甚至有些酸痛。我已确实想不起我在儿时母亲是用什么样的目光看我的了,只隐约记得有一次母亲的眼里进了什么东西让我吹,我看见了母亲黑亮的瞳仁里,映着我的一个小小的清晰头影。

印象深刻的第一件关于母亲眼睛的事,还是在全国大饥荒那年。

当时,父亲正在建设的钢厂下马了,只留下了当领导的父亲领着少数留守人员上班护厂。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父亲不知从哪里买了一点麦种,母亲领着我们把麦种种在了家门口。说是家门口,实际上就是厂区外马路边两棵法国梧桐树之间的一块空地上。

麦子灌浆时,来来往往的灾民很多。母亲怕他们糟蹋了麦子,经常隔着玻璃窗子往外看,并时不时地飞快跑出去,劝走那些想拔嫩麦穗充饥的逃荒人们。

但母亲一人怎能挡住那些饥饿的灾民,麦穗在一天天减少。最后,这一小片还未成熟的麦地里连麦杆都稀稀落落的,我却没见过母亲为此生过什么气。

一天傍晚,麦地里一下子就进去了十几个饿极了的人,全坐在地里掐麦穗用手捻着吃。正在做饭的母亲看到后,没有像往常那样急匆匆地跑出去,而是隔着窗户看了一会儿,随后便拉着我来到麦地边,默默地看着那些吃麦子的人。

突然,母亲弯下身子,也开始掐起了麦穗。我以为母亲是怕这伙人把麦子都吃完了,我们什么也剩不下,便也手忙脚乱的帮妈妈掐麦穗。

当我刚掐了一把麦穗的时候,看见母亲把自己手里的麦穗递给了一位坐在地上嚼麦粒的妇女,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很小很瘦的脏孩子。只见她嚼上几口麦子,便用手指从嘴里掏出来,再抹进怀中孩子的嘴里。小孩子好像还未长牙,撅着嘴使劲吮。她见到母亲递过来的麦穗,先是愣了一下,后又诚惶诚恐地抬手接过麦穗,嘴里直说谢谢谢谢。

她问我母亲:“这麦地是你的?”母亲刚点了一下头,那位妇女便一下子翻过身子,抱着孩子就给母亲跪下了,嘴里直说她是实在没办法……

母亲弯下腰,帮她重新坐着并回过头来对我说道:“你回家去拿杯水来!”

我学着母亲的样子,把手中的麦穗塞给那位妇女,再等我回去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水端回来时,那位妇女领着那群人已经走了,她们摇着麦穗频频回头感谢着母亲。

我看见母亲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里慢慢地涌起泪水,涌满了之后,便一滴一滴的顺着脸颊往下落。落日的余晖中,母亲的眼睛很亮很亮,一闪一闪的。

母亲种的这片麦子,我和母亲最后只收回来了三穗。母亲把麦穗用煤火燎了一下,分给我们兄妹。当我们使劲嚼着带着焦香气的麦粒时,我发现母亲又要哭了,母亲搂着妹妹看着我,使劲憋着没让眼泪流出来。

从那时起,我觉得世上只有母亲的眼睛是最亮的,尤其是母亲眼睛里有泪花的时候。

印象深刻的再就是文革期间父亲被造反派带走时的情景。

面对着一大群虎视眈眈的带着红袖箍的造反派,父亲与母亲并没有做出现在电视里演的那种生死离别的举动,只是彼此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父亲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带着愧疚和不安只对母亲低低说了声:“孩子!”

母亲的眼泪一下子便一滴滴的开始往下落,她对父亲点了点头并没有出声。当父亲被几个造反派扭着胳膊带走时,母亲仍没有哭,只是抹了几下眼泪,便一把将惶恐不堪的弟弟妹妹抱在了一起。

母亲用一种坚毅的眼神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孩子,别怕!你爸爸会没事的。”在孩子们面前,她是母亲,母亲正在给我们竭力做出一种示范,一种榜样,母亲是当时我们唯一的依托和靠山。

当晚做饭时,我发现母亲开始哭了。母亲面对着锅台,一声又一声地悄悄抽泣。我走了过去,母亲感觉到了我在她的身后,飞快地抹了一把脸,转过身来。

母亲的眼泪没擦干净,她用沾满泪花的眼睛看着我说道:“记住,孩子,如果过几天造反派把我也带走了,你要管好弟弟妹妹,别让他们饿着,从今天起你必须要学会做饭。”

我像小大人似的对母亲认真地点点头,不知怎的,我的眼泪也要流出来了。我学着母亲的样子,使劲地眨眼睛。

只不过当时有些无知的我,哪里能想到,母亲不只是担心爸爸的安危,还担心万一她也走了,我们兄妹几个该怎么办?作为母亲,她那种揪心和心痛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现在想,母亲当时的目光应该是复杂的:无奈、期待、担心,甚至是害怕。母亲是在竭力掩饰她的内心世界,尽量在我们面前保持稳重。危难之时,母亲最重要的就是给孩子带来安全和平静。

只是当时我并不清楚这些,只记住了母亲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好久。母亲的眼睛眨了好久,她不想让眼泪流出来,但最终,还是有两滴晶莹的大泪珠滚落了下来。

我看着母亲的眼睛,只觉得母亲的眼睛除了很亮以外,里面一定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

恢复高考那年,当我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告知母亲时,母亲先是一愣,急忙把通知书拿过去,非常仔细地看着,手也有些抖。

当母亲再次抬起头来时,我发现母亲眼里已涌起了泪花。突然间,我惊奇地发现母亲的眼角上已经有了那么多条鱼尾纹,甚至有了白头发。但母亲的那双眼睛,仍旧很亮很亮,水盈盈的。

我考上大学,家里和周围的许多人都很高兴,但我发现母亲是最高兴的。那些天,母亲无论干什么都身轻手快,有时还会情不自禁地哼上几句多年不唱的评戏。即使母亲不笑时,我也能感觉出母亲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兴奋劲。

我临走时,父亲正在外地出差,母亲把我送出门,看着我只对我说了一句:“去了好好学,做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母亲嘴上笑着,眼睛却使劲的眨着,但眼泪还是没止住,大滴大滴地流了下来。尽管那天是个阴天,但我发现,母亲的眼睛仍特别亮。我已成人了,已能感觉出母亲这双明亮的眼睛里带着一种满足,带着一种骄傲,更带有一种期待。

母亲几乎失明的那些日子里,劳累了一辈子也闲不住的母亲,仍固执地做着各种家务,我们兄妹几个怎么劝都劝不住,连保姆她都不让请。

一天晚饭前,母亲自己摸索着倒了一杯开水准备吃药。当她又摸索着拉开抽屉摸药瓶时,一旁经常帮倒忙的我小侄子稚拙地帮她翻找,谁知一下子把热水杯子给碰翻了。

一杯开水倾在小侄子的半边脸和脖子上,小侄子大哭了起来,弟媳妇连忙跑过来抱起孩子,在母亲焦灼的催促下匆忙去了医院。

晚上我回来时,看见母亲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眼药瓶显得很焦虑很难过。母亲眼睛的周围不知是眼药滴多了还是眼泪流多了,湿漉漉的一片。听见我叫妈,母亲立刻站起身子问我小侄子的伤情。我怎么给母亲说孩子没有事都不管用,她非要让我把弟媳妇和孩子叫过来。

当缠着一头白纱布的小侄子噙着眼泪战战兢兢地站到母亲面前时,母亲双手扶着孩子的胳膊使劲睁着眼睛瞅,随后,母亲大声叹了口气,便用双手开始使劲揉眼睛。

母亲的眼睛刚做完手术不久,我急忙拉住母亲的双手不让她揉。母亲没有挣扎,而是睁大了眼睛使劲地瞅着我,突然,母亲大声哭出声来:“都是我的错啊——都是这双老瞎眼惹的祸啊——”

我一下子紧紧地抱住了母亲。

我不记得母亲是什么时候最后抱我的了,也不记得我以前有没有这样抱过母亲。我拥抱着母亲,给她说了好些宽心的话。母亲在我怀里颤抖的哭泣了好久好久,这是我一生中记忆里,拥抱母亲最长的一次。

当母亲稍微平静下来时,我仔细地看着母亲。我发现母亲确实老了,无论从容貌上还是从眼睛上。我心里一阵阵发酸,心里默念道:我亲亲的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啊!

母亲摸着我的脸,嘴里说道:“能看见你们的影子我就满足了,可这双瞎眼,怕是最后连你们的影子我也看不着了。”

我望着母亲的双眼,母亲浑浊的眼窝里似乎仍带着愧疚,带着心痛,还带着…… 我的母亲仍带着对光明的企盼,企盼着能再次好好看看她牵肠挂肚的儿孙们,企盼着光明来临的时刻能再为我们做些什么,母亲总觉得没有完成她心中那份神圣的使命……

母亲临终时,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病房里很亮,但我和弟弟妹妹的身心里都泛着一股股阴寒气,心揪得都疼。我们能做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好几位大夫和护士围着病床上的母亲忙碌着,做着各种急救措施。

当主治大夫摘下口罩,对我摇了摇头,眼里透出一股无奈的目光时,我的心仿佛被眼前白色的冷光一下子凝固住了,心变得很沉,并压迫着身体要往下坠。

我不顾一切地跑到母亲的病床边,抚摸着母亲蓬松的白发,贴住母亲的脸颊,大声喊着:“妈妈,你要坚持住!坚持住啊——”

久经病魔缠身的母亲已实在坚持不住了。

母亲的双眼还未合上,眼神已经凝固不动,这是母亲在用最后的目光看我们,她仍在牵挂……

一阵哭声过后,我泪眼模糊的突然看见,母亲的左眼角上,挂着一滴很小很小的泪珠,泪珠里,折射着透过窗户射进来的春日阳光。啊,这是一滴,母亲在黑暗的世界里,仍在牵挂我们的慈母泪……

母亲啊,不管您去了哪里,我都能感觉到,您会一直用那双看着我们成长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我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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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醉忆倾城绝恋点评:

母子深情,感人至深,看完此篇文章我不知道评语怎么去写,人人都有母亲,其中的情、爱,留给大家去慢慢体会、慢慢咀嚼,祝愿天下母亲身体健康、寿比南山,问好作者,精华共赏!

文章评论共[30]个
风儿那么缠绵-评论

欣赏真情的文章,问候老朋友好!at:2013年01月03日 下午6:49

西郊-回复谢谢风儿老乡!这几天,母亲的影子总在我眼前晃,想母亲了。 at:2013年01月03日 晚上11:17

醉忆倾城绝恋-评论

再来拜读,问好西郊,祝福!(:012)at:2013年01月03日 晚上7:09

西郊-回复多谢绝恋!问好! at:2013年01月03日 晚上11:18

冥冥之中的我-评论

母亲的眼,是最美的at:2013年01月03日 晚上7:57

西郊-回复多谢冥冥之中的我!看到你的笔名,我又想起了[已过滤**]亲!问好! at:2013年01月03日 晚上11:20

诗心静美-评论

太感人的文章。深情。at:2013年01月03日 晚上8:05

西郊-回复感谢诗心静美!我们都爱母亲!问好! at:2013年01月03日 晚上11:21

西郊-回复感谢诗心静美!我们都爱母亲!问好! at:2013年01月03日 晚上11:21

罗洵-评论

真情,感人,母亲的爱永远值得我们去怀念、珍藏,问好朋友。at:2013年01月03日 晚上10:04

西郊-回复多谢罗洵欣赏!我们都爱母亲!问好! at:2013年01月03日 晚上11:24

一叶秋419-评论

问好西郊老兄,支持佳作!(:002)at:2013年01月03日 晚上10:22

西郊-回复谢一叶秋老弟,问好!晚安,改日聊。 at:2013年01月03日 晚上11:25

月光下的贝壳-评论

拜读老师佳作,很是感动,母亲的眼睛无疑是最美的!at:2013年01月03日 晚上10:53

西郊-回复谢谢贝壳欣赏!我们都爱母亲!问好! at:2013年01月03日 晚上11:26

西郊-评论

感谢绝恋和风儿编辑的精心点评!问好!at:2013年01月03日 晚上11:27

天上浮云凡间女-评论

佳作欣赏,问好西郊哥,祝福安好!at:2013年01月03日 晚上11:31

西郊-回复也祝福你!问好!晚安! at:2013年01月03日 晚上11:41

西郊-回复也祝福你!问好!晚安! at:2013年01月04日 凌晨0:09

绍庆-评论

早常来拜读佳作,问候朋友,祝写作愉快。(:012)(:012)(:012)at:2013年01月04日 早上8:11

西郊-回复谢谢绍庆编辑鼓励!问好!早安! at:2013年01月05日 早上8:14

涛声忆旧-评论

文笔流畅,情真意切。不多说了,感谢老兄的情感交流,共鸣亦共勉。几年间我也曾因父亲的离世唏嘘不已,夜深常相思,依稀梦中寻。at:2013年01月04日 早上9:46

西郊-回复感谢涛声忆旧文友的鼓励!问好!遥祭你老父亲天国安好! at:2013年01月05日 早上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