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呆过的那座南方古城很大,偏生却被一条昏黄如泥的赣江拦腰横断,劈出个城南跟城北来,隔江相望。历史上的许多年,全要靠木船摆渡来维系两端里的营生。后来就有了根巨人似的铁桥,连了这两块地界,任由那往来不歇的车马人流去过。
可虽说有了这铁桥横渡,古城便还是那一方城池,却又终究是拢不住两端里醒目的离异。城南驻着省府,四周围着各种样式的高堂楼宇,自然是人丁兴盛,好不热闹。等到了城北,就好似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满街上是除掉铁匠铺鞋匠铺火烧铺花圈铺冥品铺寿衣寿材铺之外,竟只剩下了冷清。
好在我念书的学堂是在城南,左临公园右依赣水,不仅风景独好,且公园里还有许多十分可意称心的去处。这对于我们那些正当贪玩年纪的细伢仔来讲,无疑是龙居深潭,虎入高山,耍起来当真不晓得能有几起劲。
当时的学堂是并不讲究功课学业的,课程虽然尚坚持着不曾废去,考试却是极其松散,若非是长了付木头脑瓜,不会考不过去。于是我们个个上学都是糊鬼,只顾尽情地将大好时光花在那种种无拘无束的戏逐中,以至于我在多年以后居然落到连写封信都是错别字连篇,字迹更是涂的鬼画桃符,横鼻子竖眼,十分苦恼。
有意思的是学堂里无论是男先生女先生对此都置若罔闻,只是睁一眼闭一目地随你怎样顽皮,只要不去闯下祸来就阿弥陀佛。倘若再能有一点热爱劳动关心集体助人为乐的意思并积极参加学堂里组织的各项政治活动,便算你表现好是个好伢仔,过不得几天就发给一块红布,系在脖子上,鲜红醒目地在胸跟前飘着。
我记得班上进了高小四年级时,五十几个人里没有那块红布的已经所剩无几,都是些被先生认为实在拎不起来的坏伢仔,先生说你们这几个费得也太叫人伤心。
不幸的是,在这一小撮坏伢仔里,有我。
起先我到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脖子上少块红布不影响我的欢乐。该打仗还打仗,该玩水照玩水,我同桌的细妹仔若是让胳膊过了我刻在桌上的三八线,我立马推回去,该怎么羞她便怎么去羞,从不放过。
很不明事理。
直到有一天,先生要带伢仔们去梅山烈士陵园看方志敏,没有红布的不叫去,只说看烈士要先有资格,那每一块红布都是叫英雄们的鲜血所染红。
我一向就崇敬英雄,红色小说看了不老少,说起方志敏来也头头是道,在学堂里讲述红色故事还得过奖,现在却没我什么事,心里那里能够情愿。
同学们已经远去,独独一个我呆在家里十分无聊。爹娘便问,今日为何不去念书,我只有扯谎说先生病了没人上课,只字不提那块红布的重要。等到又去上学,已是几天以后。我换了个人一般每日里十分殷勤地参加各组下学后的值日,只把那灰蒙蒙的窗玻璃擦的跟镜子一样可以照人,同学个个惊异,便去告先生,先生瘪着眉头只是无语。
申请书很快就递了上去。因为心情急迫,见许久并无反应,便每周一封夹在功课薄里由先生去收。可先生总也不跟我谈这事,二十几封申请就跟烧去的冥币一样悄无声息,使我终于按捺不住,自己跳出来去探问班长口风,班长说先生讲你动机不纯,暂不考虑。
我恼羞成怒抡圆了巴掌扇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第二天在作了一番十分深刻的检讨之后,我从同桌细妹子的书包里偷得了她那块红布。
我悄悄地在公园里系上了她,紧紧地勒在细细的脖子上,打戏逐着和漫步着的人们身边走过。当时很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觉得这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注视着我的胸口,风把这块红布掀动起来,宛若一面小小的旗。我想告诉所有的人,我也应该拥有一块这样的红布。
很快我便开始担心这样会遇见相识的同学,不得不考虑要寻一个僻静处。几天之后,我一下学便跑过那座大铁桥,然后系上红布,在城北冷清的青石铺就的路面上穿行,向那些寥寥无几且行色匆匆的路人展示我所应该的拥有。
整个古城无数年代里的死者都居住在城北,漫山遍野尽是乌漆墨黑的墓碑。在我倦于不见行人时,便不知不觉地去走近这成千上万的墓碑,细细地阅读这些讲述着他们生辰卒年整个一生的碑铭。小心地唤出他们的名姓,希望所有生命皆存灵魂,可以看见我并认可这块红布。那些墓碑一律面朝北方,望着缓缓流动着的帆影斑驳的赣江之水。当时,巨大红艳的沉日将整个城北墓场映的鲜红欲滴,瑰丽惊人,令我毫无惧意,只是静静地坐下去,直到天色苍凉。
最后。我还是没能够逃掉被穿帮的命运。
那个天光平和的午后。上课铃铛刚一敲响,先生便不由分说地将我拽到了讲台跟前,一把扯过书包,当众掀出这块叠得十分整齐的红布,抖了开来,问我这是甚么。我不知所措地望着这块红布,寒意迅速地麻木了全身。面无表情的先生冷冷地注视着我的麻木,说你以为有了这块红布你就是的了么?
天性倔强的我此刻竟然脆弱到了几乎要断裂成碎片的程度,无声无息的泪水流的一脸到处都是。
从此我绝了要拥有一块红布的念头。
一年以后。
我在无知无觉之中进入了毕业的这一天。
在毕业庆典大会上,学堂突然宣布给我颁发一块红布,我被同学推着慌慌张张懵懵懂懂地上了主[xi]台,由我的同桌细妹子给我佩系上了那块红布。
在仪式完成的最后这一刻,我的心情冲撞如鼓,不知道跳动着的是高兴或者难过。某种无形的悲哀掠过我年幼的心布满了整个大操场。我知道这是我做伢仔时代的最后一天,尽管我已拥有了这块红布,但随着我们这个年级队伍的最后散场,我们所有的这拔人都将退出这块红布的行列,不管我们是多么地期望亦或是不情愿。
这块红布其实在我获得她的时候也就已经失去。
当毕业生们全都欢欢喜喜地走出学堂大门之后,只有一个人留在了空旷冷落的大操场上,不肯离去。他一遍又一遍地在操场和陈旧的木质楼堂间走过,其他年级的伢仔们悠悠朗朗的读书声如阳光一般在他的脑海里弥漫,如一股一股拍岸溅起的碎浪,将他胸门口那块艳丽夺人的红布洗得愈发彤红。
那个暑假里他一直系着这块红布。天已经热得人再也穿不住一件衣服的时候,他仍旧着一件棉布的衬衫,一任汗水浸透。此举终于惹火了他的娘,咬着牙齿训道,这么热死人的天穿这种衣裳,哪个去给你洗?还不风快地扒下来!那个瘦高个的伢仔只好就套著件小背心,将那快红布系在光不溜秋的脖子上,与邻舍家的细鬼们一起去四处疯。他甚至是在赣江里游泳时也不肯解脱她。这样一直是系到了上中学开学报到的那天。
他站在学堂门口几久,铁轨做的铃铛已经被敲得横竖乱响,他这才不吱声地解下她来,工工整整地叠妥了,将它收进书包里,再也不曾戴过她。
许多年都过去之后,那块红布的故事于我竟已渐渐淡漠。直到前年秋天,离开那座古城总有十几年的我,去给我的外公上坟。我在阁楼里寻找一件甚么东西时,在一口家传的褐色樟木箱子底下翻出了这块红布,连同一些做细伢仔时十分珍视的旧物一并放在一起。我走到阳光底下认真地展开她来,看见当年的那种夺目的红色已经褪去,即使仅存的那点红意也已变得近乎有些冷漠。
此刻,来自远处那赣江的风,忽地就窜过巷子,消失在日头那暗红色的光茫里。我下意识地稍稍用力拽了拽手中的这块红布,她竟在我的不经意之中,无声无息地裂开了去。
后记:此稿于多年前写就,当时的我还血气方刚,以文字谋生,却不能为此稿寻到一个好去处,不免悻悻。
如今的城北不再只有墓地也不再宁静,从市政府带头迁过了赣江起,房地产业使城北变得风生水起繁华不已。而我也早已不靠写作谋生,一如我曾经的信仰,不知何时,却已划上个彻底的句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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