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父亲的手杖西郊

发表于-2013年02月26日 凌晨0:21评论-17条

【一】

三十多年前,我於风雨途中,在一位辛苦守摊的老者那里买过一根手杖。谁知这根原本是我出于一时同情之心而买的手杖,竟伴随着我的老父亲度过了整个晚年。如今想来,这可能是我为父亲所买的最为尴尬但又是最为实用的一件礼物。

1981年秋末冬初,已写完大学毕业论文初稿的我,无所事事,便撺掇几位同窗好友,冒着旷课毕不了业的风险(那时学校纪律很严),偷偷“逃学”去了一趟峨眉山。

说来事出有因。同寝室的一位四川同学,平时说话满嘴戗人的“格老子,龟儿子”,在校已受了四年高等文明教育也没看出他有半点语言进步。但每当说起峨眉山,他不仅眉飞色舞,侃侃而谈,关键之处还往往会引经据典,旁证索引,完全是一副博古通今的客座导游教授的模样,经常将整个寝室的同学弄得瞠目结舌并想入非非。

秀甲天下的峨眉山在我等同窗心目中,早已被他诱为人间仙境。眼看即将毕业远离四川,不去峨眉一游,不说引以为憾,怕也要后悔终生。

这趟峨眉“仙境”之行,共有两个收获。

第一便是忒累。那峨眉大山上下足有一百六十余里,穷学生全得用脚步去量。时间既紧,天公又不作美,飘风苦雨,雾霭弥漫。我等一行兴致勃勃进入“仙境”后,只经风雨不见风景。无奈只得逢寺就进,见佛就拜。不求别的,只求风停雨住,云散天开。但那些慈祥的或威严的佛爷菩萨均不给吾等远道而来的逃学学子一点颜面,越求风雨越大。

好在我等年轻气盛,云里雾里,风中雨中,连跑带颠的两天加一宿,将那位同学曾百般描述的峨眉著名景点几乎跑了一个遍,下山时个个累得恨不得将腿卸了才舒服些。

第二便是买了根手杖。来时刚进山门便见路边有一老者,翘着三撮稀疏的白胡子对我们起劲地叫卖他脚边的一堆手杖,说是山高径险,拄根手杖既安全又节省气力。

我等皆年轻体健,何须他那种年龄才拄的手杖?均不屑一顾地挥手而去。但当我等一行如败军溃兵“逃”下山来,个个饥寒交迫,一瘸一拐且龇牙裂嘴之时,陡见老者仍在坚守岗位。他冲着我们嘿嘿直笑并还揶揄我们:“不听老人言,爬山爬得惨——喽!”随后,老者仍不忘本职工作,不断地劝我们买根他的手杖,说是回去做个纪念。

一行同学只有我听从了这位长相颇具仙风道骨老者所说的“老人言”, 鬼使神差地挑了一根手杖,什么也不为,就为当时试着拄了几下,觉得自己的腿脚好受了一些。付给老者人民币二元整(当时在学校里可买八份肉菜),权当做了个风雨峨眉行的纪念。

遗憾的是,忘了当时老者说的手杖是用何种植物做的了,只知道它是一种树根。手杖轻巧耐用,物美价廉,后来深得父亲喜爱。

毕业回家,那时人比托运的行李走得快。当我只背着挎包,肩扛着这根峨眉纪念手杖,身后手杖手把头上还吊着给父亲买的价值几元钱的两瓶泸州特曲走进家门时,妹妹大惊下怪:“呦!哥呀,就两瓶酒你还找个棍扛着?这大学真把你上成了脑力劳动者了,连酒瓶都提不动了?”

我回嘴道:“瞧你那眼神,这是根手杖!”说着我就从手杖上拿下酒瓶,握着手杖正准备对她炫耀那趟峨眉风雨游时,谁知妹妹又一下子张大了嘴巴:“拐棍?哥呀,你弄根棍干啥?咱家谁用拐棍?”

妹妹还真把我问住了。是呀,家里何人能用得上手杖?妹妹的话差点把我说成了蔫茄子,无心再炫耀了。

晚上父亲下班进门,妹妹就抢先喊道:“爸,你看,你大儿子给你买了什么礼物?”还没等我说出原委,父亲已接过妹妹递过去的手杖,愣愣地看了一眼后就嘿嘿地乐了:“你哥这大学没白上,你没看出来啊,你哥这目光变远大了……”

还是母亲在一旁给我打圆场。她拿过手杖试着拄了拄,说道:“这拐棍好使着呢!又轻又结实又好看,你们看不上,我喜欢,我走不动道的时候我用。”

虽然父母都是护着我说话,但我还是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尴尬和难堪。

后来我才琢磨过劲来,原来我上学这几年,竟然没有给妹妹买过一件礼物,这是她对我有意见。真是的!我哪知道给姑娘家买什么东西好,即使后来我娶了媳妇,都不知道给她买什么。

当时父亲正当壮年,健步如飞。母亲身体无恙,手脚灵活,这根手杖确实没有了用场。后来它不知被母亲放在了哪里,再没见过,这根手杖也从我的记忆里逐渐淡去。

【二】

当我的儿子也即将大学毕业时,父亲退休了。

一天下午,我正在单位,突然接到妹妹电话,说是父亲不慎跌了一跤,我急忙请假赶了回去。

父亲年轻打球时右膝半月板就受过伤,这次又是严重撕裂。等给父亲看完腿伤刚住进病房,母亲放心不下,也跟着回家取东西的妹妹来了。

母亲一进门,就举着手里的手杖指着父亲埋怨道:“老头子,我说你把大小子买的这根拐拄着,你就不听,这下可好,走不动道了吧?”

半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带着歉意接过手杖,仔细上下看了看,随后摇摇头叹了口气:“哎——老了,老了啊,不服不行啊!我说老伴,我还是有点纳闷,你说这大小子几十年前就买了这根手杖,是不是天下独一份?……”

不管买手杖时我是有意无意,但从此,父亲便再没离开过这根手杖。

父亲年纪大了,受伤的右腿很难痊愈。出院后即使拄着手杖走路也是一瘸一拐,走不了很远的路了。

从那以后,父亲自己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每个月去几趟他曾工作的工厂里,并准时在每月底去领退休金。

父亲腿脚好的时候,从家里去厂里,走路最多十几分钟。拄上手杖后,怎么也得走半个多小时。父亲从不让我们去代他领工资,也执拗地不让我们接送。

我和妹妹知道父亲的心情,父亲是挂念他那个付出了几十年心血的工厂,也顺便体会体会当年他上班时的那种感受。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父亲一直风雨无阻坚持着。只是每次去厂里时,走路用得时间越来越长,从开始的半个小时,最后差不多要走一个小时。每趟连来带去并顺便到工厂各个车间去“巡视”一圈,最少也得大半天。

有一次,父亲因患感冒没有按时到厂里去领工资,厂工会主[xi]第二天就特意来看望我父亲,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老领导,昨天您没来‘视察’,我想着你这准出问题了!”

再后来,父亲更老了,老得即使拄着手杖也很难走到厂里了,便说什么也让我给他买一辆残疾人机动自助车。

母亲担心父亲安全,将我们兄妹组成联合阵线,对父亲前阻后拦,连哄带劝,但架不住父亲的“绝食抗议”。最终,在父亲把威严改成乞求的目光下,我还是去买了辆当时最好的残疾人专用机动小三轮车。这种车在我们当地叫“老人乐”,我们这里有好些老年人喜欢这种车,前边老头驾驶,后座上带着老太太。

车买回来那天,父亲高兴得就像个孩子。还未加油试车,父亲就忙不迭地让我扶着坐了上去,让我推着开始了“试驾”,那乐呵劲就别提了。这是我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为什么人们有时候喜欢把老年人称作“老小孩”。

有了这辆车,母亲却不像别的老人那样,让父亲带着她去四处走走,而是坚决不坐父亲亲自驾驶的“老人乐”,并且每次父亲驾车出去前,都要数落父亲一番。

但是,已成“老小孩”的父亲,哪里能听得进去母亲的唠叨。他去厂里的次数大大增加了,“巡视”的地盘也逐渐扩大,并不断地去远处甚至去车水马龙的市中心去“探险”。

当然了,这辆老人乐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在母亲坚决不坐的车后座上,高高插着的那根手杖。

时间一久,在我家附近好几个十字路口执勤的交警,见到我父亲的这辆“机动车”慢悠悠地开过来时,都立刻正规起来,均以标准指挥手势让我父亲优先安全通过。

因为父亲经常会在路口停下车来,反手抽出那根手杖,指点着他们提意见:“年轻人,精神点!站有站样,坐有坐相,你们代表城市的形象。”

开始有些交警对我父亲的“训导”有些不以为然,这时父亲便会驾车径直开到十字路口中央,停在他们身边,继续提他的“意见”,弄得那些交警不得不堆着笑脸将我父亲好心推到路边,然后再挺胸抬头地回到马路中央,挥臂如风地指挥交通。

有几次,父亲回来得晚,交警下班了,十字路口车辆多,交通有些拥塞,父亲竟将他的老头乐直接开到了路口中央,颤颤巍巍地下了车,立在那里挥舞着手杖当起了临时交警!

你别说,几乎所有的司机都听我父亲的。因为我父亲虽没有处罚权,但谁也不敢招惹这位他们所说的“棺材瓤子”。交警队的中队长给我打过几回电话,劝我管好我父亲。我心里虽然很感激他们,但嘴里却说道:“你们警察都管不住,我这当儿子的能管住当爹的?”

其实,我心里清楚,父亲是对交警有些意见。那会儿,交警除了指挥交通,还肩负着一些罚款定额。所以,交警队经常派些交警在进城方向的路口查车。

妹妹曾对我讲过父亲跟交警的一些事。一天,父亲又遇见几位交警上路盘查外地车辆。这些交警不查本地车,只挡外地车。只要有车被拦下,就得交罚款。有一辆大货车司机认为自己绝对不够罚款条件,面红耳赤地跟交警争执起来。一位交警让他上车去打各种灯光,最后,那位司机还是被交警以车辆过脏,转向灯看不清为理由,罚款二十元。司机无可奈何,交了钱气哼哼地开车走了。

一直在旁观看的我父亲却不干了。父亲把老头乐停在警车前面,颤巍巍地下了车,挥着手杖就开始“训导”那几位交警。

父亲大声说道:“你们收了钱就不管事了?不让他把车灯擦干净就让他走了?你们这是纠正违章还是站马路挣钱?就是过去胡子(土匪)打劫也得留条后路!啊?”

那位领班的警察认识我父亲,赶忙过来好言相劝。谁知我父亲得理不饶人,用手仗敲着他那辆警车说道:“你这个破警车有几个灯能亮?凭什么只罚别人的钱!啊?”

后来,还是妹妹和妹夫及时赶去,劝回了父亲。父亲回到家里还余火未消,一边擦着手杖一边骂道:“这帮鳖犊子,都是叫钱闹得!”

话虽这么说,全家人还是不断地规劝父亲,恳求他不要在这样做。但父亲老了,老小孩一个,当面答应,过后不改,就是暂时改了也是屡改屡犯。

【三】

改革逐步深入,父亲的那个国营工厂竞争不过南方的一些企业,效益越来越差。有时候,接连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

父亲每次没有领到退休金回来时都摇头叹气,有时还会用东北老家话骂上几句:“这些鳖犊子,好端端的家底让这帮败家子快折腾黄了!”

有一年,厂里已经四五个月开不出工资。临到年关,厂里还是缺钱。有位厂领导看望我父亲时,顺便征求我父亲意见。

父亲这次没有骂他是鳖犊子,而是沉思一会儿,对他的建议却是离退休人员的工资先不发,先发一线工人的。

那位厂领导问为何?父亲说:“什么也不为,我们这茬人的孩子们,甚至孙子们都挣钱了,那些生产工人的孩子们都还小,先紧着他们吧,富日子穷日子都还是要过的吗。”

我不知道后来的工资是怎么发放的,反正父亲在那两个月里没有去一次厂里。父亲的威望挺高,我听说家属院那帮退休的叔叔阿姨们也都没有去领退休金。

那些日子,父亲虽没有去厂里,我则看见父亲有好几次把老人乐停在厂区边的那个路口,自己则拄着手杖站在车边直呆呆地看着厂子发愣。

在父亲的工厂走下坡路的同时,我母亲的身体也越来越不行了。

母亲病危的那几天里,我们兄妹家人轮流守护在母亲的身边。那天天很晚了,母亲突然呼吸困难,生命体征不稳,几位大夫护士围着母亲在抢救。我们则坐立不安,心情忐忑。

正当我们焦虑地站在抢救室门前不知做什么好时,却听见楼道里传来了一声声熟悉的手杖声。

我一扭头,吃惊地看见父亲拄着手杖,正一步步向着急救室走过来,他肯定又是一个人偷偷地从家里跑出来看母亲的。我连忙过去挡住父亲,心里真不愿意让父亲看到大夫救治母亲的场面,怕他受不了刺激。

父亲颤巍巍地将手杖递给我,用双手拉住我小声地问道:“你,你,你妈真的不行了?”我连忙摇头并尽量保持平静对父亲说母亲没事,只是和上几次一样,一会儿就会好。

父亲摇了摇头,眼里闪出一丝泪花,声音颤抖地对我说道:“别瞒我了,我有感觉,我有感觉,我有感觉……”父亲连着说了好几遍,随后,他执意让我把他领过去。

父亲拄着手杖站在急救室外的大玻璃窗前,静静地看了好久好久,父亲那刻的神态,既像是在虔诚地默默祈祷,又像是在回忆什么……

还好,那晚,母亲又被大夫们救了过来。

回到家里,已是午夜了。父亲坐到他那张专用椅上,悄无声息,一动不动。

当父亲接过我递过的水杯时,我看见父亲哭了。

活了这么大,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这样在哭。父亲没有哭声,眼里却充满眼泪。全身都在抖动,脸上的肌肉在抖动,双肩在抖动,端杯子的手也在抖动,喉咙里咳咳作响,杯中的热水已洒在手上父亲却没有反应。

我急忙把父亲手里的水杯拿过来,转身拿了一条湿毛巾准备给父亲擦把脸,

父亲一倾,要往一边倒。我急忙扶住父亲,连连安慰说母亲没事,并准备扶起父亲上床躺着。

在我扶起父亲的那一刹那,我突然发现,此刻的父亲的脸庞是那么苍老,苍老的似乎连眼泪都自己流不出来,只能靠脸上肌肉的剧烈颤抖,才能将两颗豆大的泪珠抖落下来,泪珠虽大,但父亲脸上的皱纹太多,泪珠缓缓地藏到了父亲脸上的皱纹里。父亲老了,连思念母亲的眼泪,都难以跌落到父亲挂念母亲那起伏的心口上……

老伴,老伴,老来相伴。当一对恩爱夫妻相伴到耄耋之年时,若一半走了,对另一半的打击是我们难以想象的。父母的许多老朋友就是这样,一对老夫妻中的一位走了,另一位往往坚持不了多久。

我的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安慰着父亲,但我心里清楚,母亲若真坚持不住了,对年迈父亲的打击,不是我们这些孩子能弥补得了的。

母亲坚持了两天,最终还是没有坚持住。

母亲走的那天,我们怕父亲坚持不住,没有敢让他去。当我泪眼昏花的回到家里时,看见父亲坐在椅子上,手里正捧着母亲的一张照片。

正当我寻思着该如何告诉父亲母亲已去世的消息时,父亲却抬起手臂对我递过母亲的相片并问道:“你妈走了吧?我已感觉到了。就是这张吧,作为她的遗像吧。你是老大,振作一些,给弟妹做个榜样……”说完,父亲便哭了,还是那种颤抖的,喉咙里咳咳作响的哭。

父亲年纪大了,但他是一位父亲,不能像我们那样哭得撕心裂肺,他对母亲的那种感情是如此深厚,母亲的逝世,对父亲的打击是巨大的,父亲这种悲痛欲绝的哭,是他用晚年不多的生命中的一部分换来的。父亲是老小孩了,不想在孩子面前再隐藏什么,这是他发自内心的一种悲痛……

我们孩子再孝顺,也不能填补母亲在父亲心中的位置。

【四】

母亲过世后,父亲就变得沉默寡言,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那辆老人乐也不常开了,可能也是开不动了。

为了给父亲开心,我们兄妹只要有空,就时常陪着父亲。

有一次我坐在父亲旁边看杂志,不经意间一抬头,看见父亲直愣愣地看着我,看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忙问父亲怎么了?父亲却咧嘴笑了,他叫着我的乳名说道:“这就是人生规律,看你都长白胡子了!嘿嘿,我都不知老成什么样了,该去会你妈了!哎,我老了,就是累赘了,你妈不在了,我到现在还缓不过劲,我这些天怎么就觉得,我要是死了,我自己怎么就不伤心?也不难受?你说说,爸爸是不是心狠了点,丢下你们我这心里好像还舒服点。”

我意识到眼前的父亲已不是“老小孩”的问题了,而是为了后代,他把自己的生命已经不当回事了。我心里一阵酸楚,连忙给父亲说了许多只要他在我们孩子就幸福的道理。

不管父亲心里怎么想,我们兄弟姐妹几家人都一直精心照顾父亲的生活起居,父亲的许多老朋友都很羡慕我们一家人。

父亲的那个厂子最终还是破产了,由当地国资委代管。

一天下午,我们怎么也找不见父亲了,那辆父亲许久都没开过的老人乐也不见了。我被妹妹叫回家,分头去了很多父亲常去的地方,都没找见父亲。

正在着急时,我突然想到父亲是不是去了厂里?妹妹却说道:“厂子早黄了,连人都没有了,爸去那里干啥!”

但直觉使我感到,父亲十有八九是去了厂里。

当我急急忙忙赶到父亲的工厂时,厂子真的已经没有了。偌大的工厂已被拆成了一片空地,只剩下残砖断瓦和一圈围墙,连树都砍光了。

门卫认识我,见到我就说道:“来找你父亲吧?他在厂后面那个土台上,有些时候了,我们怎么叫他也不下来。”厂里原本有个很大的黄土台子,上面原是厂里的材料库。

我来到了空旷的土台上,那辆老人乐停在土台上一片高高的蒿草前面,父亲拄着手杖,站在土台那头,正凝视着远处。

与我记忆里工厂辉煌时期的景象对比,此刻的工厂显得如此凄凉,遍地瓦砾,荒草栖栖,透过云层的夕阳光线阴霾暗淡,毫无生机,只有数只麻雀在一棵被锯倒还未拉走的树干处飞上跳下。这座父亲为之付出了半生精力的工厂已消亡了,父亲正恋恋不舍地在为它送行。

我朝父亲走去,父亲听见我的呼唤慢慢转过身子,眼里含着一丝泪花。我没见过父亲青壮年时哭过,只是父亲成了“老小孩”以后,我时常能看见父亲的眼泪。

我没有抱怨父亲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我知道这座工厂曾是父亲的骄傲。现在厂子没有了,会勾起父亲心里许多往事,此刻父亲的心里一定很不好受。我只对父亲说了一声:“爸,我们回家吧。”

父亲用袖口擦了一把眼睛,我猛然发现父亲的眼睛要比平时明亮一些,父亲那种“老小孩”的劲头又上来了。

父亲看着我说道:“你还记得你站的这个地方原来的样子吗?”我说这里原来是厂材料库。父亲摇摇头并用手杖指着我的脚下说道:“这里原来是库房前的几棵大柳树,那年,你还上小学,你记得不?有一天半夜里打大雷,一棵柳树被雷劈了。震死了许多麻雀,落了一地,你和小丫她们第二天捡了许多麻雀偷偷烤着吃,结果跑肚拉稀,差点把你小命都拉没了!”父亲说完就嘿嘿笑了,还用拐杖捅了我一下,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父亲又用手杖向土台下方指去,接着问我:“还记得前面那三个大车间吗?”我点点头。父亲又说道:“文化大革命武斗时好悬把这几个车间毁了,后来厂里接到抗美援越物资的生产任务,你爸我这个走资派提前被“解放”,领着厂里人抢修设备,日夜生产。那次,好悬没把我累死,你妈得肺结核住院,我一次都没去看,哎——那会儿真是苦了你们了。你说这么好的厂子说没了就没了,比我走的还早。”说完,父亲的目光又黯淡下来,天色也黯淡起来。

这座工厂,不知凝聚着父亲的多少心血。

我陪着父亲又呆了好一会儿,父亲说了许多往事,我有些奇怪,父亲在这个年龄上,平时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但此刻令我没想到的是,这会儿,在父亲工厂的残基上,父亲的思路竟是如此清晰。

【五】

当我第一次骑着老人乐,后座上带着父亲往家走时。父亲在后面抓着我的衣服还在继续他的回忆。

父亲一路上不断地问我:你记得我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揍你的屁股吗?你记得61年灾荒时你是怎么偷吃我给你奶奶留的馒头吗?你记得你上学那天你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吗?……

说实在的,有许多事我确实记不住了。父亲这把年纪,忘掉的事情远比我多得多,但是,我们这些孩子们的一些生活细节,父亲却会经常提起,而且这次提及了,下次你再问他,他却可能又忘记了,但父亲总有一些我们兄弟姐妹不知道的事情,父亲总会能回忆起来。

父亲讲述的这些事情,有些虽不是我们所做的好事,但是,从父亲口里说出来,都是多么美好和温馨的回忆。

后来,父亲更老了,每天只能拄着手杖到楼下露天菜市场里转几圈了。

父亲跟几乎所有的摊贩都很熟,还经常帮着厂里下岗工人的家属砍菜价。有些摊贩不愿意降点价,父亲就会用手杖敲着他的摊位,苦口婆心,好言相劝,有时甚至会吹胡子瞪眼睛。

有一次,一位卖菜的大嫂见到我,嚷嚷直喊,让我劝劝我父亲别那样。我能说什么呢?只能说大嫂请你把损失都记上,我一块给你补齐了。父亲老了,请你多多原谅。

谁知大嫂却笑了:“瞧你说的!把我说成什么人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看你爸总拿着拐棍敲我的摊摊,这哪天要是老爷子真的发火了,再敲我这个人,你说我怎么办?”

旁边的几位摊主却抢着替我父亲说话:“谁让你不给他爸一点面子?你怎么不说城管管你的时候,他爸用拐棍帮着你?啊?”

说实在的,我很感谢这些卖菜的摊贩们,他们使父亲晚年的生活充实了许多。

当父亲老得连菜市场都很少去的时候,惦记最多的就是我的那个公司。

每次我忙完公司的事情回家,父亲第一句话大多数都是:“这个月给工人发工资了没有?”一个月不知要问多少遍,好像我们公司是按日发工资。父亲对我改正他的话总是记不住,公司里应该叫员工,不叫工人。有时候父亲还会加上一句:“你可别跟厂里那伙鳖犊子一样!”

父亲却从来没有问过我一次:你的公司挣了多少钱?而这句“给工人发工资了没有?”他一共问了多少遍?我也没记住。偶尔父亲忘了问,家里人总会有人帮着父亲问:“这个月你给工人工资了没有?”问完后全家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只要我说发了,父亲是乐得最开心的。

父亲这句“名问”,不但邻居们知道,连楼下菜场的摊贩们都知道。每当我回父亲家,楼上楼下总是一片善意的“问候”和笑声。

在孩子们的心目中,父亲往往是一座伟岸的高山。但到了我这个年龄,我深深地体会到了:只要年迈父亲的健在,就是我们精神上的一座高山。而父亲身体的本身,却是一棵久经风雨的老树,身心已经空洞。没有我们这些孩子作为他人生手杖来支撑,稍经风雨,父亲就会随时倒下。没有周围这些好心人对他的嬉笑打趣,开心取乐,即使父亲这棵大树不倒,也会很快枯萎的。没有充满人世间的亲情,人的一生只是一颗流星,稍纵即逝,连回忆都会很模糊。

人生的两头,都是如此脆弱。父亲,在我们小时最为脆弱的时候,给了我们强大的呵护。而年迈的父亲在人生终点前最为脆弱的时候,是多么需要我们来精心呵护。

父亲很喜欢我买的那根手杖,爱不释手。“老小孩”在手杖上曾涂抹过许多种油,有菜油,花生油,香油,还有车用抛光蜡,甚至还抹过那辆老人乐上的润滑油,那根手杖一直油光锃亮。

妹妹有时嗔怪我,说我真会买东西,买了根两元钱的手杖,就把父亲哄了半辈子。

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父亲最需要的精神手杖,就是我们,就是我们这些孩子对他的孝敬和关爱。

每当听到阎维文那首深情的歌曲《父亲》时,我浑身都会一激灵。啊,父亲,父亲苍老的脸庞,还有父亲拄着手杖的身影。

那天我在父亲身边看杂志,有篇文章题目就叫做《直到长大了,我才读懂了你》。父亲当时说我长白胡子了,把话岔过去了,使我忘了对父亲这样说了:不,父亲,你的儿子某些方面可能很迟钝。直到如今,我也快成了一位拄手杖的父亲时,我似乎才刚读懂了一点您。

一位真正的父亲,有那么多的经历,有那么多的责任,有那么多可以自豪的故事,也有那么多的不伟大的平凡之处,另外,还有那根伴随自己向人生终点走去时所需的有形或无形的手杖……

后记:父亲去世后,因我拗不过妹妹,父亲的那根手杖,被她拿去一直珍藏着。

(西郊写于父亲逝世三周年纪念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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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罗军琳精华:罗军琳
☆ 编辑点评 ☆
罗军琳点评:

一根手杖跟随了父亲半辈子
手杖是平常物,父亲也可以说是平常人
但事实上,我所读到的一切都是不寻常的
正如作者如是说: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父亲最需要的精神手杖就是我们
就是我们这些孩子对他的孝敬和关爱
品读这篇纪念父亲的文字,直抒真实生活中的父亲言行
一点一滴都如涓涓细流入心,不自觉萌生热泪与感动,文字朴实厚道,凝聚的感情意味深长
尤其文末的点睛更值得品味:一位真正的父亲,有那么多的经历,有那么多的责任,有那么多可以自豪的故事,也有那么多的不伟大的平凡之处
另外,还有那根伴随自己向人生终点走去时所需的有形或无形的手杖……

文章评论共[17]个
醉人秋色-评论

父爱大如山,感人的文字,问候西郊老师,祝福蛇年快乐,万事大吉。(:012)at:2013年02月26日 晚上8:16

西郊-回复多谢秋色欣赏!遥握,问好! at:2013年02月27日 上午10:54

天上浮云凡间女-评论

寓意深刻,有穿透力,欣赏,问好西郊哥,祝福吉祥!at:2013年02月26日 晚上8:59

西郊-回复感谢凡间女的鼓励!问好! at:2013年02月27日 上午10:53

一叶秋419-评论

感人肺腑的文字,也许我们心中依然有一根无形的手杖支撑着你我,那是父亲的灵魂!(:002)(:012)at:2013年02月26日 晚上9:32

西郊-回复谢一叶秋鼓励,时间仓促,多有小错,下次我继续努力。问好! at:2013年02月27日 上午10:52

格子调-评论

父亲很喜欢那根手杖,也许正是把它自己儿子在年轻的时候买给自己的礼物,这便是爱的回忆,“精神手杖”便是如此寓意吧。at:2013年02月27日 凌晨4:31

西郊-回复深有同感!多谢格子调编辑点评!遥握,问好! at:2013年02月27日 上午10:50

五十岁的春天-评论

我们做儿女的就是父母晚年手里的拐杖,感恩父母给了我们生命。(:012)(:012)at:2013年02月27日 清晨7:59

西郊-回复欢迎春天再次来临,万物萌发,一切从“心”开始。遥握,问好! at:2013年02月27日 上午10:48

绍庆-评论

室外雾霾漫天,室内温暖如春,拜读朋友佳作,送去一片温馨。(:012)(:012)(:012)at:2013年02月27日 早上8:28

西郊-回复问好绍庆编辑!感谢鼓励!遥握问好! at:2013年02月27日 上午10:45

西郊-评论

多谢罗编精心点评!请茶,问好!新春快乐!at:2013年02月27日 上午10:55

文清-评论

拜读老朋友佳作,下午好!at:2013年02月27日 下午4:20

文清-评论

拜读老朋友佳作,下午好!at:2013年02月27日 下午4:21

那一抹迷彩-评论

过往的点滴成了永久的记忆,谢了,父亲!再来欣赏西郊兄的佳作,向您问好!at:2013年02月28日 中午1:32

曲径幽通-评论

欣赏朋友美文,祝新春幸福吉祥!(:012)(:012)at:2013年03月03日 中午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