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是合德。

我的姐姐叫宜主。

我们是阳阿公主家的舞姬。

但是，我们和别的舞姬不一样。我们不出席任何表演，只是被单独的关在舞房练舞，日复一日。

我们的舞房有个好听的名字，默苑。

姐姐跳舞，我鼓瑟。

这就是我们全天的课程，姐姐是很坚强的人，我一直这么认为，即使因跳舞而摔伤扭伤，她也没皱过一下眉。

我很明白，我们已经很幸福了，这些日子，比起乞讨流浪，要安逸的多。

贰

那日，默苑的门被推开，突然的声响让我们吓的停下动作。

推门的男子一袭白衣，剑眉星目。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陌生人。

他的目光停在姐姐光着脚在大鼓上跳跃的身影。狭长的眼睛迸发出迷人的光彩。

肆意的风吹动姐姐的衣裙，飘然若仙。

她的美，岂只绝色。

我定定的看着他，心里莫名的滋生出暗暗的欢喜。

后来我知道，他是公子无伤。是阳阿公主最信赖的食客。

他的到来让我们枯燥的生活添了些许生机。

我会时常顺着墙边芭蕉爬上屋顶。眺望那片梅林。

因为无伤说，他住在梅院。

我们是被禁止与外人接近的。

无伤也知道，所以他只是偶尔悄悄来一下子。停留片刻就离开。

有次我和姐姐踢键子，那是我们仅有的玩乐。羽毛以一个漂亮的弧度稳稳的落在树上。

我急了，却怎么都够不着。

姐姐一个转身跳跃，优美的舞姿，裙带划过树稍。将踺子递给我。

背后却响起掌声。回头，是无伤的满脸微笑。分明的轮廓变的无比柔和。

他由衷的赞叹，姑娘真是仙人。

姐姐羞却的低低头，公子见笑，婢名宜主。

宜主？无伤喃喃道，宜主二字怎配姑娘倾城绝色，姑娘身轻如燕，飞燕二字可好？

姐姐脸上褪去红晕，仍是常见的淡然，谢公子赐名。

听不见情绪的几个字，却让我心里泛上涟漪。从始至终，我都没提过那个名字。

飞燕。

也许某些情绪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疯长。

叁

我们再怎么的小心翼翼，阳阿公主还是知道了。

她身边的李夫人，上来就是几巴掌，扇在我和姐姐脸上，然后将我们锁进柴房。

走的时候还不忘恶狠狠的骂几句，贱婢而已，还以为自己是谁，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居然敢公主府勾引公子。

我有些恐慌，这是我们第一次受罚，以前就算跳舞弹琴让公主不满意，她也不会罚我们。

记得有一次，她把姐姐叫去单独表演，姐姐因前几天扭伤脚踝而表演时摔跤。

我们以为她会像别的舞姬那样挨打。

可是没有，她被送回来，还赐了药膏和润肤露。

但是这次，没那么幸运，我们被饿了很多天之后。姐姐被带走，回来的时候满身伤痕。

送她回来的李夫人看着我问，饿吗？

我不敢答话，跪在她面前不吭声，实际上，我也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记得十年前是怎么把你们拣回来的吧？不罚你们还真忘了当年怎么饿的吧？

要活着就要听话。

这是她最后的一句话，然后啪的就是关门声。

姐姐搂着我，或许是身上的伤让她痛的颤抖，但还是倔强着没喊一句疼。

我记得我们在被阳阿带回之前在街上流浪的样子，两个乞丐。

那个冰冷的夜晚，我忘了已经几天没进一点食了。

风像刀刃一样在身上凌迟。我瑟缩在墙角，似乎听见死亡的钟声。

姐姐伸手拉着每个路人的衣角，重复着一句话，我可以做饭，我会洗衣服，我可以做很多事，求求你，救救我妹妹。

那是她唯一的一次说求字。

但是伸出的手却被一次次冷漠的推开，跌在地上又起来。

多少年以后，我想到都能眼睛湿润。

然后我们被阳阿公主带回府。

那天晚上，我们窝在彼此怀里，她说了很多话。

我只记得一句，她说，合德，我要自己掌握命运。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彼此温暖。

然后她被送走了。

然后开始了我们漫长的绝望。

肆　

姐姐走后，我一个人孤单的练琴，无伤再也没来过默苑。

我开始长时间的坐在屋顶。

公主心情很好，常来听我吹箫鼓瑟。

她拉着我的手站在高高的城楼。风吹过她挽起的长发，我似乎看到夹杂的些许银白。

她抬手指指前方，问我，看到了什么？

梅林。我的目光定格在那片常年不败的雪梅。

公主扬起嘴角，幽幽的说，更美风景在梅林后面。

她转身定定的看着我，捏起我的下巴，暗红的指甲抵在我颈间细细的疼。

她说，真美，只有走出那片梅林，别人才能臣服你的美貌。

我没答话，任她的指甲刺痛皮肤。

她转过头，你和你的姐姐真的不一样呢。你像一只绵羊，可你姐姐像一匹野马。

公主的眼睛变的幽深。真怕她哪天脱了缰，我就驾驭不了了。

我能想起我们刚被带到公主府，饿的受不了的我扑向桌上的点心，吃到呕吐。

姐姐却忍住咽下酸水倔强的看着面前高贵的公主，满脸疑问。

直到李夫人说随便吃，会有报答公主的机会。她才慢慢的拿起食物。

那年，姐姐七岁。

我五岁。

公主说，合德，你要听话，你听话就能得到很多，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我想了想问到，要梅林也可以吗？

公主突然大笑起来，就像听到我说了一个最滑稽的笑话。笑的眯着眼，好看的五官随意的拉扯，精致的妆容下有了细细的眼纹。

不难看出，她年轻时也曾风华绝代。

她说，合德啊合德，你姐姐可比你有野心多了，没出息，不就一个梅林吗？本宫今天就赏给你。

听到姐姐，我想问问她去哪了。可是心里的欢喜却让我忘记了一切，忘记言语。

她哪里知道，梅林固美，林下的白衣才是我向往的身影。

伍

我住进了梅院。

我会时常看到无伤在梅树下舞剑的身影。孤单而落寞。

他偶尔和我说几句简单的句子。

恩。

赵姑娘早。

姑娘好歇。

晚安。

点头微笑，礼貌而生疏。

我有些失落，但那点小小的情绪被大片的心安代替。

我会在他舞剑或沉默的时候，和上一曲箫声。

总有那么一个人，他离你不近不远的几步距离，却足以让你满心欢喜。

梅花纷飞，夕阳下绯红的心事。

那是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公主对我松懈了些，她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那几只信鸽上。

仿佛几只鸽子就能衔来她所有的梦想，每次一有鸽子飞过，她脸上就会浮现浓浓的笑意。

直到那日，她宴请四座，头一次让我献曲助兴。

我看的出来她非常高兴，王候们说着奉承的话。

他们说，赵昭仪能有今天也是多得公主调教有方啊。

我有些愣神，公主看向我，满眼笑意，说，这是昭仪的胞妹，名合德，精通词曲。

满座惊讶的看着我频频点头称赞，他们说，公主教养的好，赵氏才貌惊人。将来也必是非富即贵。

公主似乎对他们的称赞很满意，大家的酒也喝的很尽兴。

从他们的碎谈中我才知道。

姐姐去的地方叫长安，她成了皇帝的宠妃。艳惊满朝。

我不知道该喜该悲，心里大片酸涩。

席间，无伤却黯然退场，我也悄悄跟了出去。

梅林深处，那抹雪白有些黯淡，月光撒在他脸上，汇积成忧伤。

他喝的有些多，我坐在他对面的石椅，看着他散漫的眼神和微红的脸庞，一时间却不知道说什么。

他迷糊不清的呢喃着，我保不了你。

我伸手刚触到他滚烫的额头，难过和心事还来不及说，他紧紧反握住我的手。

定定的看着我，幽黑的瞳孔在月光下映出清澈的冰凉。我却觉得它飘向很远的地方。

无伤突然搂过我疯狂的亲吻我，酒气与绝望迎面而入。

开败的花朵，撕碎的衣服，眼角的泪滴渗入泥土。

心里的麻木代替了身体的疼痛。

他口口声声喊出的名字是飞燕，飞燕。

清晰又模糊。

陆

我再次见到姐姐是半年后。

她一身华丽霓裳，坐在公主府正堂上座，满府跪拜。

她已不似当年的温婉淡然，而是变的高贵冷艳。眼波流转，尽是妩媚。

巧笑倩兮，与公主恭维一番，然后看向我。

我却觉得这笑容如此陌生。

晚上，姐姐与我说了很多，话里尽是长安繁华。

末了，她说，合德，跟姐姐去长安吧。

我不忍拒绝她眼里的期待，只是默默的别开了头。

她接着说，姐姐已经向皇帝推荐了你，我是来接你的。

我惊讶的看着她，有些埋怨，姐姐，你怎么能这样，我并不想去长安，我不想侍候皇帝。

合德，我没有办法，宫里哪个不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万一哪天皇帝也保不了我…　她声音悲戚着说，我如履薄冰才坐上今天的位置，合德，帮帮我吧。

我没说话，躺在床上背对着她。

我想起某个夜晚她曾眼神深远的说过，我要自己掌握命运。

还有很多年前，那个小小的女孩向路人伸出冻红的双手。

眼泪模糊了眼睛。

次日，在走廊上碰到无伤，他看我的眼神空洞的飘向远方，我回头看到走廊尽头消失的倩影，疼痛的心瞬间冰凉。

还是低声的说了句，公子，姐姐要我去长安侍君…

我期待着他脸上会出现的表情，可是没有。

仍不死心的问，公子，会带我走吗？　

无伤怔仲，缓缓开口，姑娘天香国色，前途似景，哪是无伤配的起，多谢姑娘厚爱。

所有期望跌到谷底，那晚的出格，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忘了，还是决口不提以自欺。

仿佛赌气一般，我随姐姐去了长安。

那个高高的城楼，斑驳的大字，未央宫。

我那时不知道，原来城门一关，便是一生。

姐姐亲昵的拉着我在殿前扣上，我望了一眼金壁辉煌的殿堂，堂上男人也不过而立之年，面容俊朗。他是皇帝刘骜。

姐姐笑意盈盈的说，陛下，这便是臣妾胞妹合德，才艺美貌无不胜臣妾数十倍。

彼时，我自是一身红妆，眉目如画。

刘骜满眼欢喜，那眼神竟似当年无伤。朝堂之臣有惊有恨。一曲梅韵，刹那芳华。江山如画，怎敌她眉间朱砂。

柒

姐姐这步棋下的很俊，成功的把我转移成妃嫔们的攻击对象。

我坐在观景楼吹萧。看着永巷那扇常年关闭的城门。宫墙上剥落的岁月倒映着青丝熬成白发。

永巷的，女人。

突然，心里涌入莫名的恐惧。我从甬道一路飞奔。

心底的念想支起我疲惫的步伐，我只是记起公主府的梅林，记起那抹晃眼的白影。

不，不行。我不要成为葬在永巷一屡孤魂。

我看到过，那些耍尽手段，曾经叱诧后宫的女人弥留之时不甘的眼神。

那些貌美如花的姑娘穷尽青春也等不来爱情。

她们不敢追求，不敢向往，她们不奢望爱情，仅仅期望活着的时候还有人能记一眼她们的容颜。

我不要成为她们。

我飞奔到姐姐的宫殿，她看着我仍是满眼笑意，只是，那笑，再没有往日的温度。

姐姐，求你，送我出去吧。

我拉着她的长袖渴求，她似乎看不到我眼里的无措，亲切的拉着我的手，说，怎么了？谁又欺负你了？

她慢慢的泯口茶，有什么事跟姐姐说，别闹脾气啊。

其实这种敷衍我早已不怪，还是执意的拉着她声泪俱下。

我要离开永巷。

这距话坚硬的语气让她脸上的笑容变的僵硬。　

她拍拍手，帘后晃入一个人影。剑眉星目，轮廓分明。

我惊讶的揉揉眼，无伤。

他现在是我的护卫。姐姐悠悠的说，妩媚一笑。

我这才注意到无伤身上的制服，他的眼神仍是直直的望着她，那光芒，仿佛利剑，直入心底。

姐姐舞步摇曳，轻移至维帐内，纱幔落下。

一只小巧木屐却落在帐外，无伤捡起必躬必敬举过头顶。那姿势再没往日风度。

心里一阵翻涌，姐姐却不小心再次打落，再捡起，来来回回几次。

我不禁眼泪朦胧，哽咽着说，姐姐，你怎能这样侮辱公子？

公子？姐姐笑出声，无伤，我妹妹心疼了。

无伤看看我，眼神悲凉，然后转过头，我却注意到他举起的手臂衣服下隐隐现现的伤痕。

谢婕妤厚爱，无伤甘愿。

我不知是悲是恨，姐姐走下来眼神凌厉的看着我说，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人，宁愿在我身边做一条狗也不要你，你还要出宫做什么？

我似乎看到无伤眼底强忍泪水而憋红的脸。

姐姐不屑的扫他一眼，男人都这么贱！

说着拔出他腰上配剑，狠狠的划过他的背脊。

还手吗？你的剑，至少也该抢过去啊！姐姐说。

无伤仍不吭声，脸上五官因疼痛而扭曲。

我终于明白他身上的伤痕，这样来的。

我赵飞燕看上的必定人中龙凤。所以无伤，我永远不会喜欢你！

我夺过姐姐手中的剑，无伤，你…一句话不全，我已泪流满面。

能侍奉昭仪，是无伤荣幸。他字字铿锵。

姐姐大笑，十指如玉，抚过无伤的脸，有些嘲讽的意味，妹妹，还要出去吗？

我恍然，这也是你的一步棋吗？困住我。姐姐转过头，看着我笑，我眼神冷漠的看着地上的血。

姐姐脸上的笑意褪下,看着慢慢倒地的无伤和我手中的剑。

不要想掌控我，更不该这样践踏我的爱情。我神情默然。

地板上绽开的殷红仿佛嘲弄。我就这样亲手结束了我的爱情，我杀的第一个人，是我的最爱。

从此我似乎看到永巷的门落满灰尘。

捌

我配合着姐姐用计将王后打入冷宫，姐姐成功荣升后坐，我笑着看着孤单的后椅上她孤单的一生。

我只去过她的宫殿一次，寂寞冷清。她坐在屏帐后，神情苍白。是合德吗？她声音嘶哑的喊出我的名字，似乎又晃到许多年前。

烟味呛鼻，我干涸已久的双眼有些湿润。

我抚摸过她挽起来的长发，她还这么美，不过花样年华，却已沧桑一生。

我怎么会不明白，当她稳坐后椅的那一刻，她以不在是帝王怀里备受呵护的娇美人了。所以后来她的失宠冷落都是我的预算之中。

我需要为我夭折的幸福，为我暗藏的恨意找一个出路。

这世上没有平分秋色，只有两败俱伤。

她亏欠我的美好向往，我还她半生流离。

我从她的宫殿仓皇逃离，碰落帏帐厚厚的灰尘。身后是她兀自叹息。

玖

我时常站在最高的城墙，神情冷淡的看着未央门前的悲喜。无语。

一曲笙箫，我望着那片梅花盛开的方向，泪眼潸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