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翊蘅！晚上九点钟，我在校门口一大群接孩子的家长里向教学楼张望时，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瞧，整个人瞬间石化了，竟然是她……
你也来接孩子？也是读这个学校的？你今天……
这突如其来的邂逅，令我恍若转换了时空一般，对她一连串的问题一一老实作答，一如十七年前的那个春天。
二
十八年前的冬天和现在一样冷，我心里却很暖和，因为我邂逅了她——以恋爱的名义。虽然是热心人介绍对象的方式，心里很别扭，见面后居然彼此感觉还好，于是，我和她开始了彼此真正意义上的初恋。
如果用一个词语来形容她的身世，我唯一能想到的是：凄苦。
她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女孩儿，听她说大概三岁时，有一天从幼儿园回来，在楼梯上看见爸爸拎着个包匆匆下来，摸了一下她的辫子，然后走了，头也不回地。从此，她跟着妈妈过。
十三岁那年，妈妈患病不治而亡，因为爸爸家里有一个比她小三岁的妹妹，从此，她跟着外婆度日，直到与我邂逅。
听介绍人说，她年过七旬外婆快不行了，她爸也无暇为她操心，于是四处托人给外孙女张罗个对象，这样才能走得放心一些。
阴差阳错地，二十二岁的我与二十岁的她就这样开始了恋情。值得一提的是，我和她是分别来自两个“世界”的人：我是在一个很偏僻的山村长大的，家离市区有二十多公里。而她家就在火车站东面的一栋筒子楼里，住了二十多年。
老实说，那时我对这场“恋爱”没抱指望。在那个时代，城乡差异就是两个世界之间的差异，里面的人就像是两个种族的。
城乡之恋开花不难，结果超难，勉强挂了果，也多是些苦果。耳闻目睹的，要么是乡下帅男娶了个城里相貌平平的姑娘，家里人还四处炫耀；要么是城里猥琐男娶了个乡里俊女，在婆家成天低眉顺眼地。就是生了宝宝，也上不了户口，上学念书还被称作“半边户口”。
老态龙钟、病入膏肓的外婆，孤苦无依、缺乏关爱的弱女。认识她之前，这情景、这身世，我只在影视剧、小说情节里见过，我被震撼了，深深地。
初识那天下着小雨，从介绍人家里出来送她回家时，夜空竟纷纷扬扬地飘落起雪花来。我返回去借了把伞，没想到张开后竟是把儿童伞，我顶着风雪伸臂举起伞为她遮着。第一次与同龄异性如此“亲密”，尤其是刚刚相亲之后，而半小时前我们还素昧平生，即使在街上迎面相遇也不会彼此多看一眼，我心里尴尬而慌乱，不敢正眼看她。在过铁路时偷看了她一眼，在那把儿童伞的庇护下，她满眼含笑地与我并肩前行，没有丝毫的忸怩、局促，似乎与我早就熟识似的。
三
我们渐渐地熟悉了，几乎每天都要见面，与大多数情侣一样，无非是逛街、看电影等等，走累了就去热饮店，记得那时候有一家叫“红房子”的店，里面有咖啡，我们去得多一些。
我们见面时，她总是嘻嘻哈哈的像个小孩子，总有说不完的话。看着她开心的样子，我心里却高兴不起来，一种强烈的预感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我们将来不会有姻缘的。如果这段感情投入太深，面临分手的人必然痛苦更深一些，原本身世凄苦的她如何面对恋情的终结呢？恋爱带来的欢乐越多，失恋时的痛苦就越深。真要如此，宁可她负我，不可我负她。
时间过得很快，两场冬雪后，到了元旦，第二天也是她生日，元旦那天街上很热闹，听她说过上夜班时很冷，我想给她买条围巾，大概是以前在姐姐的服装店里帮过忙，我眼光很挑剔，我们几乎转遍了所有的饰品店，围巾很多，价格也不贵，看得上眼的却一个也没有。最后我说不如去布店买一块仿丝布料做一条围巾，面料、颜色、比那些饰品店里要好得多。于是在一家布店买了一块玉兰色暗花纹的仿丝布料，长度比一般的围巾足足长一倍多。她傻笑着围在脖子上舍不得脱下来，我说这只是毛边，需要到裁缝店加工才成。送她回家后，我拿着布料一直寻到街上的店铺开始打烊了，也没一家愿意加工的，明天就是她生日了，怎么办？我灵光一闪，马上买了针和颜色相近的线，回到住处一针一线地用手工走线压边……次日黄昏，我将缝好的围巾送到她手里时，整齐细密的针脚看上去与缝纫机做出来的几乎没有一点区别，她欣喜地说，这是她长这么大收到的最喜欢最珍贵的生日礼物。我感觉花了大半夜工夫没白费，但仍哄她说是在裁缝店加工的。
我们仍是几乎天天见面，她如同一个小妹妹一样，对我的呵护与细心很享受，不时用一些很顽皮的法子作弄我。而让她开心成了我与她相处的最大乐趣，不知不觉地，与她初识时的那个预感在我心里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四
她妈妈葬在西郊的公墓里，她外婆经常念叨说往年总是她一个人坐车去扫墓，明年清明节我可以陪她去了。时间一晃过去大半年，清明节终于到了，我和她如约坐上了去公墓的班车，考虑到扫墓的人很多，天微微亮，我们就带了祭品和一些方便食品去车站赶上头班车。
到了墓园，我们在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墓碑丛林里费尽周章，好容易才找到她妈妈的坟墓。也许是时间久远，也许是有我作伴，上坟时她很轻松，并没有显得对亡母很忧伤的哀思，反而跟我有说有笑的。
扫完墓后，我们寻了处清静的草地席地而坐，吃了点携带的食品后，她看着身后咫尺之遥的白兆山，问我去过没有？我说从没去过。她说她也一样，以前同学们骑车去时从来不邀她，不如我们现在就去。
其实我就等着她这句话，于是欢欢喜喜地沿着进山运石灰的简易公路向北进发，走进周家冲后，发现进山游玩的人还很多，从山下到山上一路络绎不绝。那时山上没有任何人工建筑物，原生态的自然山景比现在美了好几个层次，我们不禁沉浸在美景里心旷神怡。山势逐渐陡峭起来，她爬得很吃力，鼻翼上微微渗出汗珠来，我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到坡度平缓时，我突然意识到这还是我们第一次牵手，赶紧放开，等到险要路段时又牵上……
下山时，一看北坡太陡峭，于是循原路从南坡下，因为路线不熟悉，下到了一片桃园边。抬眼瞧去，那满园的姹紫嫣红在枝头迎风怒放，开得恣意、开得拥挤。乡间长大的我，自己家里就有一座比这还大的桃园，对这景象自然见怪不怪。她却不由地惊叹连连，艳羡不已，撺掇我去折几株桃花来。我马上翻进园内，折了两枝递给她，她满心欢喜地捧着桃枝在鼻尖嗅着，一眼有看见有个枝子上的花开着红白两种颜色，又惊喜地大声叫唤我快去掰断。我又返回园子，那根枝子很粗，一下子没掰断，突然远远地传来焦雷般的一声大吼，我们吓了一跳，只见后面百步开外的村口槐树下突然出现一位大爷，冲我们吼道，都让你们掰光了，还结什么桃子啊！紧接着他脚边窜出个黑影来，却是一只黑狗汪汪地咆哮着冲过来。
她妈呀一声吓得呆在原地不敢动弹，我赶紧撇下那根就要折断的桃枝，跳出园子，一把拉着她的手，顺着一条废弃的渠道狂奔。转过了山坳后，终于安全了，我们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瘫在地上，然后被彼此的狼狈模样逗得捧腹大笑。
五
变故来得很快，快得让我还没从白兆山之行的轻松愉悦中回过神来。清明节过后大约半个月，一个星期六的黄昏，她突然没打招呼地主动约我出来，脸上没有惯常的笑容，神情很凝重。我觉得很意外，以前几乎都是我去她家约她的。
我们在街上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她打破沉默说，翊蘅，我们分手吧！
这句话有如晴天的一个霹雳，毫无征兆，我怔怔地，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
见我一副茫然的样子，她咬了咬下嘴唇，又重复了一遍。
看着她严肃的神情，我知道她不是说笑，顿时手脚发冷，很幼稚地问了句为什么。
她说她姑姑听说了我们的事，认为我们不适合，从小成长的环境完全不同，一个是城里长大的，一个是乡里……将来……
预感的局面终究来临了，在我完全淡忘这个预感的时候，不期而至。我只觉得眼眶涩涩的，并没有泪水，而心里却泪雨纷飞。
爱情就要终结了，我与她不会天天相见了，甚至或许从此不再相见。
我再也不会看到她开心的笑容了，从此，她的一颦一笑与我不再相关。
我再也不会陪她去西郊给她妈妈扫墓了，从此，我们将回到去年那个初识的冬夜之前，可是，还回得去么？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在辉煌的街灯灯影里密密斜斜的。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突然加快了步伐，转身就走，她紧跟在我身后边追边喊着我的名字，我头也不回地越走越快，渐渐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一阵冷风迎面吹来，我抬头发现自己竟然走到府河桥上来了，并不是回去的路。
转回到桥头时，我清醒了许多，突然想起她一个人回去不安全，于是循原路回去，她还站在街口的路灯下，静静地望着我走过来，淡淡地笑了。
我说，不行，时间不早了，你一个人回家不安全，我得送你回去呀！即使是最后一次。
她点头应允了，于是我们并肩向火车站走去。
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默之后，她说，对不起，没想到你会这么伤心，真的对不起！
我说，没有啊！太突然心里没准备，有点失态而已。
她说，你人很好，对我也好，我知道，真的对不起你！
我说，感情的事，没有对得起对不起的，勉强是没有幸福的。
她呆呆地默然不语，我只觉得五内沸然，心里堵得慌，却故作轻松地说，人好没用，我们看来还是没有姻缘哪！
她叹息道，自己的事其实自己并不能拿主意，很无奈，希望你明白我的苦衷。
我说，这我清楚，从来只听说乡里嫁到城里来的，没有城里嫁到乡里去的，归根结底，我们的相识是一种错误。
她涩声说道，可别这么说呀！
我笑道，人家常说相见恨晚，我觉得我和你是相见恨早，如果过两年，我有了自己独立的经济基础，我们再相识，可能你的长辈不太会反对的。
不知不觉地，我们从涵洞过了铁路，来到她家楼下的院子外面，分手在即了。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仰着头眼睛望定我，情绪激动地问道，你说你喜欢我，究竟是喜欢什么？怎样喜欢呀？
这句话竟问住了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才说，喜欢就是喜欢……我也说不太清楚……
她摇摇头说道，算了，不说了，这样吧，现在我们都不冷静，下星期……六的下午我们都不上班，下午两点钟在涵洞边等你，那时候再说吧！你回去吧，路上小心点。
随后的那个星期是我有史以来感觉最长的一个星期，我心里只有煎熬，没有期待，因为我很清楚预感变成现实其实是一种必然。整整一星期我们没见面，我才发现我在乎她的程度远远超乎自己的想象，与她相处一百多天里的情景不间断地在脑海里闪回，初恋与失恋的滋味令我失魂落魄，唉！她呀！这个让我欢喜让我忧的姑娘。
星期六终于到了，我提前来到铁路涵洞边，两点钟时，她准时从她住的院子里出来了，手里却拎着个鼓鼓囊囊的方便袋，走到跟前时，她的眼神证实了我“只有煎熬，没有期待”的正确无误。
我们相对苦笑着，却不说话，接着她低头从方便袋里拿出一件蓝色的毛衣来，说送给我的，就当作个纪念。
我说我不能要。
她说她花了一个星期才织出来的，一定要送的。
我说不行啊，我若要了，以后睹物思人，怎么能忘记你呀！
她不由分说地硬往我手里塞。
我一摆手跑开了。
她说，你去哪里呀？
我说，我要回家，这就搭车回乡里。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我不放心……你……要自己保重，我……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车站，搭乘回家的班车……此后我们真的一直不再相见。
六
半年后，我离开了原先工作的地方，到另一家企业的经销部做会计，放国庆假时，同事们提议说秋高气爽的不如去白兆山爬山玩，因为同事中只有我去过白兆山，同事们一致要求我带路。于是一行男女六人乘班车兴冲冲地去了，自然是沿半年前我和她走的老路。因为年纪相当，又都是来自农村的，大家一路欢声笑语地畅所欲言，玩得很是尽兴。
到山顶的那棵千年银杏树边休息时，有人突发奇想说每个人要讲讲自己的初恋故事，不许隐瞒。大伙儿顿时轰然叫好，于是竟挨个儿开讲起来。轮到我时，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将自己的初恋扼要讲了一些，讲了在山下折桃树枝的事儿，他们却不信，说我胡编的。
下山时，我们仍沿着我以前的路线，经过那片桃园时，走在前面的同事突然一声惊呼道，哎呀！左边的那棵大树上真的有一根没完全掰断的桃枝哩！你们快来看哪！翊蘅没瞎说，是真的！
打伙儿马上围拢过来，啧啧称奇，嗟叹不已。我挤过去一瞧，那根枝子已经枯死了，骨断皮连的仍留在树上，枝上曾经争奇斗艳的红白两色花朵不知去向，想是早已花落花飞，化灰化土了罢。我胸如遭重锤击打一般疼痛难抑，脸上却微微地笑了。
第二年五一节，我还是得到她结婚的消息，是曾与她同学的表妹无意告诉我的，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唉，希望她找到了真正的幸福。两年后，我也结婚了，妻当然和我一样，来自农村的。随后的岁月里，我心里一直很好奇她这几年的经历、近况，却从没去打听过，午夜梦回时，和她之间的往事仍不时在脑海闪回。后来儿子出生了，没完没了的家务，还有忧喜交加的开店、守店生涯，让我累并快乐着。有一天我牵着儿子从幼儿园回家，无意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擦肩而过时，居然是她。我正和孩子说着幼儿园里的趣事，头也没回，心如止水，我才发觉自己心里已经三年多没想起她，那些往事在记忆里快没痕迹了。
七
十七年过去了，从彼此唏嘘的神情里，岁月显然在她和我的眼睛里刻下了抹不去的痕迹，往事如昨，人非往昔。
没想到你的孩子也上这所学校，真巧！她笑道。
嗯，是啊！
念几年级呀？
七年级。
哦！比我姑娘小，下学期就上高中了，哎！时间真快呀！
唉，是很快，现在人都变老了。
你的变化不明显呀！
呵呵！
你住得应该很近吧。
嗯，不远，还是来接放心些。
我太远，还住那里，一个人接送真辛苦。
嗯，那是。
哎呀！怎么又下雨了，被子在阳台上没收呢！手机忘家里了，借你的用用，让楼下邻居帮忙收一下。
嗯，喏。
……
放学了，儿子背着书包在一边站了好久，我才发现，不禁有些慌乱。
哎呀！长这高啦！真像你，很帅嘛！
就是不懂事，不会叫人，礼貌上差点。
男孩子都这样啊！
我们先走一步了。
嗯，好的，拜拜！
八
回家后，我钻进书房里，关了门，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心绪却被这突如其来的邂逅绞成了一团乱麻。往昔那刻骨铭心的记忆如沙漠里的沙棘子一样，一场雨水，竟要破土而出了？
快晚上十一点时，房门底下一阵悉悉瘁瘁的声音将我从遐思中惊醒，回身瞧去，原来门底下塞进来一张纸片。拾起一看，竟是儿子写的：
那个阿姨谁呀？是您的初恋情人吧！肯定是，我在旁边听你们说了半天了，居然看都没看我。嘿嘿，老爸你不会出轨吧？不会跟妈妈（此处省略几字），不会（再省略几字）。班上好几个同学家里就像这样散伙的，老爸您如果能战胜心魔，我就替您保密，维护您的隐私。如果被心魔打败，哼哼！我肯定去告密，你懂的。
我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哭笑不得，这小子！什么时候竟会来这一套啊！
突然，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拿起一看，有未读短信。忙打开看，上面是：翊蘅，是我，几天前就看见你接你儿子放学，没敢和你打招呼，今天忍不住和你说话了。
我回道：噢！
快二十年没说过话了，以这种方式和你谈谈，介意吗？
没什么。
她很好吧！
很好，一直很好，代她谢谢你！你呢？
离了，前年的事，人不坏，性情不合，和平解决的。
啊！
孩子这么大了，性情可以磨合的，婚姻不是爱情，只要人不坏，为了孩子应该迁就一下啊！
我很后悔！
现在还来得及呀！
我一直很后悔！
一直？
嗯，当初结婚太草率，他要是有你一半的性情，就不会是这样子的。
可别这么想啊！
我们见面吧！
刚才见过的。
我是说我们再见面好好谈谈。
这不好，忘记过去吧！
忘记！怎么可能？
我都能呢。
那再说吧！
不能再说了。
为什么？
这手机是她的，我出门时随便拿的。而且
啊？而且什么？
而且我儿子一眼就看出我们以前的关系了，我手里正捏着他警告我的纸条呢！
现在的孩子这么早熟！
孩子们不小了，什么都懂。
真没想到啊！打扰了你们，对不起！心里还是后悔。
没什么，后悔的只是过去，过去的回不来的。
嗯！
早点休息吧！
是有点困了，把这信息删掉吧！
嗯！
短信谈话结束了，我重启手机，将手机格式化了。
手机里的信息是彻底的格式化了，人脑里的记忆却没办法格式化，尤其是那株未折断的桃枝，一辈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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