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初春,莺啼燕啭,酥雨淅沥,一派杏雨梨云,柳绿花红,空气里弥漫着暖熏熏的青草泥土香,和着氤氲迷离的水汽,酝酿成一场久酣不醒的人间醉梦。
而一帘帘的烟雨落幕之后,只徒留她一线清瘦而婉约的背影,沉寂而苍凉地立于台上,如同晃在水波之中的骀荡月色,微漾,恬淡——但她其实只是那戏中的人,戏中的影。只能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泪。
你道胭脂烫是为何而生?那姹紫嫣红的胭脂,涂抹在脸上,分明为的是用水粉遮掩住苍白和伤痛。她又笑,人间,不过是抹去了脂粉的脸。你看这万事万物,哪里有各自的来处去处?都是一颗颗死了的心,松软腐烂,仍然跃动在胸腔之中——为的不过是证明,所谓的人生,是从内部开始的无药可救的腐烂。
她是江南出名的戏子。水袖如云,娇媚万千。而戏子们处心积虑要拿捏得当的那种种态度姿势,于她而言已成举手投足的风韵,而含蕴于其间的,却处处是说不完的心酸,道不尽的无奈。她说,那一哭一笑,在台上是万种风情,在台下却成了各自的、不能言说的隐痛。她懂,亦不为难。她说,这一切都是命中的劫数。
他初次见她,是于千千万万人的台下,来观赏她的表演。只消一眼,他的城池便为她倾倒。从此,他不惜追随了她,历经了千万里的艰险路途,为的只是不错过她上演的每一场戏。
终于,他来到了江南,这桃红柳绿、妩媚多情的江南,他在这里,依然在千千万万人的台下,觉得这江南处处是属于她的风情,她的沉醉,她的韵致。江南空气里的暖雾熏风,使他的心彻底沦陷。他说,他将永远是她的人,是她戏里的哭哭笑笑、离合悲欢。
一只翡翠细雕的精致锦盒,几经辗转,终于被送至她手中。那翡翠锦盒的典雅剔透,一如她的气质她的华彩。她用手指轻轻甸着锦盒,流露出一丝微淡的笑意,但这笑意只如水波之上一闪而过的褶皱,转眼便消逝无痕。然而,她知道,她遇到了懂她的人。
她终于如了他的愿,与他约见。那一日,她只着一袭浅淡如水的素袍,甚至未曾敷上任何胭脂水粉,便以那清寡苍白的素颜,如约而至。在灯红酒绿的喧嚣之中,他们彼此注目——那一刹那仿佛电火石穿,于眼中缠绵出万道流连。
她问,你为何要来见我?
他道,我并不是来见戏里的你,我只是想来见那个戏外的、真实的你。
她笑了,在流光四溢的迷离夜色之中,她笑。她说,你可知道,真实的我早已经死了,早已经尸骨无存了,烟消云散了。她又说,你看现在的我,现在的我永远是活在戏里的人,活在戏里的灵魂。我是没有心的。
她嫣然而笑,恍然间眼角滑过一滴眼泪来,浓到深处的恨,原来不过竟只是一颗无足挂齿的泪。她抬头看他,淡淡道,人间,不过是一张抹去了脂粉的脸。
她在台上,旖旎万千。他在台下看着,看着看着就泪流满面。他再也不能看到那光彩夺目的嫣然女子,他只能看到一缕奄奄一息的灵魂,那千疮百孔的伤痛,那无可奈何的一缕消瘦的影。他懂,她便是他命中的劫数。
这世界有多少个人间?你看见的,是一个人间;你心底的,又是一个人间;而活在戏间的,又是一个人间——那么,这世间有多少个人间?
有一天,他这么问她。
戏里戏外,我只有一个人间。她说,伏在他赤luo的胸膛。于我而言,我眼中的人间,就是我心底的人间,也是我戏里的人间——而我,我就是这人间的一缕风。一个呼吸。
那么你会是我吐出来的么。他痴痴地问。
她又笑,我是你吸进去的毒药。
其实这世间是没有人间的。很多年后,她倚着栏杆低声地说,那含着红酒香气的叹息落地时,窗下正烟火四起,枪声乱作。旧上海正是狼藉一片,惨遭洗劫。她说,他们来了。她说,你看哪里有人间。这个人间根本不是人间,而我的心也死了,我的心也没有人间,而戏里,戏里的那所谓人间,根本没有一个活人,没有活人的人间,又算是什么人间。
兵荒马乱的年代,她的哭泣是一朵惨淡凋败的花。很多时候,我们不是开放得太早,就是开放得太迟。不是来不及,就是已结束。
她喜欢抽烟,烟气的迷醉很容易使她回到年轻时代的辉煌中去。鸦片的麻醉使她心魂宁静,让她觉得惬意闲适。这是真正的灵魂超脱,她微笑着流下眼泪。
身上仍然穿着那件旧式旗袍,孔雀蓝的色泽凄艳而夺目,几乎晃花了她的眼睛。她开始念那句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她总是自以为忘却了一切,却终于忘不掉一切。因她是生在这世间的一颗红豆。
红豆总是以为自己是没有相思的,却不知晓,它自己本身就是一颗相思。
而她总是以为自己是没有人间的。却不知道,她自己就是一个人间,一个在戏中演绎得淋漓尽致、尽态极妍的人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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