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两茫茫
(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记住一些东西,如果只单单为了怀念过去,那么忧郁就不会如枯叶一样的飘落。)
曹老师是我的小学老师,小时候不知道他是上海下放知青,只知道村民们用土坯垒起两间草屋让他一个人教十几个孩子念书。当我们大声读“山石土田,大小多少来去”的时候,他就开始教比我们大一些的孩子。那时候的孩子一般过了十岁才去念书,有些人家还让孩子在家放牛,现在还依稀记得我们会经常跟着他到村民家里,看他劝家长让孩子读书。
后来,学生渐渐的多了,每天到学校的时候,就看见曹老师满手的泥浆蹲在地下做土坯,有空闲的时候他一点一点慢慢的盖了一间教室。我们看到帮忙最多的是住在学校旁边的三婶。三婶是个可怜的女人,他丈夫在淮北买山芋干的时候,掉到炭车的轮子下面被轧死了。(那个时候,由于粮食总是不够,每到开春,我们这里不够吃的人家都结伙爬装煤的火车去北方买山芋干)她也是个漂亮的女人,但身体不好,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不言不语的过着艰难的日子。由于曹老师也是单身住在学校里,人们就撮合他们再一起了。其实我刚记事的时候,还以为他们是一家子,因为三婶家的重活都是曹老师帮着干的。
结婚那天,我发现曹老师并不高兴,人们都在三婶家帮忙,他还为我们上课。报听写的时候,我的注意力是透过窗子看三婶家的喜庆的,竟然忘记了“劳动”怎么写,曹老师报了三遍,我提笔发呆,他才开了笑脸:“劳动是不是要用力啊!”我恍然大悟写了出来。“你真聪明!”他夸奖我的神情是一种慈祥的和蔼。随后又恢复了开始的心事重重的样子。
晚上睡觉的时候,听母亲对父亲说:“三妹也真是的,非要一门心思跟曹老师,我觉得曹老师不喜欢她,好几年了吧,他都没有答应,我看他是可怜三妹身体不好,再说,曹老师在上海还有老婆孩子啊,要是人家找来怎么办啊!”父亲不以为然的说:“你就会瞎操心,曹老师是资本家的小少爷,她老婆早和他划清了界线,婚都离了,再说,他那么老实,又不会讨好人,公社书记不批,他回不了城的”。看的出来,父亲对资本家深恶痛绝,因为他是公社团支部书记和队里的会计。
有一天,父亲从公社带回了一封信让我交给曹老师,他看到信的时候,脸色就像从春天一下子就到了秋天。他关起了“办公室”的小木门,让我有了好奇心,透过门缝,我看见他满脸的泪水。 我是比较淘气的,总想知道一个大人为什么会哭,趁他不在的时候,偷看了他埋在抽屉最底层的那封信(他的办公室也是我们的图书馆)其实当时我并不知道其中的一些词语,只是关心父亲所说的,他会不会回城,那是我们同学都不愿意看到的。
现在重新回忆起那封信让我懂的了许多:孝鹏,见字如面,我只能再说一遍,我从来就没有背叛过什么,这是一个疯狂的年代,好好的人,就被无情的打死。我和你划清界线,只是为了保护孩子,你知道,我没有向你表明是因为我们每一句话都会被审查。现在好了,我已经通过各种渠道为你返城做了努力,已经有望,我知道你对于父母的死很是绝望,你说这个城市已经没有了印象,乡下才是真诚的地方,我真的很伤心,我最后对你说,我不会再嫁,不管什么时候,哪怕等你死了,也要把你的骨灰等回来............
那天下午,一个同学偷了我作文比赛时,曹老师奖励给我的一只钢笔,那时小时候无比奢侈的东西,我急的放声大哭,他听到问清了情况突然说出了一些让我难以理解的话:当心爱的东西失去时,莫要失望,莫要悲伤,不能拥有,并不是心爱。虽然他又重新奖了钢笔给我,也没有离开我们,但是我并没有感觉到一种快乐,或者说因为他的存在而愉悦,因为我感觉到他是浸泡在一种痛苦之中。
不久,我们看到一个上海女人带着两个比我们大的女孩找到了这里,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白净的女人,她说什么,我们听不懂,只是那两个漂亮的上海姑娘哭的很厉害,而三婶抱着刚刚出生的孩子惊恐的看着他的丈夫.,而我们这些孩子也惊恐的看着他们的老师.............那个秋天的雨似乎是和枯叶一同落下的,他在风雨两茫茫中送走三个女人,留在了这里。我知道,是我们这些孩子让他做了选择。
我升初中的时候,他给我上了最后一课:我希望你能当个作家,因为你的观察思考能力比较强,我也为你的古文打下了基础,但是你不够坚强,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以后的路靠你自己走.......
1999年,曹老师去世了,他的骨灰按照他的愿望被她上海的亲人带了回去,那天,我感到眼角是酸涩的,我知道,他可以安息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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