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铅灰色的天阴沉沉地,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终于停了,地面积雪盈尺,整座凤凰山像是盖了一床厚厚的棉絮。阿铭扛着杆猎叉钻出低矮的灌木丛,爬上了山岗,凛冽的寒风迎面刮来,冰冷彻骨,阿铭不禁哆嗦了一下,赶紧缩着脖子。猎叉上挑着三只雉鸡、两只野兔,这是清晨出门到现在的收获,后天提到会砦的集市上大约可以换回五个铜子的钱。
这离攒够娶媳妇的聘礼钱还差得老远呢,说话就要到年关了,本来世道就不好,这大雪一下,城里来收山货的只怕更少了,唉——阿铭叹了口气,心里很是烦闷。突然,半山腰的杉树林里,隐隐约约地似乎有一阵闹腾声,紧接着传来呼喊声:“铭哥,快来呀!夹了个一个大的!”阿铭不禁心头一喜,当即解下猎叉上的猎物丢在雪地里,抄着叉往山腰下奔去。
山腰里一丛半人高的柞刺后面,一头将近两百斤的公野猪瞪着滚圆的眼珠,焦躁不安地嘶鸣着,左前腿被铁丝圈套死死套住,渗出殷殷血迹来。离野猪约两丈多的距离,阿铭的伙伴,未过门儿的媳妇杨淑琴的弟弟杨云章双手紧紧握着猎叉,与作困兽犹斗的猎物对峙着,脑门冒着汗珠子,眼睛里又是兴奋又是害怕的神情。
“姐夫,这下可发财啦!”云章一看阿铭赶来增援,登时喜形于色:“这家伙比老郑他们几个在槎山打的要大几十斤呢,怎么着也可以卖它个五六块现大洋吧!嘿嘿!明春你和我二姐的亲事有钱办了。”
“嘿嘿什么呀!”阿铭盯了野猪一眼,示意云章退后,皱着眉头低声道:“还没到手呢,这么大个儿的,咱们两个对付有点吃力,弄不好还会被它伤着。云章,待会儿你去左边用叉虚刺它,看我刺中它脖子后,马上过来用叉一齐顶住,畜生一疼肯定会挣断圈套的,劲儿大得很,都快赶上头小黄牯了。”
阿铭敲下叉头,从猎袋里取出一个很锋利的矛头来,套在木杆上拧紧成了一根长矛,又将矛把在被积雪掩了大半的石头上着力地顿了几顿,然后一努嘴示意云章绕道左边去,自己扎稳马步,双手紧握长矛凝神注视着猎物。
云章绕到一颗栎树后面,用叉逗了野猪几下,那畜生却一动不动的毫无反应。
“用叉尖挑它耳朵,手别太重,让它觉着疼就行。”阿铭朝云章低声提示道。
云章依计而行,野猪痒痛难耐,低哼一声,不禁向左猛一扭头。说时迟那时快,阿铭挺矛冲上前去,一个弓步突刺,噗的一声,正中野猪的右脖颈。
那野猪突遭此击,剧痛难当,发出刺耳震心的嘶鸣,从张大嘴巴露出的獠牙缝隙里呼出一团团雾气来。四足一弹挣断圈套咆哮着往前直冲过来,阿铭一连后退了三四步,双手仍死死顶住矛杆将矛头扎在野猪脖颈里,血水顺着矛头往外汩汩而出。云章又惊又骇地呆在旁边不知所措,哪里还记得姐夫刚才的叮嘱。
正相持间,野猪焦躁起来,突然身躯往左一晃,跃起两尺来高。阿铭把持不住,矛杆一下子脱手了。野猪摆脱缠斗后,趁势窜了出去。阿铭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急向右闪躲,左肩仍被插在野猪身上的矛杆扫了一下,火辣辣的疼。
野猪借着惯性顺山腰窜出了十几丈的距离,插在脖颈里的长矛撞在一棵松树树干上面,扑通一声,野猪轰然倒在雪地里,声嘶力竭,四足抽搐不已,嘴里入的气少出的气多,眼见是不活了。
阿铭、云章郎舅俩赶上前瞧时,那野猪瞪着无神的眼珠子,已然毙命,创口流出的血水溅在雪地上,猩红与洁白混杂在一起,夺目而诡异。二人歇息片刻后,砍了根碗口粗细的栎树枝,抬着野猪摇摇晃晃地走上山顶,拿了先前的猎物一并抬着,有说有笑的打算赶回去吃中午饭。
“姐夫,这野猪卖了,回去就可以请刘三婆婆上我家要人了,我二爷肯定会答应把人的,嘿嘿!”走在前面的云章抹着脑门的汗珠笑道。
阿铭说道:“那畜生力气真大,刚才不是躲得快,肯定被戳中喉咙,这会儿只怕连命都没了,还提什么娶亲啊!哎,你二姐出嫁,你乐什么呀?这倒奇怪了。”
“姐夫,我二姐一天不嫁,我一天就娶不成媳妇,你们一成亲嘛……自然——嘿嘿!自然就轮到我娶媳妇啦!”
“我说嘛,你就是心眼足点子多,明天……咦!刚才是什么响声?好像是枪声哩!云章,你听。”
“哪有什么声音啊!”云章打了个哈欠接着道:“我只听到风吹树枝的呼啸声,还有我们说话的声音,快走吧,我肚子饿了,这猪还真沉啊!嘿嘿!”
一
云章的家在畈上湾后面冲里,是一幢二重出进的土坯瓦房,朝南是前院,进去后绕过天井是前厅和两边的厢房,前厅里面又是一个天井,环绕天井的是厢房、正房和堂屋。阿铭和云章刚走到院子外面的草垛边时,前院里忽然窜出个黑影来,一条黑白相间的花狗迎上前来,跟着二人的脚后跟绕来绕去地吠叫着。
扑通一声,二人将野猪撂在水井边,云章龇牙咧嘴地揉着肩膀直喘粗气,一边直嚷嚷:“快出来看喽!打了个行货,好大呀!”
应声而出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后面还跟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
阿铭丢下栎树棒,笑着叫了声:“大嫂!”
大嫂先是被地上的野猪吓了一大跳,然后笑吟吟地说道:“哎呀!是王家兄弟呀!快进屋去向火,这大的野猪,啧啧!怎么弄来的?”接着弯腰抱起小男孩儿说:“小豆豆,快叫姑爷呀!”
这时前厅一声清咳,一位六旬老汉满满踱了出来,阿铭愣了一下,有些紧张地迎上去,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姨爷!”
老汉笑着点了下头,俯身对猎物查看了一回,回头道:“阿铭,饿了吧,快进去喝点热酒暖暖身子,再吃饭。”
于是关了院门,一行人鱼贯而入地进了前厅,只留下那只花狗围着死野猪狂吠不止。
阿铭走在最后面,刚要进中庭,突然从旁边厨房匆匆地出来一个长辫子姑娘,端着一筲箕芹菜、红薯,险些和阿铭迎面相撞。那姑娘吓了一跳,抬眼一瞧,霎时俊脸浮起一朵红晕来。阿铭臊得满面通红,抬起手挠了下后脑勺,硬着头皮叫了声:“琴……”
“哼!”姑娘并没搭理,扬起下巴一甩辫子擦肩而去。这时老汉冲着姑娘吩咐道:“淑琴,阿铭来了,你去菜园子挖些萝卜回来炖肉,待会好下酒,菜让你大嫂来洗。”
淑琴“哎!”了一声,将筲箕放在井边,踏着厚厚的积雪往河边的菜园里去了。
阿铭、云章和杨老汉在堂屋的火盆向着火,边喝着热酒边商议着明天赶集卖野猪的事情。杨老汉说:这么大的野猪,不必上给城里来的贩子,就在会砦和杨兴赶两个集就会卖得差不多的,起码要多买一两块大洋哩!云章你马上去一趟河对面的池家湾,请湾西头的屠户老池过来,把野猪刮洗干净,片成两扇好卖些。
阿铭赶紧起身说:“云章刚才抬猪累得不轻,让他歇会儿,还是我去罢!”
杨老汉点头道:“嗯,你腿脚长走路快些,路上好生的,雪太厚,仔细别踏进雪窝子里去了。”阿铭答应一声于是出门望池家湾去了。
阿铭走出杨家一路往西北走着,原野白茫茫的一片,田埂上的小路被雪掩得严严实实的,看不出路迹来,阿铭只能凭借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碎琼乱玉往前走。不一会儿来到了河边,河面早已经上了冻,结了四五寸厚的冰,从冰上过河要省一大半的路程。阿铭刚要下河,突然听到一阵呼喊声,回头一瞧时,却是淑琴站在河边的菜园里远远地冲着自己喊道:“姓王的,你想做龙王爷的女婿?不想娶媳妇了罢!绕到石桥那边多走几步路会累死你么?”
阿铭赶紧打消了抄近道的念头,乖乖地顺着河岸往东绕到石桥那里过河,虽然脸上又羞又愧,心里却美滋滋的。
淑琴望着阿铭过了石桥,逐渐远去后,又呆呆地凝望了片刻,挎着篮子准备回家,忽然记起收割稻子时,阿铭来帮忙挑草头,吃饭时很喜欢吃青菜,于是放下竹篮,又下到园子里,用手扒开厚厚的积雪,摘地里的青菜。
淑琴突然觉得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心悸,一抬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不知什么时候园子外边赫然站着三个当兵的,两支三八大盖那黑洞洞的枪口正指着自己,竟然是三个日本鬼子。鬼子叽里呱啦地对着淑琴说了一通,淑琴当然听不懂,其中一个二十多岁的戴一副黑框眼镜的鬼子上前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你的,良民,走前面,快些点!”
淑琴提着竹篮走上田埂,脚下一滑险些跌倒,篮子里的萝卜洒下来十几个滚落在雪地里。
二
杨家的堂屋里,杨氏爷儿俩坐在火盆边说话,厨房里传来阵阵炖野猪肉的香味。杨老汉说道:你二姐明年就要出嫁,也该给你提亲了,你大哥不在家,如今老大不小的,你说话做事该有点城府才好,像你王家的阿铭哥那样就不错嘛!
“是,我晓得的”,云章点头称是,“上回姑妈说过同兴店的那个姑娘有没音信啊?”
“不提还差点忘记啦!上个月鬼子在同兴店筑了座炮楼,在邹家大堰杀了几十个青壮年乡亲,那姑娘全家都被狗日的鬼子杀害了。”杨老汉愤愤地用力拍了下桌子道,“这帮狗强盗一天不赶出中国,咱们一天都别想过上安生日子。”
“三爷,您说小鬼子会不会到咱们这里来呀?刚才抬野猪到新明岗时,阿铭哥说他好像听到了枪声。”
“这可说不准,今年三伏天里头,鬼子去过赵家棚,有两个鬼子和三个小日人在务丰被汪队长的游击队打死了,结果来了两百多个鬼子,将湾里的男女老少九十多口全部杀害了……咦,淑琴去菜园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不见回来呀?云章,你快看看去。”
云章忙起身往外去,还没走到前院门口,就听见吱呀一声,院门开了,淑琴站在门前,“三爷,外面又下起雪来了,呀!二姐回来啦!嗐,挖个萝卜怎么这半天才……啊——”云章后面半句还没来得及说完,突然像被雷劈中一般呆在天井边。只见淑琴神情惊怖地进了院子,身后是两只明晃晃的刺刀,再后面是一身黄布军服的日本鬼子兵,先后一共是五个,拥进院里,将院子挤得满满当当的。
“当!”的一声,跑出来看热闹的小豆豆手里捏着的拨浪鼓一下子掉在了地上。鬼子们的军靴踏过天井边的走廊进了前厅,最后面的那个二十多岁的眼镜鬼子捡起地上的拨浪鼓递给小豆豆。
“老人家,打搅了,大家统统的良民,不要害怕,呵呵!”其中的鬼子军官用还算流利的汉语对闻声出来的杨老汉、杨老太和大媳妇笑着说道,“我们是县中队的官兵,进山剿匪回来迷路了,暂时征用贵府休整一会,烤火驱寒。不知老人家意下如何呀?”
杨老汉沉默了片刻,然后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一把抱过小豆豆回到堂屋里坐下来。鬼子们先在院里逐屋仔细搜查了一遍,然后安排了一个鬼子前院大门口作岗哨,其余的都进了堂屋,一见火盆里的炭火正旺,马上围拢过来烤火。
鬼子军官在桌子上摊开一张地图来,叽里呱啦地围着图议了半天,又叫来云章问了几个问题,最后鬼子军官指着地图上的一个黑色三角形说:“是在红包山,前年我来过的,这里离大路有二公里……”
突然,虚掩着的前院门噼噼啪啪的一阵响动,门后边警戒的鬼子“咔嗒”一声拉开了枪栓,堂屋里的鬼子们都抄起枪,左右呈扇形伏在地上,枪口齐齐地对着院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黑影冲了进来,接着“啪”的一声,埋伏在猪圈墙边的鬼子开枪了,黑影一声惨叫跌在地上,竟是杨家的那条花狗,四脚筛糠似的抖嗦了几下后就不动弹了。
鬼子们从地上爬起来,拍着身上的灰土,好一阵狂笑。小豆豆吓得哇哇大哭,鬼子军官仔细瞧了瞧豆豆,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来塞给小豆豆说,“小孩的别怕,皇军最喜欢小孩。哈哈!”
鬼子们又是一阵子叽里呱啦,最后叫来淑琴姑嫂俩:“你们厨房的干活,帮三浦煮了这条狗给皇军吃。”淑琴和大嫂低着头和那个叫三浦的黑框眼镜鬼子进厨房了。不一会儿那个三浦出来说柴不够烧,水缸里水很浅。鬼子军官安排了一个鬼子去井里打水,一个鬼子端着枪押着云章去院外柴垛搬柴。
云章弓着背着来到柴垛,搬了一大堆劈柴,大概是被几乎抵着背心的那支寒光闪闪的刺刀吓破了胆,走到那棵刺槐树下时,一个哆嗦,怀里的柴滚了一地。在鬼子的嘲笑声里,云章一根根地从雪地上捡起柴来,慌乱而狼狈。
三
鹅毛般的飞雪中,阿铭右臂挎着一个大竹篓顺着河岸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竹篓里面是杀猪的全套工具,很沉。阿铭后面跟着的是池家湾的屠户老池,一个一脸络腮胡须的中年壮汉,一身褐色土布棉衣棉裤,又高又壮的像一座黑塔似的。二人边走路边说话,突然后面的老池“哎呀!”一声,阿铭一回头看见老池滑倒在地上,赶紧放下竹篓过来拉起老池。往地下一瞧,原来是脚下踩着了一个圆萝卜给滑倒的。
“哦,到你老丈人的菜园子了,快到他家啦!”老池笑道,“天真冷,待会儿先跟你老丈人喝两杯暖暖身子再说……咦!怎么地上有这么多萝卜啊?这个也有人来偷么?”
“池伯伯,不会有人偷的,才刚淑琴还来园子摘菜呢。”阿铭蹲下身子仔细一瞧,只见雪地里散落着十来个萝卜,已经快被雪盖住了。阿铭不禁心中一凛,赶紧起身到河坡边查看,河坡、河里并无异常,没有人滑下去的痕迹。
“阿铭,快过来看,地上有好多脚印,好像是皮鞋踩过的。”老池突然低声惊呼道。
阿铭顺着脚印看了一会儿,皱着眉道:“起码有三四个人来过菜园,怎么回事呢?皮鞋踩的脚印没这深,应该是皮靴子踩过的,什么人会穿皮靴子呢……糟了!池伯伯,肯定是鬼子来了!淑琴她……快去救淑琴!”
“这么多鬼子,又有枪,今天麻烦大着呢!看脚印准是去你丈人家了,阿铭,千万冒失不得啊!”老池神情忧虑地摇头说道。
阿铭一下子脸庞涨得通红,气呼呼地说道:“池伯伯,您要是害怕就回去吧!怎么着我也要去救淑琴她们的,哪怕是死!”
“看你这孩子说的,我不知杀了多少头的猪子,还怕什么死?阿铭啊,咱们是去救人,可不是去送死,鬼子很厉害,得讲究计谋。你打的那头大野猪事先不下套,拿着叉子就叉,能叉着它么?”老池拿过竹篓,只取出了两把刀和绳子,其它的物件全部连竹篓一并放在河坡边的草丛里藏好,然后说:“走,绕道从后山过去,他在明处咱在暗处,一定不能出岔子,不然周围几个湾子的乡亲都要遭殃的。”
阿铭羞愧地说:“池伯伯别生气,都怪我心忒急了些。”
“没事,这事搁谁都会着急,孩子,心不能乱啊!快走罢!”
二人匍匐着顺齐腰高的田埂坡蹑手蹑脚地往后山的松树林里摸过去,很快到达树林,阿铭拿着把剔骨刀悄无声息地潜行到离杨家前院仅十几步远的草垛,轻轻钻进草垛里,隔着被牛吃草时扯垂下来的草须子观察了片刻,然后慢慢退回树林里,对老池低声说道:“看地上的脚印,还有云章在柴垛边地上做的记号,应该是一共来了五个鬼子,都在院里,我听见了我姨爷的咳嗽声,想来家里的人暂时还没事。”
“五个?那就干吧!一定要全部弄死。”老池眉头一展,低声和阿铭商议了一番,脱下脚上的鞋子来,一头一只用绳子紧紧缠在从林子里寻来的一根杉木棒两头,然后沿着田埂下面摸到离前院门一百多步远的一个小矮坡后面藏着。老池鼻子嗅了嗅,低声说:“有股粪臭味,大窖是在这里,阿铭你去窖那边往这里踩二三十步的脚印,一定要快,鬼子随时会打开院门的。”阿铭马上弓着腰过去了,老池趴在地上伸出绑着鞋子的木棒,由远及近,一正一反地在粪窖上面覆盖的积雪上印上了两行脚印,刚弄好,阿铭回来了,二人一瞧,白茫茫的雪地里两处脚印看上去俨然是一个人刚刚跑过时踩下的。
四
一股浓郁的肉香气息在堂屋里的空气里弥漫着,除了院门后警戒的那个鬼子,其余四个都团团地围着八仙桌上的一大盆狗肉汤吃肉喝酒,不时发出肆无忌惮的狂笑。淑琴和大嫂将吃了一大半的盆里又添满后,低着头悄悄地出了堂屋,往前厅挪去。
“你们的,不准离开!”鬼子军官抬眼瞧见,掏出枪“啪!”的一声重重拍在桌子上,乜斜着眼盯着姑嫂俩淫邪地笑道,“男的全部离开,女的不准,等会……哈哈哈!哈哈!”
正狂笑时,突然从院外传来一声狗叫,天井边屋檐下的杨氏父子对视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低头坐着。接着又传来一声,声音很大拖得很长,凄切而幽怨显得诡异。鬼子们一愣,然后哄然大笑,鬼子军官马上命令院门边的岗哨出去巡查。
岗哨应命轻轻推开半扇门,先探头左右扫视一番,并无异状,也没看见狗,于是拉开枪栓,顺着墙根小心翼翼地朝东边的竹林探过去。走到草垛边时,草垛里突然伸出一只粗壮的胳膊来,闪电般从身后套住了那岗哨的脖子,如此同时,嘴巴也被一只大手紧紧捂住。鬼子喊不出声来,腿脚仍拼命挣扎着,那只大手摁着头用力拧了一下,只听得“咔嚓!”一声闷响之后,鬼子便耷拉着脑袋不再动弹,任由着偷袭者老池拖进竹林里,阿铭跟在后面撒了些枯草遮掩了雪地上的痕迹。
屋里的鬼子们仍在桌边吃喝说笑着,又过了好半天,鬼子军官突然记起来岗哨出去好久了还没回来,叽里呱啦了一阵子后,其中的两个鬼子端着拉开栓的三八大盖一前一后地往院子外面去了。出门后仍旧左右扫视一番,并无异常,于是顺着岗哨留下的脚印往前走,刚走了几步,突然听见一声惊叫,循声望去,只见前面十一点钟方向约四十公尺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正连滚带爬地往前逃窜,跑了十来步远,不料脚底一滑,“哎哟!”一声惨叫,跌在雪地里。
鬼子赶紧端着枪间隔着三公尺的距离排成横队,顺着雪地上那人留下的脚印全速向那人直冲过去,一马平川地冲了约三十公尺,很清晰的看到地上那人痛苦地抱着脚踝,用极度惊恐的目光望着追击者。俩鬼子狞笑着冲上前去,不料突然脚底一空,“啊!啊!”两声惊叫,猛地往地下坠去,一眨眼就消失在雪地里,跌在地上那人——老池一跃而起,手里绰着那把寒光闪闪的杀猪刀,接着前面雪地上一阵翻腾,然后一个鬼子军帽上沾着粪汁和白雪,从地下窜了出来,露出整个脖颈。
只见寒光一闪,老池瞄着鬼子的脖颈挥手一刀横扫过去,“咔嚓!”一下,鬼子又沉下去了,鲜红的热血喷溅在雪地上。然后几步远的地方积雪又是一阵翻腾,另一个鬼子也从下面冒出头来,老池探身过去又是“咔嚓!”一刀……大粪窖上面厚厚的白雪终于不再翻腾,只有夺目的鲜红与耀眼的洁白混杂在一起,归于寂静。
外面的异状早惊动了屋里的鬼子,鬼子军官和三浦将屋里所有的人关进一间小厢房里,命令三浦持枪在屋外看管着。鬼子军官从腰里拔出短枪,一到院门口就看见右边的柴垛边有一个黑衣人背靠着柴垛坐在地上。鬼子抬手就是一枪,打中了黑衣人的脑袋,黑衣人脖子一歪,瘫倒在雪地里,鬼子又补了两枪,然后小心翼翼地摸过去,近前看时,登时目瞪口呆,那人死在地上,居然是那个巡视未回的岗哨,诡异的是一身军服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竟换了身土布黑衣。
“八格牙路!啊——”鬼子突然觉得脖子一紧,脖子被一根绳子套死死勒住,喘不上气来,手里的枪掉在地上。原来是阿铭突然从草垛里钻出来,冷不防地从背后用绳子套住了鬼子的脖子。
鬼子猛一顿脚,靴跟上的马刺正踩在阿铭脚背上,阿铭“啊!”的一声惨叫,双手勒绳子的力道顿时小了许多,鬼子深深喘了口气,趁机一扭腰身转了过来,一下子挣脱了阿铭的控制,挥手就是一记重拳击中阿铭的脖子,阿铭仰面朝天地倒在雪地上。鬼子骑在阿铭身上,双手死死扼住阿铭的脖子,阿铭突然一口痰吐在鬼子的眼睛上,趁鬼子闭眼时,阿铭双手抓着鬼子的双臂,用力一扯,扯开了鬼子的双手,然后使出全身的力气用头猛地往上一顶,正好顶在鬼子的鼻梁上,鬼子鼻子一阵酸痛,眼泪、鼻血一齐流了出来,二人在地上翻来滚去地扭打在一起。鬼子力气大,站起身来猛地一脚踹在阿铭的心口上,阿铭连连后退了好几步,仍跌倒在地。鬼子伸手去捡起地上的枪,不料突然闪出一只脚来,连手带枪死死地踩在地上,只见老池用力一挥杀猪刀的刀背,砸在鬼子的后脑勺上,鬼子闷哼一声,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五
阿铭和老池悄悄靠近前院门,透过墙壁的缝隙往里瞧去,只见最后一名鬼子——那个戴眼镜的半蹲在风车后面,神色惊惶地端着三八大盖瞄着院门口。
“池伯伯,我从后门进去,从鬼子后面偷袭,您留在前面,来个前后夹攻。”阿铭低声耳语道。
“行!去吧,好生的,一定不能让鬼子开枪。”于是阿铭绕着院墙向后门而去。
后门没插闩卡,阿铭用竹园里折来的一根细竹枝轻轻拨弄了几下后,门闩开了。阿铭轻轻推开门进了屋,还没到后厅就听见屋里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喧哗声,阿铭一惊,赶紧冲了过去,只见天井边的风车后面,那个眼镜鬼子被淑琴姑嫂俩、云章,还有姨爷杨老汉蜂拥而上,死死摁在墙旮旯里动弹不得……
“我叫三浦大志,是个教师,来中国只三月个,人一个也不杀过,呜呜……”眼镜鬼子呜呜地哭着哀求道,“不要杀我,呜呜……纯子和英寿还盼着我回家……”三浦大志右手抖抖嗦嗦地从内衣口袋里掏出张相片出来,双手递给杨老汉。
大家拢来在煤油灯灯光下一瞧,照片上是一家三口的全家福,一身西装的三浦和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喜气洋洋的并肩坐着,夫妇俩膝前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和杨家的小豆豆差不多大,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看着眼前这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文弱鬼子,和照片上快活的一家子,杨家的三个女人不由地心肠软了,阿铭和云章也有点于心不忍。老池拉着杨老汉到前厅低声商议了一会儿,然后杨老汉从厨房里端来一茶盅酒递给三浦大志:“你可能没有大错,大老远的从东洋来到凤凰山,要是你没带着枪,还是请不来的客人哪!克己待客是山里人的本分,喝了这杯酒就送你回去。”
三浦紧张的神色顿时缓和了许多,犹豫了一下后,一仰脖子一口吞下了那盅酒。酒劲儿很足,三浦眼睛迷糊了一会,闷头醉倒在椅子上睡着了。“我去送他。”老池也喝了一杯酒,起身背起三浦迎着风雪摸黑出去了……
一盏茶的功夫后,老池回来了。“鬼子不是喝醉了么?这么快就送回去了?”云章疑惑地说道。
“送回去?哪能行!那鬼子是有点儿可怜,他要是真回去了,城里的鬼子马上就会赶来。”杨老汉从柴房里搬出几把锄头、铁锹说道,“阿铭、云章,走,咱们跟池伯伯去后山的西沟挖坑去,可不能偷懒,起码要挖一丈半深,千万不能叫城里的鬼子和小日人找到,不然附近几个湾子的乡亲都要遭殃的。”
“鬼子的那几杆枪呢?”云章问道。
“也埋!”老池回答道,“干完了回来还要片那头野猪哩!明早好赶会砦的集,活了半辈子,头一回见到猎下这么大的野猪。”
注释:
1.要人、把人——安陆乡村俗语,特指婚事双方中男方向女方家里求亲,一般托媒人备一份象征性礼物(红糖等)到女方家里向家长提出择日完婚的请求,是为“要人”。女方拒收红糖视为不同意,收下红糖视为同意,然后商议具体婚期、聘礼等事宜,是为“把人”
2.姨爷——安陆乡村未婚男子对准岳父的称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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