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果有一双正统常规的耳朵，在那天的音乐会上，你肯定会同我一样，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这哪像是音乐会？这比大卖场的噪音还难受，乐声毫无和谐对仗，主次不明，层次不清，要旋律没旋律，要节奏没节奏，是音乐吗？顶多连响声也说不上罢，算噪音！包容点说，前几曲还凑合，因为是模仿自然，能够勉强辨认出海鸥、云雀或溪水幽咽婉转，中间几曲则像是汽车修理车间的敲击声，或随想象力制造的家务劳动的声响，切菜，流水或锅开了的声音……提琴家也说：对家居生活中的声响演绎。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这是维也纳新派大提琴演奏家梅丽莎·科尔曼的独奏音乐会，这位女士被称为“神奇弓手”和“金属天使”，以琴弓在琴弦上游弋滑翔，制造各种各样的特殊音响效果出名。弓弦所动，闻所未闻的音符即溢扬空间，再漂浮进听众的耳朵……那天的音乐会就是这样，开头我还能勉强自然联想，到中间时，几曲《无题》就让我完全找不到北了。看周围的洋人静悄悄地坐着，我只得告诉自己要耐心，因为演奏家大名鼎鼎，是用琴弦模仿自然的“金属天使”和“神奇弓手”。

的确，提琴家似乎与大提琴有着神秘的情缘，看她怀里抱一把琴，仿佛抱着毕生的爱，演奏十分随意且流畅自如，或款款叙述，或跃跃欲动，忽而热闹，忽而激越，忽而宁静。偶尔似乎能听见千军万马嘶啸而过的场景，但提琴家说那是风声。捱过了中场，我便闭上了眼睛，决定让音乐带领我的想象力飞翔，爱上哪儿上哪儿罢。

不一会儿，音乐停顿下来，音乐厅仿佛在宁静中化出，我只觉得周遭的空间突然万籁寂寂——也算是是一种音响效果哩。渐渐地，空虚中又有了响声。大提琴似乎在开始模仿一段低柔的人声，女人的声音？开头很缠绵，呢呢喃喃，随后哼哼唧唧，很是幽默，惟妙惟肖，但之后突然情绪大动，仿佛同谁开始争吵？

我还闭着眼睛，但耳朵极其不耐烦地命令我睁开眼睛。好吧，或可以看见谁在争吵？人声演绎却在这时结束了。只见提琴家在台上报出了最后一曲，说：《肚子里的交响曲》。嗯？我以为听起来蛮幽默，但是否有些俗？演奏家接着解释了这只作品诞生的缘由：烛光晚餐后，同先生享受片刻惬意，两相依偎，亲密无间，她伏在老公的肚子上，突然听到里仿佛乾坤大动，天旋地转，翻江倒海，轰轰隆隆，嘁嘁喳喳，咕咕噜噜，稀里哗啦，袅袅嘤嘤，最后安安静静地收了尾，静寂，肚子里面一派寂静。

差不多半小时的光景，提琴家说她伏在先生的肚子上享受神奇万端的音响。先生的肚子里竟有那样丰富的音乐，是她没有想象到的，她当下便决定要把听到的音响变成音乐！夜里一觉到天明，早起也没吃早餐就坐下来作曲。大提琴独奏《肚子里的交响曲》就是这样产生的。说完她还不要开始演奏，加了一句：这是对她先生的爱情宣言。

《肚子里的交响曲》，或也算是音乐吧，但不觉得难听，因为模仿得极其仿佛，倒觉得很熟悉，稍微留心，每个人都有机会听到的音响，就在我们自身，在烛光晚餐后，新年大餐后，在朋友聚会吃喝之后，身体宇宙发出的声音。不过，这些与梅丽莎的交响曲却有所不同，有本质上的不同。仿佛琴弦演绎自然之声，突出熟悉的部分，将其艺术化，风格化，就给人审美的享受。我想，多多少少是这样罢。

音乐会在这曲之后结束了。我却莫名其妙地觉得意犹未尽。前半场的不适和烦恼不知这时跑到哪里去了。心里对提琴家竟多了几分无由的佩服。想想看，提琴家手上的功夫，在几根琴弦上运作，可以有多少不同的表达呀。人生有很多感受非说不可，但又不能够说明白，或不愿意人听得太明白，怎么办？诉诸音乐。想到这里，我对梅丽莎更是由衷的佩服起来。告诉同来的d说，梅丽莎作为提琴家是很疯狂的，但她把疯狂变成了音乐。d很释然地回答：疯狂不可怕，但只要疯狂得有风格，有韵致，有文化，疯狂一番又有何不可呢？

这一曲《肚子里的交响曲》抚平了我对前半场音乐的全部嫌怨。

走出音乐厅，发现外面还在落雪，觉得自己对音乐欣赏虽然保守，但仍可像落着的片片雪花，适然而然，这样，心情就格外的轻松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