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他说，你爱我吗？

他转过头来看她，他的眼神没有焦点但却似乎无比认真：不爱。

那天，刚好是他们认识一个星期的纪念。

最初见到他，是在某个微雨的黄昏。黄昏时雨，总是温柔而缠绵，仿佛在细细地缱绻私语。可那天她刚好没有带伞，眼见雨势渐大，她只得踏进附近那家新开的咖啡厅，准备雨势小了再走。还是陌生的地方，她有些不习惯。缓缓走进来，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再细细地打量。

是简约而精致的地方。柔软舒适的沙发，干净整洁的玻璃窗。小小的咖啡杯，杯中的勺子也精巧可爱，勺柄边缘环绕着一圈纹络，淡淡的蓝色。隐隐约约透露出雅致的气质。她很喜欢那样的小勺，便拿起来细细把玩。但刚刚拿起来，耳边却响起柔和而磁性的男声，她微微一怔。

“小姐要喝哪种咖啡呢？”

她抬起头，在柔和暧昧的光线下，那男子的眼睑异常英俊，略微忧郁的眼神，犹如雨气一般缓缓地蔓延进黄昏的雾色里，模糊了她的视线。

“一杯……一杯好喝的咖啡就好。”

她吞吞吐吐，窘迫到想要钻进地下。她对咖啡的造诣并不高，喝过的咖啡很少，咖啡的品牌知道的自然亦不多。于是话出口的那一刹，她微微红了脸。

那男子似乎笑了，低声说：“那么请小姐品尝一下本店最好的咖啡好了，稍等片刻。”

说罢，他已自离开。待她抬头起来，只能看见他背影。暧昧的灯光晕色下，他的背影有模糊的伤感味道。

窗外的雨还是淅淅沥沥的。店里开始放音乐，她听不懂那音乐，只知道那是一首忧伤的歌，非常忧伤。那唱歌的女子的声音仿佛歇斯底里，却沙哑而冰凉。有点冷。她低头叹了口气。

忽然，一阵热气扑来。

闻得出是极香醇的咖啡味道。

她吃惊地望着放在桌上的咖啡杯，如此香醇气味的咖啡，她从未感受过。咖啡在微微地打着旋涡，柔和的气雾缓缓上升。“尝一下？”男子已经坐到她对面，唇角勾起，有一抹奇异的笑容若隐若现，仿佛有些许骄傲么。

“唔。”她捧起咖啡杯，手却有些颤抖。然唇刚碰到微热的咖啡杯沿时，她忽然一阵心跳，动作已自停住。

“怎么？”男子的眉挑起来。

“没……没什么。”她摇摇头，然后轻轻抿了一小口，却立即惊觉咖啡的热气在唇舌间旋转，有犹如丝绸般滑润和开水般滚烫的味觉。然后，心底忽然升腾起一丝无法描述的感受——无法描述。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泪一瞬间就蓄在眼眶里。

抬头来，她恍然发现那男子的眼神，深邃无比——仿佛藏匿了无数感情。那么复杂的神情，却是无比的忧郁——但仅仅只一瞬，他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态。他笑起来，说道：“小姐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恩。”她放下杯子，望着窗外：“不知雨什么时候才停呢……”话才出口便发现说错了，这样不就意味着告诉他她来这里只是为了避雨么？她暗暗地诅咒自己，偷偷瞥一眼他，却发现他竟也在看她。

“那小姐喜欢这个地方么？”他似乎没有注意那句话，问道。

“喜欢呢。非常喜欢。”她松了一口气，笑起来。低头用勺搅了搅咖啡：“尤其是这种咖啡，真的是相当喜欢呢。”

本以为这话多少会让他开心，却没想他的表情瞬间凝固下来。店里的音乐也在此时忽然停下，整个店瞬间寂静无比。

这寂静让她不知所措。

“唔……我要走了。”片刻后，她小声说。

男子终于有了反应，他淡淡抬起眼睑，唇角掀起弧度。原本该是笑的姿态，却怎么看都是嘲弄的意味：“那小姐可否告知芳名？”

“啊，叫我小鸢吧。”她笑：“我父亲喜欢鸢尾花，给我取名也取的是鸢。”

男子笑，却依然无比的冷。

“欢迎下次还来啊。”他这么说时，却并未看她一眼。

“恩，会的。”她微微一笑，已经出了门。

那之后她的确经常来这里，她发现她日益地迷恋上这个地方，还有他——她迷恋他走路的姿态，柔和的话语，淡漠的眼神。她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情，但那种感觉以一种她无法控制的速度增长着，燃烧着，喧腾着。来这家咖啡厅，似乎已成为她每天生活的一部分。

“你爱过人吗？”有日，她好奇地问他。她想知道，这样一个男子，爱过的会是怎样一种女子。

他扯了扯唇角：“爱过如何？没有爱过又如何？已经过去了。”

“那么现在，你爱我吗？”

他转过头来看她。他的眼神没有焦点但却似乎无比认真：不爱。

她淡然了半晌，忽然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开玩笑的啦，不要当真。”头慢慢低下去，她轻轻地用手搅着咖啡杯，却没想有一滴眼泪，还是禁不住地，落了下来。

“啪嗒”一声，悄然融进咖啡里。

安静。

很久很久的安静……

终于，她忍受不了那狼狈的沉默，方要抬起头——忽然间，她感觉自己的唇接触到柔软的东西……如此柔软——仿佛还混合着淡淡的咖啡气味。

他轻轻吻着她的唇，那么无声温柔地，吻着。她呆滞住，却并没有挣扎。

他们恋爱了。

男子已经可以开口叫她小鸢。而她喜欢上他叫她名字的时候，眼神里蔓延开的温柔。傍晚的时候，他会给她煮一杯香醇的咖啡。然而，之后她喝的咖啡都不是初识第一天他给她喝的那一种。她曾经好奇过，问他为什么。他只是笑，后来他给她温柔的一吻，他说，愈好的东西总是愈稀少。这是一个真实的谎言。她却没有再问下去。

既然他不爱她都可以跟她在一起，还有什么事是他不可以做的呢？

他们这样在一起，两个月。

直到两个月以后的某一天，当她推开咖啡厅的门，看见在那原本只属于她的座位上，坐着一个陌生的妖娆女子。

而他，坐在女子对面，言谈自若。

店里照常放着一首歌，却不是原本那忧伤而绝望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那么柔和暧昧甜**的曲调。咖啡厅里，四处游荡着那令人心驰神往的暧昧音符。她慢慢地听着，听着听着就笑了起来。

男子忽然转身，看见她。

他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

她笑，一边走过来，一直走到他们身边。

然后她不顾那女子轻蔑的眼神——轻轻地，握住他的咖啡杯，然后——慢慢地淋到他的头发上。

那些咖啡像湿湿答答的眼泪，慢慢地，慢慢地，从他的头发上，一点点，一点点，流下来。他闭着眼，却什么话也没有，他安静沉默一如往常。

她说我一直很喜欢你煮的咖啡。但是我现在厌倦了。

她说你应该好好尝尝自己的咖啡，没有品尝过自己煮的咖啡的人，是做不出更好的咖啡的。

她说你知道更好的咖啡是指什么吗？我想你应该是知道的。

然后她转身离开。

从此她再也没有出现在这里。

可是没有人知道，离开他之后，她开始疯狂地在午夜里喝咖啡，各种各样的咖啡。她不停地煮，不停地喝。她试图调出他在那个雨天给她喝的那种咖啡——她可以肯定他爱她，只是他不愿意承认。她知道——所有问题的关键就在那杯咖啡里。

她终于彻夜不眠，总是在午夜凌晨抬头望天空的星斗。是如此明亮的眼睛，密密地分布在这个城市上空。她开始疯狂地想念他。风吹过时，她觉得有些微的冷。于是她蜷缩起身体，紧紧地包裹住自己。

可是一直都，无法调制出那一种咖啡。

她还是会在经过那咖啡厅的时候突然驻足。每次透过窗子，她都能清晰地看见他和女子们的侧脸。是的，女子们。总是有不同的女子坐在那个位置。或清丽的，或妩媚的，或温柔的，或冰冷的。那些女子们，都有着同一种深情的眼神。她知道那种眼神，曾经她也有过——不，或者应该这么说，现在依然如此。

终于有一天晚上，在喝了无数的咖啡后，她禁不住疲累，还是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梦。

——她梦见自己（她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可是那个女人有和她一模一样的容颜）躺在血泊里，她浑身是血。而他，在她身边，绝望而用力地抱着她，他无法抑制地哀伤地哭泣，任凭身旁那么多人喧嚷，还有无数警车的嘶鸣。而她终于在那刻看清了他的眼神——还有他的心。她伸出手，触碰到他的眼泪，像是指尖上游离的花朵。他的确是爱她的。她笑。

可是他一直在叫，叫着另外一个人名字。

他叫她，尾尾，尾尾……

醒来之后，她觉得心口，还有头，都生生地疼。

她冲出去，飞快地奔跑开。然后用力推开咖啡厅的门。

正在柜台上煮咖啡的男子看见她，微微怔住。好久，他淡淡笑开来：“小姐要喝什么咖啡？”

“你们这里最好的咖啡。”她望着他，眼神出乎意料的执着。

“不巧。已经卖光了啊。”男子皱了眉，淡淡道。

“那么我坐在这里等到明天好了。”

男子望她，久久地望。那样的目光让她心疼。好久，他垂下眼睑来，低声道：“稍等片刻。”

咖啡味道，还是那么香醇。

音乐，还是当初的忧伤。

温热的咖啡融醉在唇舌间，慢慢地，荡漾开，苦涩，寂寞。如此熟悉的味觉。她缓缓地喝着，用力地回想着。忽然间，觉得头撕裂般地疼。

男子忧郁的眼神望向她。

然后他开口，小鸢。

小鸢……

“小鸢，这是你的妹妹吧？叫小尾是吗？”

“小鸢，你的妹妹好可爱，她几乎长得跟你一样啊。”

“小鸢，你记得要和小尾相亲相爱哦！”

小鸢……小鸢……

无数个名字，无数个叮嘱，无数个呼唤，无数个……记忆在缓缓地苏醒着，回忆在渐渐地清晰着。她曾经深爱过的女子，她最爱的妹妹，她甚至心甘情愿为她牺牲一切。她爱她，那是超越了朋友甚至姐妹间的爱——那是几乎要被诅咒的情感！

而有个男子，也是那么深，那么深地——爱着同一个人。

她嫉妒。她害怕。

她害怕他抢走她。她嫉妒他才是妹妹最爱的人。

那种嫉妒简直要将她毁灭。

“原本，你是想利用那辆车来杀我的，没错吧？”男子冷冷一笑，他眼底的光芒阴冷无比：“只是不小心出了差错。你没想到她会不顾一切来救我，不是么？现在她死了。而你——‘幸福”地失了记忆。”

她心一颤，眼泪就那么落下来。

“对不起……”

“和我说对不起？”男子扯了唇角：“应该是和小尾说吧。不过你该庆幸，她是那么善良而美好的女人，你就算要这样伤她十次，她还是会原谅你的吧。”

“我……”

“既然你全都想起来了，那么，你可以离开这里了吗？”男子望了她一眼，冷冷起身。

“为什么不去找警方？”

“小尾不会愿意我这么做的。”

“是吗……”她垂下头来，用力擦脸上的水汽，却怎么擦也擦不完。

“当初和我在一起，就是为了报复我，是吗？还是曾经有某个瞬间，你把我当成了小尾？”

他身子微微一颤。

手中的咖啡险些泼洒出来。

“如果你这么想，也说得过去。”他仍旧是冰冷的回答。

她终于跑了出去。

所以她没有看见，身后那男子的眼睛里，也有冷的泪水——扑朔迷离的晶莹。

她现在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喝咖啡了。

她不敢自己煮。

因为她后来才发现，原来他第一次煮给她的咖啡，和她失去记忆之前她自己煮的，一模一样。

曾经，还是他们三人幸福单纯地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她为他们煮过一次咖啡——就那么一次。而他，却把那咖啡的味道——那么清晰地记得，并将它原封不动地煮出来。

她有时候会想：

究竟是他把她当成了妹妹，还是他把妹妹当成了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