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啊！你的名字叫苦难——题记

天气很是古怪，已经到了古历九月中旬，天气仍旧有点燥热。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我心里无端地烦闷起来，吃了半块妻送来的雪梨，才略略平静些。我半倚在后院小厅的竹榻上，捧了册《资治通鉴》，打算用作午睡的催眠。刚翻了两页，正昏然欲睡，突然被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我悄悄地探头往厅外一瞧，原来是隔壁的杨二嫂兴冲冲的进来，用她那极尖利的声音嚷道：“敏慧妹子，生啦！生啦！”

妻不明就里地对她笑道：“甚么生啦熟啦的，二嫂跟个黑旋风似的，我倒糊涂啦！”

“嗐，就是东头铁路桥下的那个丐婆阿顺生啦！”杨二嫂手指着外面说道，“阿顺生娃娃啦！”

“啊呀！”妻惊讶道，“早上我买菜时还见她在地上捡烂梨吃，还给了她两个雪梨哩！这么快生了，莫不是吃了梨动了胎气发作了，唉，怪可怜见的！”

杨二嫂说道：“敏慧，快去看看罢，铁路桥下围了好多人看哩，阿顺这个丐婆倒会生，竟生了胎双生子，唉唉，阿弥陀佛……”说着她牵了敏慧就往外去了。

杨二嫂和妻说那个阿顺，就是一直“住”在义堂镇东头铁路桥洞里的女乞丐。大约是在去年夏季，也不知是从那天起，义堂镇的街上忽然多了个女乞丐。瘦骨伶仃的，衣衫褴褛，头发脏兮兮地胡乱缠了个髻，倒是很黑。成天疯疯癫癫的但是傻笑，嘴里咕咕哝哝说不出成句的话来。每天只在镇上菜市边捡些菜贩商户们倒掉的残羹剩饭吃，夜晚就蹲在铁路桥洞里困觉。

稻谷熟时，阿顺被农家唤到田间帮佣，虽是仍然痴傻，手脚还算麻利，一天下来总算能吃上两顿饱饭。镇北头的田四姨还拣了套干净的旧衣裳，领伊到澡堂里洗了澡，上下一新地出来，大家这才看出阿顺不过三十上下的年纪，模样倒还周正，只不过先前整日脏兮兮的，乡亲们误以为看做老丐婆了。“问了大半天，她只是傻笑，”田四姨在茶馆玩牌九时说，“从口音看，是豫省来的罢，大约是去年黄河发大水逃荒来的。唉唉，若不是个痴子，说给我娘家的叔伯兄弟做个填房还算勉强哩！呵呵！”

秋收一完，阿顺仍是在菜市上捡些剩食吃。我那时收到大舅子从省城寄来的书信，在汉口十八码头的洋行替我谋了个账房的差事，我告别父母和妻，去汉口的洋行做事，每日写写算算的很是轻松，薪资还算优厚。直到过年时，洋行歇业放假，我才坐火车回到家里。久别胜新婚，晚饭后，我挽着敏慧的手臂去街上散步，刚走过街口，妻就挣脱我的手，低声嗔道：“几年的夫妻了，晚上怎么着都依，大街上这样可不成，不成体统会惹街坊们笑话的。”我无奈地讪笑着，一想也是，妻虽然年轻貌美，毕竟在小镇长大，又怎会知道大汉口那些摩登新女性的时髦做派呢。

我正胡思乱想，忽然迎面蹒跚着走来个人，仔细一看，原来是阿顺。依旧衣衫褴褛，头发脏兮兮的依旧很黑，不过快半年没见，她似乎长胖了，腰也变得粗壮了些。妻见我说阿顺似乎胖了，待她走远后，低声说道：“哪里是长胖了？是有身孕了。也不知道是哪个遭天雷的做出了这样禽兽不如的事体来，唉！真是可怜啊!”说着妻的眼圈都红了。

节后我仍回汉口去了，没想到几个月后的这次回家竟听到阿顺“生啦！”的消息。大约一刻钟的样子，敏慧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妻对我说道：“快去厨房找些红糖罢，再烧壶开水，待会给她送去，在桥洞里坐月子呀！唉！真是可怜啊！”妻一边抹泪一边张罗去了，杨二嫂也在后面赶了回来，红着眼圈在一旁帮忙，“唉，那两个小子又白又胖，也不知道是哪个没天理的下的种。”杨二嫂从我手里接过红糖倒进热水瓶里，絮絮叨叨地接着又说道：“大伙儿围着看了老半天，都说那两个胖小子像好石桥的郑铁匠。敏慧啊！你没看仔细，还别说模样倒真有五分像哩！还有啊！黄家祠堂的马掌柜还跟他婆娘拌起嘴来，骂婆娘只会生丫头，肚子不争气，连个丐婆都不如。嘻嘻！”

晚上我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阿顺这个可怜的女丐让我想起曾在汉口中央影院看过的一部阮玲玉主演的电影《神女》来，女人啊！你的名字叫苦难！

早上，我被院里槐树上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吵醒，妻正在堂屋陪母亲绣枕头，外面天空晴朗，万里无云，一轮朝阳冉冉而起。我感觉肚子有点饿，梳洗完毕后，招呼了一声，便出门往东街上税务稽征所对面的毛叔面馆吃一碗杂酱面，顺便给母亲和敏慧带一碗回来。

毛叔的杂酱面在义堂镇上堪称名吃，才八点钟，店里已经满满当当的坐满了客人，我好容易在后面的一个旮旯寻了张椅子坐下。食客们多是镇上的客商、贩夫，还有一些镇公所、税务稽征所的办事员，大家边吃边谈倒也热络。

“昨天那个阿顺的事儿大家伙儿都知道罢？”

“阿顺？哪个阿顺哪？”

“还能有哪个，就是那个睡铁路桥的丐婆阿顺咩。”

“阿顺怎么了？生了么？”

“怎么了？都生了对双胞胎男娃娃，你说生了没有？嗐，这都不知道！”

“嗤——！这已经是旧闻啦！那两个娃儿天一亮就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个事体呀？”

“不见了就是不见了，被人抱去了咩。”

“甚么人抱去了的？”

“这还能有甚么人抱，总归是人牙子罢，你想两个大胖小子呀！弄到汉口去要值多少大洋呢？”

“那阿顺呢，怎么样了？”

“怎么样？死了呗！大出血，才刚过来就看见咽气的，巡警队的张巡官已经去铁路桥那边了，听他说一会儿德安府里就会派人来镇上收尸的。唉唉，真真是可怜呀！”

“是啊！昨天早上还看见她在吃梨子哩！唉唉，真真是可怜人哪！”

“唉唉，可怜人……”

“哼！”坐在我旁边桌上一位西装革履的税务稽征所的办事员冷笑道，“中山先生的国民革命都成功二十年了，这些个乡下曲辫子还在口口声声地说德安府、德安府的，真真是冥顽不化啊！”

“是啊！是啊！”他的同事——另一位西装大摇其头地叹息不已，“正所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呀！”

我呆呆地望着外面的天空，碧空如洗，那轮光芒四射的白日将光芒洒在税务稽征所大门楼上那面迎风招展的青天白日旗上，相得益彰、熠熠生辉，唉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