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父亲七十大寿,我请了个假,回家看看父母。
昨天我还在想家乡的玉兰花,今天却想起了家乡的李花,不知今年开得怎么样。
在老家的房前屋后,一阵春雨之后,似乎在一夜之间,就次第地盛开出一大片李花来。远远望去,那片李花就像云开日出时的一片雪域,一团一团地散落在半山腰。而向这片雪域走过去,还在老远,就有一股暗香扑面而来,清新淡雅,不着痕迹。行走在李树下,这些如飞雪似的李花,在你不经意间,常常会悄无声息地飘落在你的发上或者肩上,送你走出很远,伴你一路芬芳。
韩愈有《李花赠张十一署》的诗句“江陵城西二月尾,花不见桃惟见李。风揉雨练雪羞比,波涛翻空杳无涘。君知此处花何似,白花倒烛天夜明,群鸡惊鸣官吏起。金乌海底初飞来,朱辉散射青霞开。迷魂乱眼看不得,照耀万树繁如堆……”从晚上到清晨观花的过程写得非常精妙,这是极佳的咏物诗了。
啊,好大一遍雪!车上的人一阵惊叫。幸亏是暖暖的春阳,幸亏是爽面的柔风,否则,我真疑惑昨夜下了雪。车子行进在逶迤的盘山村道 上,隔着玻璃,窗外的一簇簇白色,一团团白色,一片片白色,一处处白色,已经在撩动视线了。好不容易到了一处稍平的路段,车子终于按耐不住暂停下来,坐在车里的人们都纷纷抢下车来,争相最先一睹这奇妙的白色世界。
这是一片山的群落,放眼望去,视线所及,裹在薄雾里的毓青山,连绵不绝,起伏有致,雾里雾外,除了山还是山。主色当然还是绿色,但不少的山顶是染了白色的;接着是山腰,也是远远近近上上下下,不分层次地缀着白色;山脚,在绿的掩映里零零星星坐落着几处村庄,而村庄周围,抑或是村庄中间,同样坐落了几丛白色。这些白色,都是正在盛开着的李花。
驻足在一处形如锅底的山弄顶端的路边,从几枝伸到路边的枝丫的空隙间往下俯瞰,整个巨型的锅底都斑斑驳驳地落满了白色,这也是盛开着的李花。这满目的冷冷的白色,真真感觉是置身在正待融化的雪的世界里了。 站在路边一棵独自绽放的李花树下,倏然一阵柔风拂面,一片一片皎洁的花瓣轻轻,轻轻飘落下来,无声无息,满地落英,就像洒满了一地的关于李花的诗词;一只一身素色的蝴蝶仙女般飘临在几枚鲜绿的嫩叶间,像一朵空灵的李花;采蜜的蜂们,就象一声声悠远的笛音,缭绕在李花间。镜头里的这棵李树,一树雪白,生机盎然。“风揉雨练雪羞比,波涛翻空杳无诶”。纵目四野,身在李花怒放的氛围里,此时此刻,才猛然醒悟:春天,已然来临了。
路的尽头,就是柏杨村,是我的老家。二月的村庄,沐浴在初春的朝阳里,坐落在李花绽放的春意里。近午,几缕淡淡的炊烟,在这个只有37来户人家的村庄上空,渐行渐远。
村庄祥和而恬静,狗不怯生,一点也不凶,摇尾嗅鼻,悠闲晃过每个山外来人的脚边,房前的几棵李树下,几个看上去己逾八旬的老人正在安详地晒着太阳,偶尔有几瓣白白的李花落在他们的银发上,他们身旁的一只小黄狗,在甜甜地打瞌睡。在长着几丛芭蕉的篱笆边,几只灵动的鸡,在饶有情趣地扒着一处沃泥,抢着虫子,一声清脆的鸡啼,划破清空,传出很远很远。
靠着这满山遍野的李树,这个不大的山村已陆陆续续竖起了七、八栋三层高的新楼,楼顶银白色的锅盖模样的电视接收器,仿佛一个个机灵的眼睛,齐刷刷地望着山外。一栋正在建筑中的红砖房的两层半的墙顶上,几个青壮年正在忙着砌砖,叮叮,当当,有节奏的砌刀声在村子上空成了主要声音。
那些古老的泥砖瓦房,或是年代更久远一点的茅房,以及那些围着李树,菜园,芭蕉和其他果树的篱笆,则成了村庄最原始的风景。
村庄的后面,是一片茂密的深林,有几处,也是开着白花的李树;村庄的左边,是一条山路,通向远处的群山。村庄的右边,是一条石板铺成的蛮直的小径,幽径尽处,是一片李树园,那是一片白色的海洋,是李花的世界。
这是一个赏花的好去处。拿相机的人们,一般都集中在这里。一群驴友,夹杂着一帮有点专业化摄影技能的“色友”,男男女女,花花绿绿,相识的,不相识的,相约嬉闹在这片宽阔的李树园里。他们当中,大多已是这里每年的常客了,但每个人的激情,依然像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样,似乎都有一种“去年今日此园中”的亲切感。镜头。反光板。窈窕红衣少女。“色友”们追遂着,不肯放过洁白的李花下每一张清纯的容颜,每一个可人的表情,每一付袅娜的姿态,按快门的手,有点不听使唤了。阳光下的李园,更加鲜白夺目了。李树下面,绿草幽幽,仿佛一床绿毯。这个时侯最需要一阵微风,微风过处,李花的花瓣开始飘落了,飘飘洒洒,轻轻忽忽,就像下着一场暖雪,盈盈飘落的“雪花”下,一个红衣少女,两个红衣少女,一群红衣少女,迎着“雪花”走过来了,一团火似的红衣,一头乌黑的秀发,一汪清泉般的眼眸,红唇玉齿,飘过镜头,回眸一笑,按下快门 !
中午暖和的阳光里,一个男孩在李花下的草地上睡着了,阳光洒在他的脸上,鼾声如雷,他惬意的嘴角溢出了一点口水和微笑,嬉闹的人们没有办法吵醒他。我想,这也应当是一幅绝好的赏李花图吧。
好快,就到了我家大院,父母早已出来迎接我,。儿女们回家了,父母总是特高兴。
我也早看见院前的几颗李子树,生长在屋檐外的土坎边,今年依然挂满了雪。春天,一树繁花;夏天,一树硕果。洁白的花朵,静静欣赏需要独到的艺术直觉,肥硕的果子摘下来慢慢品尝却毫不费力。孩子们常常是等不到果子完全成熟,就偷偷爬上树去,尽管还很涩,摘下来吃得津津有味。待到只剩高枝上最后几颗李子,鲜亮可爱的李子儿挑逗着人的味蕾,无奈树太高无法摘下来食用。从16岁开始,我就外出读书,直到工作很少回到老家,那几棵桃树也就逐渐在记忆中模糊。只有李子,一直是心中无法抹去的念想,尘封在岁月深处,今天看到远处纯白的李花,记忆的书页就自然打开,读来仍无比鲜活。
记得那时我还只有四五岁,我家没有李子树。可爷爷奶奶他们有很多李子树,加之李子林也很近,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偷。一到李子即将成熟,其实还早着呢,可在幼嫩的心里它早就熟了。一天,我拿着一根竹棒,看看爷爷的门关着,心想肯定没人,就去打李子。人小,关键是太矮,就是竹竿也没帮上忙。李子一个没打下来,我却被爷爷发现了。他拿着响篙(其实就是一根竹子,一头划破成绩块,用来赶鸡鸭的)来打我,我放下竹竿就跑,他追到我家,我藏在床下。说是藏,其实也没用,当年我家就只有两间土屋,而且中间还是用竹片隔开的,只有一间床。爷爷用竹篙使劲往床下摇打,我忍着疼痛一声不哼,其实我的手早已被爷爷的脚踩住了。最后只好走了。后来他告诉了我爸,我也被狠狠的打了一顿。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为什么爷爷会如此狠心。
我家没有李树,父亲试着栽种过,一直都没有成活。春天,我只能望着远处洁白的李花痴想。这件事后,父亲每年都要栽李子树,这样屋前屋后都被栽满了。
我走到那一棵棵李子树前,独自欣赏。李花白如雾,轻盈地笼罩一树,远看如缀满了晶莹的绒球儿,一簇一簇,密集成堵堵花墙。突然,一树开得正盛的李花吸引我驻足,如果我没记错,它该是父亲栽活的第一棵李子树,凹凸不平的树干,是我曾经攀爬的印记。细碎的花儿如满天的星斗,包裹着李树,连叶子都无处栖身。凑过去细瞧,洁白的花儿似咧着嘴朝我微笑呢,幽幽的暗香,若有若无,不时钻入我的鼻孔。花朵只有纽扣般大小,五个花瓣呈五角星状散开,里面细细的花蕊很多,卷曲如老人的胡须。就是这些小小的花儿,将要孕育出许多硕大的果实,如铃铛般压低树枝。难道我不是这颗老李子树孕育出来的果实吗?
父亲叫我吃午饭了,我回到了家。
吃饭我都还在想。李花不像桃花那样张扬,缄默的个性导致较少引人关注。可李花不自卑,把一个纯洁的梦甩在田间地头。李花却很少入文人墨客的诗句,粉面素心,周身淡雅,却照样演绎着一树写意的春。桃与李大相径庭的性格,谁会白费脑筋去考究?红与白,是与非,炫耀与自谦,都滞留在了恬静遥远的乡村。喧闹城市里急匆匆的脚步,怎肯为此稍作停留,浮躁的脸上,既没有丝毫桃花的光艳,也没有半点李花的静雅。
明年一定回家看看李花,看看爸妈。(2013·3·7邹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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