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那拉车的牛……”一首催人泪下的《父亲》曾经唱遍了神州大地，至今听来依旧回味无穷。父亲就象一本书，一本深奥的书，他不象母亲那样通过温柔的话语表达出来，他所体现更多的是沉默；他也不象母亲那样通过鼓励和嘉奖来教育子女，他所表现的更多的是谩骂和抽打。正因为这样我们很快读懂了母亲，却几乎遗忘了同样慈爱的父亲......　

(一)

父亲在童年的我们的眼里是高大、威严的，是我们的骄傲。至今还记得和小伙伴们一起比父亲：

“我的爸爸是当兵的！”每每比父亲阿飞总这样得意地说。

“我的爸爸是老师！不听话就k你！”阿勇不服气地说。

“切——我爸爸会开大吊车！”小利撅着小嘴说。

……

“我……我爸爸是挣板的（幼时家贫，父亲眼见别人住进新房子，就进京打工挣钱买木板，乡人戏称挣板）。”我说。

“哈哈哈哈……”小伙伴们都笑起来。

“笑什么，我爸爸挣板给我们盖新房子呢！”我不服气道。

他们就不再笑，哄散着跑开了。

于是我就跑回家，扑进妈妈的怀里，撒娇道：“爸爸是去北京挣板了吧，我们盖新房子啊！”

那时候母亲就抚摩着我的小脑袋，喃喃地说：“是啊，你说的对啊！挣板我们才可以盖房子……”

“妈——我长大了，也去北京，也挣板，给你们盖新房子！”我瞪大眼睛说。

“好！”妈妈开心地笑起来……



那时候父亲整年在外边打工，在我的生活里只有母亲，每到年关，父亲才风尘仆仆地回来，看着消瘦的他，是那么的陌生,花了三个面包和一串香蕉才换来我细小声音的“爸爸”，但是父亲依然是那么开心。

慢慢地父亲支撑起了新房，记得在那时，我家的房子在村里还是首屈一指的。高高的房脊，湛蓝的瓦片，崭新明亮的玻璃窗，五彩的沙子装饰的墙壁（那时候没有现在的瓷砖），至今提起房子来，父亲的脸上仍洋溢着无限的骄傲。

“那可是咱们村，这个哩！”父亲兴奋地挺起大拇指。

父亲是个很要强的人，他总是用自己的勤劳来带动这个家，以致于以后买彩电等之类的现代化电器也是要赶在村里人的前头，这些一直是他得意的资本。

父亲的确是很勤劳，这在村里是有目共睹的，他的勤劳是村里首屈一指的。每天天刚亮，他就起身悉悉索索地穿好衣服，扛了锄头轻轻地出了门。白天他要到处串村收毛皮子，所以想这样早起来锄地。

父亲早起已经成了长久的习惯，只是随着年纪的增长，现在已经不能那样安静了，每天疲惫地起身总是要“咳咳”地干咳一阵，走出家门很远还隐隐约约听得到，慢慢地他反倒成了乡邻的“生物钟”，一听到父亲的咳嗽声，就知道天快大亮了，须起来忙活计了。

由于大量吸烟和劳累过度，父亲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了，于是我开始劝他戒烟。

“吸烟有害健康！”我搬来报纸上剪下来的资料，告诉他吸烟的危害，吸烟多少多少会少活多少多少时间。

每到这个时候父亲总是拿起纸片来凑在眼睛前使劲瞅，而后用怀疑的口气道：“骗人哩！”又瞪着眼睛说：“这些个都是骗人的，人的命天注定，是上天掌管的，该你死了就会死的，我不吸烟也也会死的，你叫我戒烟不如干脆叫我不吃饭！”

这个时候是父亲平生唯一不讲道理的时候，他爱吸烟，而且有了二三十年的烟龄，戒烟的确是件难事。由原来的一天一包，变成了一天两包，但是为了节约他从来不买高档烟，总是买最便宜的，高档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舍得买，平时也只有家里来了客人来舍得给客人抽，客人走了，剩下的就又收起来，有时候见父亲这样寒酸，我有些看不过去：“爸，区区一包烟至于吗？叫人家知道还笑话咱哩！”

“笑话啥？你懂什么？你上学不用钱啊？！什么烟不是抽，不是往嘴里放，你有本事，好好学习，考了大学，挣钱给我买好烟抽！”父亲瞪着眼睛道。

父亲就是这样节约的一个人，有时候还抠门，但是只对于他自己，对子女向来十分大方，每次上学离家的时候，总是担心看着消瘦的我，怪学校伙食不好，担心我吃不饱，于是带够了钱还要多给一些，还一个劲嘱咐我：“别省着，该花的就花，家里你别担心，我有手有脚，钱没了来电话，但是这个钱来的不容易，你莫要乱花、瞎花！”每次走的时候父亲总是把一叠钞票放在我的手里再三叮咛：“路上小心，别丢了，不要叫小偷偷了！”

那时候我也象朱自清一样暗笑父亲的迂，我一个大小伙子，连几千块钱也保护不好吗？现在看见挣钱艰难的父亲，方才明白，放在我手里的不是普通的一叠钞票，而是他的血和汗。

慢慢长大了，我的个头很快超过了父亲，其实父亲原本就很矮，身高还不到1.55米。本来在我眼里高大的父亲慢慢地矮了下去，成了一个双鬓斑白、饱经沧桑、枯瘦的脸庞爬满了皱纹的“小老头”。其实父亲才四十多岁，但是外表却苍老的多。

我开始有点轻视父亲，开始害怕同学见到我那矮小的父亲，因此学校每次开家长会我都叫母亲去参加，母亲回来在转告给父亲。父亲听着母亲转告老师对我的表扬，一个劲地笑，一个劲夸我，丝毫没有介意我不允许他去参加。

（二）

2002年，我考上了一所普通高等专科学院，在乡人的羡慕的目光中，父亲开心地笑了，在父亲的笑声中，我去了大学，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在大学校园中，我不再象高中时是学习的佼佼者而被许多人羡慕、赞许，而是更多的因为自己的相貌平平、身材矮小成了同学眼里的“小豆子”。处事不错的我虽然成了所有同学的好朋友，亲切的“小豆子”固然没有恶意，但是心里却有了另一层阴影——或多或少开始有点“仇恨”父亲，为什么把自己生得这样矮小。

这层阴影我一直压抑着，终于有一天爆发了。国庆期间，我回了家，许多同学也回了家，不过他们都带着自己的女朋友，而我孑然一人。饭桌上父亲问起我的学校生活，笑着说邻家的孩子带回了女朋友，问我有没有女朋友。一股无名业火在我心里燃起，我恼怒地站起来，大声嚷道：“没有啊，谁会看得上我啊？你们把我生得这样矮小，还没有人家女生高！”

那一刻父亲呆滞了，半天没有说话，兀自吸着香烟。

“少，你是怎么了？！怎么这样和你父亲说话呢？”母亲有些生气道。

我瞪了他们一眼，独自回了房间。

晚上母亲进房间和我谈起了父亲，我才知道父亲从小是个孤儿，从小和两个姐姐跟着太爷过。当时家里很穷苦，太爷对父亲十分苛刻，每天叫父亲做许多家务，吃饭的时候连块玉米面和高粱面做的“窝窝”也舍不得给父亲吃。有一次，父亲见姑姑们饿得直哭，他就偷了块“窝窝”给姑姑们吃了，后来太爷发现了，狠狠地抽了父亲一扁担，至今还有印子，但是父亲没有哭，也没有说什么别的话……就这样父亲在饥饿中长大了。

“你父亲虽然其貌不扬，但是为人正派，勤劳肯干，他每天忙得团团转还不是为了支撑咱们这个家啊，你看你刚才……”母亲说着落下泪来。

我听了也十分难受，晚上扣开了父亲的房门。

父亲就坐在炕沿上一个劲“吧嗒吧嗒”地吸着劣质的香烟，在微弱的灯光下烟雾笼罩着那张苍老的脸。

他见我进来，有些歉意地笑了一下，掐灭了手里的香烟（父亲知道我讨厌烟味），示意我坐下。

我坐在那里，没有敢抬眼看父亲，鼓了半天勇气也始终没有开口。

“少，明天要走了吗？”父亲开口问道。

我点点头。

“钱还有多少？要不要再给你带些？！”

我摇摇头。

“六点半的车？”

“恩！”

“那你回房间早点休息吧，别误了火车，我明天早起还要打砖，这两天是旺季，实在太忙了！就不送你了！”

“唔！我一个人能行！……”我站起身来，想走出去，又想对父亲说一声“对不起”，张了半天嘴也没有发出一声，最后慢慢地出了房门。

那一夜父亲屋子里的灯很晚才熄。

老实讲我真希望他打我一顿，虽然我知道父亲是不打我们的，即便是我们犯了错误，他最多在气头上骂我们几句，至于动手打我，在我印象中仅有一次，而且那次还是一场误会（以为我偷了别人的山楂），为此父亲还偷偷地后悔了半天，心疼地看我的伤处。

（三）

父亲是个很精明的人，是个很有经济头脑的农民。他很早就开始搞副业，做小买卖，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收过毛皮，卖过西瓜，贩过花生，做这些从来没有赔过，但是赚钱不多，眼看我要上高中了，要许多学费，他心急如火，最后精心考虑下做起空心砖（水泥和沙石混合制成的方型砖，中间是空的，所以叫做空心砖）。

果然不出父亲所料，生意好得很，经常供不应求，每年做的砖都会兜售一空，他不再为我的学费发愁，脸上有了笑容，经常一个劲地全我好好学习，争取上大学。

然而一开始我却感觉不好，打砖生意虽好但是是个力气活：打砖时间一般是从4月初到10中旬，而这半年正好要经历漫长炎热的夏季。炎炎夏日下，别人的父母坐在树阴或者空调、电扇下乘凉，而我的父亲则顶着烈日，和着水泥，操作着压砖的机子，瘦小的身子在空旷的场地里来回忙碌。做出砖来需要在场地里晾三到四天，而在这期间需要经常地给砖浇水，过了三四天则需要起场地（也叫搬砖把砖垛在一边）。搬砖是个很劳累的，每块砖有17.5到20公斤，需要先搬到车上，拉到场地外再卸下来垛成垛子。砖面是很粗糙的，搬完场地（两千块左右）需要一天半到两天，这样下来本来和水泥留下的茧子也会被磨平。

有时候我也去帮忙，父亲为了爱护我，经常让我带手套，然而手套几下就破了，一天下来，我的手掌、手指都磨破了皮，鲜红鲜红的，火辣辣地疼，父亲心疼地看着：“你们这读书人的手就是嫩！”

我这才注意到父亲的手，严格来讲那样的手我以前只在看恐怖片的时候见过，那是怎么样的一双手啊，粗糙的手背，变形的指甲盖，臃肿的手指，长满厚厚老茧的手掌上沾着洗不下去的水泥。

于是我就劝说父亲：“咱能不能换个事做做，这个太累了！我们换个轻闲点的买卖！”

“难哪，现在你看看马路两天到处都是商店、饭店根本不挣钱，开五金（商店）挣钱，但是我们哪里有那么大的本钱，也买不起汽车，这个累点没有关系，至少每年可以挣钱给你上大学啊！”

每每说到上学的时候我就不再说话了，我想上大学，这个是我的，也是父亲的梦想。

就这样父亲打砖打了八年，直到现在年纪大了，体力不支了才收手。在这八年里，我们这里有人见我们生意好，也先后开了几家，但是很快就垮了。我们的砖场可以支撑下来，离不开父亲的辛勤劳动和苦心经营。父亲凭着自己的经验很快掌握了做砖的技术，什么样的料用多少水，什么时间给砖浇水，怎么样做砖才结实等等。

父亲是很讲究诚信的人。一次有家铁矿给矿工盖宿舍，和我们预订了2400块砖，分八辆汽车装。结果刚装了三车就下起雨来。

父亲因为等其他的车，一直不肯回家，最后车也没有来，他反倒感冒了，气得母亲一个劲地埋怨他。

父亲却笑道：“做买卖嘛，就得讲信用！”

后来那家铁矿听说了这件事情，挺感动，成了我们的固定用户。

暑假中我也经常去帮忙，但是只是搬砖、浇水，有时候也装车。

有天下起雨来，我们匆忙地收了工，正要回家，来了一辆汽车，要买三百块砖，急用。此时雇工已经走了，天上还下着雨，司机也不肯帮忙装车，只拿出了20元装卸费。

父亲看了看汽车，看了看雨天，知道这样的天气是没有人愿意来装车的，他看了看我，想说什么。

“我能行，我们自己装！”我擦擦脸上的雨水道。

“好吧！”父亲犹豫了一下，“那你上车吧，你负责安排！”

“还是我在下边吧！我高一点，汽车这样高！”

“上去吧，在下边你不行！”父亲看了看我。

我拗不过父亲，爬上了汽车，父亲搬了几块砖垫在脚下，这样刚好够着给我的手。

就这样父亲在车下来回搬，我在车上安排，我弯着腰不断地从父亲手里接过砖，又弯腰装好，才装了一半，就感觉腰疼得很厉害，体力也有些不支了，我猜想父亲此时情况更不好，他本身矮小，汽车这样高，不知道有多费力！

就在我这样想着，稍微一分神，一块砖没有接好，滑了下去，就在那一刻，父亲飞快地抓了一把，用赤luo的胳膊卡住了它，慢慢接在手里，重新递给我笑着说：“小心点！没有弄伤吧！歇会吧！”

休息了一下，雨更大了，还刮起了风，我和父亲就象落汤鸡一样，在雨中哆嗦着，但是我们仍然装好了车。

父亲接过钱，走在路上把20元装卸费给了我，擦擦脸上的雨水和汗水笑着说：“这个给你了！今天表现得不错，累坏了吧？”

我摇摇头，没有接，心里一阵感动和酸楚，在这个大雨天，我和父亲为了20块钱，在雨里浇了近一个钟头。

一阵风吹来，浑身湿透的父亲不禁哆嗦了两下，不期我看见了他的手腕上有血珠。

“爸爸你的手！……”我想一定是刚才那块砖。

“唔！”父亲看了看胳膊，擦伤了一片，有很大一块皮掉了，此时正冒着血，他若无其事地擦擦说道：“没事，破点皮，回家擦点药就行！”



（四）

大学生活结束了，矮小的父亲动用了一切关系，在别人的冷眼中帮我找了份工作。

临走的那天，父亲一个劲地说：“孩子，好好干，要有出息！别给咱丢脸！出门要有礼貌……”

我点点头，忍住内心的酸楚：“爸爸，以前……对不起！”

父亲摇摇头，笑笑没有说话。

“我一定好好工作！，为您、为我自己争口气！”我坚毅地说。

父亲点点头笑了：“去吧，孩子，你长大了！去闯吧！”

随着班车的开动，父亲矮小的身影开始慢慢地模糊了，最后慢慢消逝了，但是在我心里一个身影慢慢高大起来，那就是——父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