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经过这棵万年青树下,我总会情不自禁停下脚步。
新建的校园里,只有这一棵孤独的树,立足在宿舍楼前,道路拐弯处。
这棵寂寞的万年青,便是偌大校园里唯一的亮点。
灼灼的阳光炙烤下,空旷的校园里,惶惶然无处可躲避。缺少绿色的滋润,你的眼神总是干涸而焦灼的。只有这点绿色,是大家仅有的慰藉。因了这棵树,山居生活才有了些许诗意。
于是,我总是花上些功夫,端详这孤寂而又奇异的树。
三层楼高,身躯极力向前倾。那姿势,如凝望、倾听或沉思。树干分成两支,各自旁逸,枝杈粗犷而有力。仿佛某人张开双臂,在迎接、呐喊、欢庆。手臂上,生出些疏疏朗朗的枝条。团簇着的枝叶,如同两支火炬,迎着来自田野的风熊熊燃烧着。
强劲的山风袭过,那些枝条尽力聚拢在树后。远远望去,这棵树,在蔚蓝的天空下,意气风发地迎风举起猎猎飘扬的大旗,指向田野,指向前进的方向。
我疑心这树是有灵性的。它的眼前,有条河流做彩带飘舞,镶嵌在大地上,田野便是一幅太极图了。这座小山,是那鱼的眼睛。头顶,是亘古不变的天空,被千载悠悠的白云衬托得那样深邃;远处,是静默的山峦,被朝夕飘缈的雾霭渲染得如此朦胧。四围的山们,把这坝子拥成了聚宝盆。
这树,应该得天地之灵气,汲日月之精华了。
硕大的根部像拧紧的螺栓,扎根在贫瘠的土地里,岿然不动。一处水桶粗的断杈,似被某种外力生生折去。另一枝箭一般射向田野的方向。长高、长粗、长壮、长得淋漓尽致不可遏制。每向上生长一节,都须经历一番刻骨铭心的苦难啊!
乌黑的树皮,翻卷着鱼鳞状的突起。浑身青筋暴露,褶皱重叠。无处不是触目惊心的伤痕,黝黑的剖面早已结痂,泪已干,泪痕犹在,无言的诉说那横生的厄运。侧生的枝干依旧倔强的向上,向上,向上!哪怕飞来横祸、哪怕风刀霜剑。树叶只算稀疏,墨绿色。许多枝杆呈焦枯状,突兀的立着、刺着、斜生着,睥睨着一切苦难,恣意的舒展着顽强。
我不禁感叹这树的不幸。但这坚韧的生命,不自怨自艾,不怨天尤人,不逆来顺受,只顾咬紧牙,迎击种种磨砺,使自己屹立不倒,为自己赢得一片天地。
无数次电闪雷鸣,劈折了一枝两枝无数枝,落一地扼腕叹惜;无数次狂风暴雨,扯落了一叶两叶无数叶,铺一地可歌可泣。记不清多少次刀砍斧斫,造就伤痕一道两道无数道;记不清多少次虫咬蚁啮,催生枯朽一处两处无数处。多少次春夏秋冬轮回过了,多少个沧海桑田变幻过了,多少句海誓山盟都湮灭了。它,依然苍翠,依旧傲然挺立。
有哪一种遭遇可以和它相提并论,你所遭遇的挫折与磨难、背叛与抛弃、哀叹或者哭泣?它实在可以做我的明镜!
这山上,原来也有一所学校。那一年地震,墙倾屋摧,瓦砾遍地了,于是学校易地办学。如今,学校又重建了。我也才有缘一见这标本般的树,由此我替自己庆幸。
四十年光阴弹指就过去了。那一段寂寞的时光里,它就守着残垣断壁,守着荒草枯木,守着一段回忆与往事。
这树,一定见证了那些永远逝去的曾经的美好吧?
明灿灿的油菜花开了。开得轰轰烈烈、无拘无束,就这么无边无际的铺展开去。人行花海中,如在画中游。蜜蜂不停歇的忙碌,酝酿着甜蜜。
收割了油菜和麦子,农人们吆喝着耕牛,犁铧嵌进大地的肌肤,新翻了田地,新插了秧苗。一场及时雨后,雨水涨满了田地,齐崭崭又是一片新绿。夜里,新月初升,稻秧拔节的声音,三四点萤火,七八声蛙鸣,繁忙在万年青树的梦里。
不经意间,稻谷灌浆了,金黄了,可以收割了,收获的清香四下弥散了。准备好箩筐,收拾好粮仓,镰刀磨得铮亮,心情舒展得豁亮。来,开割吧!
忽然间,起雾了,种子安睡在大地的怀里,山上的风满是寒意了。
万年青总是满怀深情,心有牵挂。
那些青春的身影不就是它的牵挂吗?
你看,三五成群的人儿,往来于它的绿荫下。要么,就围在树下,席地而坐,任树影婆娑,清风拂面。唱一曲“让我们荡起双桨”,或是吟咏“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要不然,就众星捧月地围着老师,探讨一下“自由落体运动”或是“二次函数”。
再或者,就是一个人读读书。取一个极舒坦的姿势,躺进这树的怀里。面朝田野,春暖花开。在早晨绚丽的霞光中,读一个朝阳满怀。此时,踊跃的山脊现出黛色,喷薄而出的太阳跃出山与天相接处,你的目光里燃烧着红色橙色紫色的火焰。直到远处的集市人声鼎沸,直到天空划过鸟的踪迹。有时,在落日的余晖中,仰望火烧云层层渲染的天空,沐浴在霞光霓影里,忧伤淌满遐思的河流。直到璀璨的星辰缀满墨色的天幕,直到远方的灯火次第亮起。
“看那只鹰,飞翔就是它的渴望。”有时,你会看到了一只鹰,在天与地之间翱翔!忽而盘旋、俯冲、滑翔、振翅。像一条翻飞的丝带,如一句荡气回肠的诗。
那些青春的身影来了又去,就像那田野,四季轮回,周而复始。
只有这树,伫立着,聆听和守望。聆听校园里的欢声笑语、朗朗书声。眺望着田野,守候着希望和收获。
这是一棵有信念的树啊!
忽然有一天,它竟孤独了,失落了。弹指一挥的光阴啊,刹那刹那就过去了,只有这孤独的树,坚守着,期待着。
突然有一天,它的伙伴们都不见了。或许成了谁家炉灶里的柴薪,或许成了某处园林里,新栽的供人仰望或休憩的风景。只剩下它了,这多像不可捉摸的身不由己的命运啊!成、住、坏、空;聚、散、喜、悲。一息尚存,唯有信念不灭。这孤独的树,在自己的位置上,不甘沉沦。
这是一棵有信念的树,它是不幸的,它又是幸运的。
它一定会重新焕发青春的。只要根还在,它会有如云的树冠,清凉的树荫的。如同寺院里的那棵万年青。那树,因着信念的力量,因着坚守与执着,在经历了毁灭与重生后,醍醐灌顶,震撼了我。
初见那树,是一截硕大无朋的树桩。二三十米高,雷击火烧后焦黑的树身。树身上有无数虫蚁啮咬的孔穴。树皮荡然无存,裸露出焦枯状的木质。寻不到哪怕一丁点儿绿的蛛丝马迹。巨大的刺状尖端直指蓝天,仿佛屈夫子的“天问”。
就是这样一棵濒死的树,竟然在某天,新生出枝杈、绿叶,崭露了生机。层层叠叠、团团簇簇、郁郁苍苍,可算阴翳了。无数嫩绿黄绿浅绿深绿墨绿的叶子,簇拥着焦枯的枝干,勃发着、茁壮着。仿佛一夜春风吹拂,便吹绿了这苍老的树。仿佛一场春雨洗礼,便滋润了这奄奄一息的树。
我确信,这是一棵有信仰的树。它在寺院重建的隆隆机器声中苏醒。在晨钟暮鼓的呼唤,佛经禅理的启迪中复苏。如今它已刷新成参天大树。在这半山腰上,它呼吸天风,沐浴天雨,倾听法音流转,固守着自己的使命和梦想。
一切的重生都如此惊心动魄,一切的高贵都如此相似。只要根还在,只要信念尚存,何处不是奇迹?
校园里的万年青,那些青春的身影是它难舍的牵挂,薪火相传的真情是它坚守的源泉,朗朗书声是它葱郁的滋养,那么,成长与收获便是它执著的追求了。多么充实的生活啊!不虚度,不浮躁,不矫情!普通但不可忽略,平凡但不可或缺,琐屑但不可轻视。
这万年青,长成了一种信念,即使守望了无数载,寂寞了若干年。那些站在讲台上的人,那些扎根在自己岗位上的人,不也是一棵棵万年青么?从意气风发到颓然苍老,无数的前尘往事都化作云烟了。只要还可以凝视,只要还能心系一处,就注定是一段传奇。
树还在那里,小山顶上,两栋楼之间,道路一侧,一团墨绿。围墙外有棵树,探着头,早就褪去了绿色的大衣。在萧索的寒风中瑟缩着,默不作声,脸色铁青,神情阴郁。远处,红旗飘飘,猎猎作响。
也许有一天,这校园会变成一座花园。
山坡上,校园里,草长莺飞,燕语呢喃,杨柳依依。那两块空地上,栽上树,种上花草。孩子们奔跑、嬉戏。你还可以坐在花丛中,赏景吧,此时,天高气爽,阳光和煦,山花烂漫;读书吧,此刻,海阔天空,心旷神怡,宠辱偕忘。
而这棵万年青,依旧站在那里,侧耳倾听,举目瞭望,深情注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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