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茉厢
代序——
读过不少散文,很多抒情散文,笔调淡淡的带着微微情愫;写景的散文也多,春华秋实静美无声;还有些哲理散文,隐含对社会和人生的思考;叙事性散文看到的较少,却最能动情,它常常表现出具体的认识和感受,感情饱满。
在论坛里,有很多写散文的大家,我个人对散文也有一些偏爱。
幻墨如烟偏长散文,我读过他的多篇散文,从狗尾巴草的灵魂开始,到富水河边和两个人的家园,如烟散文渐成风格,有别于老旧陈腐的乡土感觉。狗尾巴草的灵魂饱含岁月的无可奈何和深沉的同情叹息,富水河边是一方水土一方儿女的爱和恋,两个人的家园散发出一股翠竹清润的乡土新风。
我以为文字最大的力量在于直达心底,一字一句是作者的回忆和心声,点点滴滴唤起的读者的共鸣。生活给我们提供了很多素材,对于有心人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生活也带给我们很多感动,如梦如幻如真,亦邪亦萌亦痴。
我很少读到这样的好故事,一直到读完很久我脑海里仍留有这样一个印象——痴儿不痴,从看过之后一直在等幻墨如烟的更新,可他好像并不打算重启这段记忆,那是他童年的财富,是他独有的友情岁月。我想象不到如烟接下来会怎么写,一如我想不到他会继续往下写一样,他的笔下的痴儿会一直痴痴傻傻下去吗,还是会努力终有收获铁树也有春天?
无意间又看到了幻墨如烟再续痴儿不痴,我很想把这篇文字整理出来与大家分享,好长时间没读到这样的文字,在文字里我闻到了起五更做半夜的辛酸汗水,摸到了驮犁扛钯洒在秧田里的一行行血泪,更看到苦难命运里的不屈抗争。
征得幻墨如烟同意,整理这篇——痴儿不痴,全文如下:
1.偶遇
开场我直白地说这个人物蛮值得我在这里磨叽磨叽。
说起来他的性格就像我父亲煮了几十年的老白菜总忘了放盐一样,那么直白得没味道。比如说我昨天在中百仓储买完月饼,在门口他看到我话都不晓得搭白一个,拉起我的手就走就不管车流硬闯马路!你们说说,偌大个应城就没有酒店就没有饭馆就没有烧烤摊啊,他却拉着我来吃什么华莱士快餐!我九岁的儿子是这儿vip了,回头怕说他爹抢他饭碗!三十几年割头换命的交情了,十几年也没见面了还真没想到这哥们还能像儿时那会儿童心不换的!几个服务员小妞望着两个大胡子男人正襟危坐等吃,面面相觑不晓得说什么好。
我说,幺平啊,你个痴儿在外面发财了就请兄弟吃这个,还像那个煮半熟了的啃不动的苕。
他说,我在广东最穷的时候过年才吃这个,两个汉堡就管饱,你小子别不知足!
知足的我们吃了两个烤鸡四个汉堡六个热狗八个骨肉相连外加两杯奶茶一包特大号薯条,最让人无语的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稻花香一包怪味豆。那两个服务员小妞转前转后忙的眉开眼笑。然后我们就坐那儿回味往事又哭又笑,也不管几个小妞愁眉苦脸挤眉弄眼呆头呆脑。
他说,涛子我结婚了。
我说,应该的,都快四十了再怎么老也要挂个秋葫芦瓢儿。
他说老婆嫌他穷跟人跑了又离了,我说应该的再怎么打光棍这样的女人也不能要。他还说又找了个离个婚的外乡女子对他好生了个丫头,我说应该的养个儿防老你个痴儿就不能一句全说完搞得我的心像蛤蟆一样上窜下跳。但看他那幸福的猪脚样我也不好再骂他什么了。吃的高兴了,我文思泉涌即席作千古一绝诗一首——
痴儿请客尽出丑
忆起往事猪泪流
人生能有几回醉
何况今朝有狗肉(指热狗)。
2.痴儿
其实说来我们应该算一个村子了,只不过他属东湾我属西湾,中间隔了一条河。东边几条狗,西边一群牛,他们湾子父辈取名用狗,我们湾子祖辈取名用牛。一到劳作季节喊狗啊牛啊回家吃饭的声音像唱西北信天游。
他父亲是个勤俭本分只懂种地不识字的农民,给五个儿子取名也是精打细算叫一平二平三平四平五平,好像田间播种生怕漏了个数。我启蒙读书那会,五弟兄哆来咪发唆长的一个更比一个高。后来老四夭折,老五改名幺平,他家人开始这样叫。再后来幺平得肾炎,土霉素红霉素青霉素打得有些多,身体有些差,智力有些慢,行动有些缓,他家人喊痴儿,我们都跟着这样叫,他从来不恼。
苦瓜结不出甜瓠,农家孩子田里跑,也不晓得他营养吃哪里去了,脑壳就是不开窍。考试不考个几分好像显得他不太认真,家里的农活却是一教就会。他父某狗一次在田间干活,求我爷某牛让我读书照顾他一点,因为听说我七岁能咏八岁能诗学习一级棒。其实我也就会背个《增广贤文》还是我爷教的,他是我们村老辈人中唯一念过私塾能识文断字的,后来我还学会了床前明月光,我爷觉得了不起就向他父夸口了。
每天走过那座木桥再行五里田间路我们才能到小学校。幺平家近我家远,所以我总是出发比他早。那坡上有花儿,田间有禾儿,埂上有草儿,我们孩童的心也时常像飞扑的小鸟。湾子里所有伙伴中我和他感情最好,因为我个头最小他个头很大却从来不曾欺侮我。我家上中农,成份不太好,可我吃穿学习比别的孩子好惹人嫉妒,他俨然成了我的保镖。
3.苦难
天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幺平十一岁那年他父被发现胃癌晚期不到一个月就死了,他母因此完全痴呆。那年一平十七岁学了木匠,二平十五岁学了瓦匠,三平十三岁大我三岁和我同班念五年级。家的负担落在幺平尚还稚嫩的肩膀上,苦难也才刚刚开始。那个夏季农忙才开始,他父精心伺养的老水牛也突然不吃不喝没几天随他父去了。那时候还没有机械,牲畜就是主要劳动力,种地是几乎所有农民的生存方式。
他父无兄弟,他舅也是本湾的,也是子女六七个,家里是吃饭的一围桌,做事的没两个,能帮忙的时间少。早稻收割垒成垛,抢插晚稻不能搁,这段时间就是农村常说的双抢,一年的收成全在于此,不能迟缓。没牛没把式这活怎么干?
一平二平不做工了,三平幺平收起了书本。那天早上老大领着三个弟弟在父亲坟上了一注香磕了几个头放了一挂鞭,兄弟们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于是我看到了应城农村有史以来让见者流泪闻者动容最壮烈的一幕:一个半大小伙在后掌犁,三个男孩在前背拉纤绳,身体倾倒如虾状人作牛马苦耕耘。烈日不晓得体恤民情,那水田蒸汽上燎,人站外面汗下如雨,人站里头就象发火烧。犁有千斤重,志有万丈高,动如蜗牛,行如蚂蚁,时发虎啸,时作狼嚎。方块田虽不大,可谁却知,田有尽头路在何方?幺平拉不动了就爬上田去,边摸着被绳勒出的血痕边哭,他的几个哥就边劳动边大声唱歌,歌声不好听却让许多从田坂走过的人都流泪。一块两亩的水田,四弟兄顶着烈日犁了整三天才把秧头打到田,这效率实在不算高。
后来谁家牛有空就借给他们用,只是这样的机会不是太多,活还是要靠他们一点点去干。痴儿真是痴啊,年纪最小明明干不动了,为啥不学我去撒个娇去偷个懒去到处跑?在他家最远的那个田角,他一个趔趄脚背被铁耙划了个半尺长的口子,深可见骨啊,鲜血和着泥水染红了一片,今天那道长疤就是苦难的见证。
幺平说,我干过木工瓦工钳工电工,没有一样敢不用功,因为没有哪种事比无牛却要耕地更费功夫,所以人的一生要多选几条活路。
说起那段事,他不胜唏嘘眼泪鼻涕都下来了,可五个肉串下肚,左手鸡腿右手鸡翅吃相那个叫鲸吞,说他痴儿真不是乱盖的!
4.友情
读五年级的时候,我的左腿突然不能动了,不得不休学一年。再去上学时,幺平和我同班了,友情不能拿尺子衡量,成绩最好的我成绩最差的他却总是最好的伙伴。感谢那段岁月,感谢我的伙伴的无私关怀,是他教会我人生要常怀一颗善心。每天早上天刚亮幺平就过湾子来接我去上学,他的肩膀真的比我的拐杖稳当,他的心真的比太阳要温暖。那时家里穷连自行车都没有,到哪里都靠两条腿,干什么都靠两只手。
有一次回家途中突然下起大雨,地上泥泞我实在走不动了,幺平就背我,可他也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啊!我坐在泥巴里感到无助嚎啕大哭,这个痴儿也陪着我哭。后来雨小了,还是他把我送回家了,第二天他却感冒加发烧。
后来我腿逐渐好了,却轮到我放学等他了。班主任老师姓董,严厉得像老虎,喜欢布置作业,喜欢让人背书,喜欢打学生,喜欢专门和他过不去。学生不聪明不是他的错啊,老师喜欢留学也没有错,只怪老天太容易黑。最先背完书做完题目的我总会等到最后离校的他,然后一起唱着歌回家。有时天实在太暗,我们就嘻嘻哈哈一阵猛跑,然后回头看路边坟地里是不是会钻出一个白衣女鬼。
我们渴望下雨,我们渴望天晴,渴望播种渴望收获,尽管日子有些苦,我们热爱简单天真的童年。那些鱼是肯定是老天爷撒下来,为啥天空一流泪鱼就满沟满田满地跑?
一下大雨我们就不用上学了,水会淹了道路淹了稻田淹了学校操场淹了大人们的心,老师们也是种田人啊!农村孩子都是捉鱼能手,等天晴了一平会把腌好的鱼用绳子串起来摆出来,晒鲤鱼草鱼鲫鱼黑鱼都有,就像鱼在开会。
过年吃年饭,他们几弟兄总会商量吃个什么,干鱼要喜庆一点,因为家里实在买不起其它的荤腥。我至今都怀念他家的水煮土豆,把土豆挖回了洗净,盐也不放,放大锅里煮,然后趁着烫手剥皮吃。如今我吃着山珍吃着河鲜吃着海味,却再也吃不出和痴儿抢土豆吃的那个味。我也有些痴啦,看他家接连好多天都有剥皮土豆吃羡慕得要死,就缠着我妈用家里的好菜去和他们换。我妈说我不懂事,家里肉也不多,但还是弄了大碗的菜让我端去换,她真是小气,眼睛红红的肯定是不舍那块肉了,却不知道他们家土豆更好吃。
我想到我们一起去偷瓜一起去抠藕一起下棋一起拍纸片,我们把乡下孩子的欢声笑语用童真绕了一转又一转。但,我们终究是长大了。
5.痴儿不痴
后来,我以全校总分第一的成绩进了镇中,幺平连村中都没考上。再后来,我家搬到镇上了,他在村中蹭了几天学后辍学随大哥一平学了木匠。人总归要走条路,不管是崎岖还是坎坷。要中考了,压力比山大我想起他家院子墙头上的牵牛花开了,就骑车去看花。他正拿着刨子在那里刨木花呢。看痴儿做的小凳子小椅子我不禁笑了,样式还真整齐,划一全部都是高低脚!
我说,鲁班祖师爷可要向你叫爷了,学了一两年做出个凳子还让别人摔跤!
痴儿很认真地让我看他的手,手上有很多深深的伤疤。
他说,这是刀劈的斧砍的,过去我墨线都弹不直,你以为做一门手艺容易吗,跟你读书一样,要认真,有时间就要流血流汗。
那天我见到牵牛花了,红的紫的白的开的很好看也热闹非凡,不过我却觉得那院子里满地的刨花儿更加好看。
人生多际遇,生活总是掀起不同浪花,当我幻想和女孩子花前月下的时候,幺平却在小煤窑里苦苦挣扎。有的人活得安稳觉得不出门的日子太过于波澜不惊,有的人四处漂泊渐陌生了归家的路。上大学后我偶然回老家,一看幺平家的土屋只剩下断壁残垣,童年的欢歌像影子一样越过围墙早已飘忽不现。长大以后的事情我不清楚也不准备过多着墨。没有经历过的事也写不成精彩的电影。
今天,我们难得地重逢,难得地畅谈往事,叹华发早生。痴儿到底经过多少磨难我并不知道,因为我们各自的生活原本就是不同轨迹的两条线。
痴儿说他昨天看了前妻的母亲并给了点钱,那是个心地很好的老人如今却没人管。
痴儿说他不会在城里买房,不会在街边筑屋,还想在老宅基上重造一份宁静。
痴儿说和着稻花香吃着花生,今生再也没有遗憾。
我明白,这个痴儿活了几十年还是那么的痴。
幻墨如烟2012-2013成文于应城.
茉厢2013.1.22整理于成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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