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到家,她早就回来了。

她没有象往常那样懒散的躺在沙发上，或在把沙发垫垫在头上侧身看书。连鞋子也没换低着头危坐着，手中不停地玩弄着钥匙串儿。看见我进门，微微抬起头，又迅即低了下去，面无表情。

“哎……你把东西收拾好了吗？”声音有些干瘪僵硬，我说。

“哦……收收收拾好了，我我我想……嗯……把钥匙还给你吧。”她抬起左手撩开垂在脸颊的头发，右手给我递过钥匙。

钥匙串儿上挂了只小小的绒毛猫猫，黑白花的毛毛有些脏了，颜色暗淡。

“别了，你留着吧！万一有什么事，你还可以随时回来。”我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顺手撕开纽扣，“你想喝点什么？看……看还有什么喝的？”

“哦！只有一瓶矿泉水，还是我刚才回来时在街上买的。记住啊，买只暖壶，没事的时候烧些开水，免的喝醉了或者回到家没有水喝。”她凝视我的眼睛，我有些愧疚的低下头去。

“嗯！”我似乎找到了可以重新正视她的理由，抬起头来“那么，泡点茶喝吧！不，你不要动，我去，我去。从今以后你就是客人了。”

我极力想缓和一下目前的尴尬局面，却不想开了个本不应该的小玩笑。她的眼睛一下红了，泪水扑簌簌流了出来，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总是笨嘴拙舌，弄巧成拙。

她沉默了大约五分钟的时间，对我来说像过了三天三夜，我手足无措的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终于她微微扬起了头，扫了我一眼，算作勉强的笑了一下。　“是……是啊，那你去泡吧。”

她还是穿着那件白色的连衣裙，裙子上鲜明的镶嵌着大红色的花瓣，却有些色彩暗淡衰败，正中央的花蕊也有些陈旧。

“这条裙子你穿了两年多了吧？”我不自觉地嘟囔了一句。

我随即走到厨房，打开天然气炉子，灌上水壶打着火。然后走到茶几旁边拿起一个纸制茶叶盒拿出茶叶放在一个玻璃杯里“哦！这好像还是我们去杭州的时候买回来的龙井。”

“是呀，至少两年多了。你的记性还真的不坏。”她侧过身来，看着我　“时间好快啊！”

“是啊！时间过的真快！”

壶里的水很快就开了，我走进厨房关掉火门，拿着水壶灌进暖瓶里，然后准备倒进茶杯。

“等会，龙井不喜欢沸水，大概八十度左右最为合适。”她阻挡我说。

“呵呵！还挺内行！”我应道。

楼下传来一个小贩的叫卖声，透过紧闭的窗户听去，不很清晰，不知道是卖什么的。

我拿起放在地板上的开水壶给她泡了杯龙井“温度差不多了，给你沏上吧。”然后又给自己的杯中放上茶叶，倒进开水。浓茶有提神的作用，尤其是对我这个昨晚一夜没睡好的人来说。

她慢慢地端起茶杯轻轻的抿了一口“龙井茶真的很好喝，香气扑鼻。”

接着是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她轻声说：“我想我应该走了。”

我呆若木鸡似地用两只手捧着茶杯：“不急，再喝点茶吧。”头也没敢抬起。

“不了，该走了。”她一向轻言细语，但语气很坚定。

我只得起身送她，走到楼梯口。她突然转身向我伸出右手。我笑了一下，“还用得着这样吗？”我的手早已不由自主的伸了过去，我看得出她眼睛里闪着泪花。

“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她思索了一下说道：“也许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那好再见！”

“再见！”我没下楼，向她招了招手。

听着她提着手提箱下楼发出的“咚咚”的声音，我有些失落。我斜倚在楼门口，停留了一会，关门走进卧室。

昨晚一夜没睡，很疲倦，胸口有些闷，仿佛一块巨石压着。我重重倒在床上，席梦思床垫的弹力又把我重新弹起来，再重重地落下去。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很快昏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色完全是黑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惨淡灰白。

我在黑暗中勉强睁开眼睛向上仰望着，屋顶上的吸顶灯依稀可辩，那是与她结婚前我装修时安装的。黑暗中，我凭借自己的记忆似乎还是看见它淡红色呈半球状的磨沙灯体。这盏灯在婚后不到一年就坏了。

我闭上眼睛，让散乱地意识稍微归拢了一下，才算想起她下午的来访。

再没有理由躺在床上了，我起身穿上拖鞋走向客厅，突然一阵眩晕，差点跌倒，慌乱中扶住门框，站稳后眼前直冒金星。

稳了稳情绪，我走到阳台上，大街上灯光闪烁着，对面楼的窗户都亮着灯光。　

我走回房间，顺手打开灯，柔弱的蓝色光线将屋里涂上了一层冷色。我开始环视整个房间，想知道她带走了什么。

我先检查了信件，当年我俩的鸿雁传书只留下我给她的一叠，用纤细的毛线绳子扎在一起。我随手拆开绳子，信手抽出一封，是我在外地出差时写给她的，我没有心思看，又放了回去。

她的衣服全都带走了，打开她的专用衣柜，里面空荡荡的，似乎连她存在时的气息都捕捉不到。她的化妆品、她的书、她的一切……

突然感觉有点索然无味，并不完全因为她——我们分手并非今天才发生的事——不知为什么，也许还是没有休息好吧。

我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极力掩饰心中一切，头脑里还是很乱。又起来打开音响，在散漫的节奏中，生活似乎没有发生过什么变化，无非是东西少了许多。

不知从哪里飞进来一只蛾子疯狂的地绕着灯光飞来转去。

肚子咕咕直叫，有点饿了，勉强起身走到厨房，准备下厨给自己做点吃的。我想：“这件事只有这样了！”

二、

发现她的信，是在一年多以后。我的新任女友玲殷勤地要为我打扫房间，籍此表现她的勤劳贤淑。可惜她不知道这些都不是我欣赏的美德。

整理书柜的时候，玲一本书一本书的拿起擦拭，然后再放好，当拿到我的影集的时候还不知趣的一张张地翻看。在她离开后，我没有翻过影集。以前我们俩喜欢靠在床头，我把影集放在膝盖上，她则依偎在我胸前，一块看。看一张笑一张，或者回忆当时的拍摄过程。

“哎呦！怎么搞得？照片只有一半。”玲惊呼起来。

“哦……是么？”其实我内心早就知道会这样，但不想告诉玲是她做的。对于玲擅自翻影集，我有些不快，皱了下眉，但没说什么。

玲翻到最后一页时，从一个空的照片夹中拿出一封封了口的信，“喏！是她留给你的吧？”关于我前妻的事，我没有隐瞒。

打开一看，是她的笔迹。我又合上纸张，抬头看了眼玲，玲的眼神流露出询问之意。

“没什么，估计只是交代下拿走什么东西而已。她知道我懒，从不愿收拾房间。”

我知道这个借口根本不会让玲相信，如果交代事物，就不会把信件放在不容易发现的影集的最后一页了。

“真的没什么！”我欲盖弥彰地强调了下，把信塞进牛仔裤口袋里。

玲收回目光，默默收拾起来。我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做，一起帮忙收拾。

房间里显得很安静，只有琐碎的翻弄书籍的“沙沙”声。

待到晚间，我与玲还算愉快的吃完晚餐后，她才回去。

送走玲后，我走进书房。打开写字台上的荧光灯，从口袋掏出已经压皱的信，仔细展平，又点上根烟，泡了一杯茶，这才开始读起来。

我尽量让自己平静，因为不知道她会在信里写些什么。

三、

明：你好！

不知你发现这封信，会是多长时间？我想，或许是在你我都很老以后吧。因为你是那么粗心，别怪我又唠叨你。

这是我在自己租住的房间给你写信，房子还不错，通透光亮，不要担心我。再说我也住不了多久，我很快就要去石家庄了。

明，你说，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昨夜，我做了噩梦。午夜梦回时，我躺在窄小的弹簧床上，藉着窗外倾泄下的月光，看见斑驳的天花板。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自己期望得到的。

本以为，我和你会一直在一起，老死在我们的房子里呢！结婚前，甚至不认识你的时候，在我的少女时代。我就想：如果找到了最心爱的男子，我就嫁给他，然后每年给他生个孩子，男孩都会长的同他一模一样，女孩象我。

谁知生活不是这么回事。

明，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现在想想依然那么浪漫呢！仿佛小说里写的那样，高个子的你遇见扎马尾辫的我，象在昨天一样。

我们走到今天这样，并不怪你，责任也不在我，那究竟是什么呢？离婚时的吵吵闹闹与惊心动魄让人没法停下来思考问题。当时只觉得一定要分开。现在终于冷静下来了，可以用我的“小妇人”的脑子——你的形容，呵呵——想想事情了。

刚开始结婚时，一切都那么新鲜，那么生机勃发。我们就象小孩过家家，守着我们简陋的鸟巢，彼此梳洗羽翅。那时候我们每天都爱，甚至每时每刻都爱。我在厨房洗碗，你也会从后面揽住我的腰，轻轻吻我……这些温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慢慢地，小孩子逐渐长大了，一直长到我们的真实年龄。他生长的速度太快，我几乎刚刚品尝爱情的甘美，生活就已经开始了。

你逐渐变的冷漠，回家也不怎么说话，问你事情也是不耐烦的简短回答。我们有时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你肯定也认为我不再温柔，不再象从前那样小鸟依人。由于我们的怨怼，开始相互的不理睬。这种冷战一旦开始，彼此都不会知道结束的日子。我们为了各自的尊严而相互伤害着。

现在想想，真是可笑，我们居然只为了一点毫无必要的面子走到这一步。其实这一切都是表象，真正的杀手还是无可奈何的生活。美丽的爱情使我们在一起，而真实的、不折不扣的生活又把我们分开。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不说这么多了。

下个月我会去石家庄，嫁给一个还算富有的人，年纪不算老，脾气也不坏，你别担心我。我想：既然我在爱情上失败，那么，只有去生活了。嫁给他不为爱，只因为他有钱。而他娶我，也只因为我的美丽。我的家人对此都很高兴，认为我总算可以安稳地过下半辈子了。为了离婚，他们恨透了你，请你谅解。

明，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我真正爱的人，只是你，只有你一个。有时候我会傻乎乎地想：如果你现在瘫痪在床上，让我照顾你一辈子，我也是愿意的呀！如果你不在了，让我和你一起死，我也愿意！

我们象古代人那样同穴而葬，不是很好吗？省得无味的活下去。

你现在一定会笑我这个“小妇人”的古怪想法吧？

我真愿意回到当初你认识我的时候，我们重新相遇，重新相爱，哪怕重新争吵，重新离婚……这段爱情太短了，对我来说，远远不够。

等我们都老了，你躺在床上，还会想起我么？我离开了你，心却永远留在你那里。

但愿我们死了以后，可以继续在天堂里相爱，象长翅膀的安琪儿那样快乐，那样无拘无束。我还会为你生一大堆小天使，男孩都会同你一模一样，女孩象我。

我们永远自由自在的在一起，到处飞翔……

明！我爱你！

四、

我抬起头来，把她的信折好重新塞到封皮里。然后走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冲着头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