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山有采桑养蚕者，不知姓名，人呼“桑生”。其小侍母以蚕，深谙其道。每酉时隐于雾林之中，游乎草露之间。至下山时，人方荷锄晨作，然生已覆篓也。

日近于兰，桑生如往。四望竟山迷雾，飞禽徘徊，草虫低鸣，弗敢入之。而生毅然挺近。方入，遂觉以为入鼻，身飘然欲腾，已而颓然倒地，不知时日。

及生寐，身覆一帐褥，四望皆暗晦。红绸交接于楹柱，白兰横立于户台。亮烛如白日之光，非见庭暮而知夜。忽闻女笑，闭目以待。

俄而，门起无声，生觉一软臂触脸，清如冰，香如兰。张目望之贽然。女不盈二八，纤腰丽服，已臻大女也。肤若冰雪，绰约如仙，生久痴未语。

久而以问府邸，答以桑山地宫。生疑鬼物，曰：“小生蒙姑娘相救，请得芳名，他日必谢。”

女曰：“妾实为鬼，名小艳。”生欲言。

女曰：“莫言，姥姥且来，子请回罢！”

生既醒，坐于桑树下。生叹其梦，乃拾桑而返。

归乃知今日于兰节，实入山三日矣！生惊疑，夜烛静思，忽闻篱外异香入室。

生甚异之，启窗望园。惟月色空蒙，疏影横斜，岂有人哉！

已而回顾，见一女立于簜席。秋水澄波，微带雨意。细视竟前日梦中女也。思其入门无声，信为鬼物。

生前曰：“如我忆哉！姑娘乃呼小艳也！”

女忽启唇掩齿，笑声如蚊。止而面泛桃色，生惊之。心道：前日未曾此姿，今益哉，真乃鬼仙耶！

女曰：“公子犹知我，艳儿之幸也！以夜访无憾也。”言罢而闻嗟声。

生闻其故。女凄然曰：“向姥召妾，告妾以事。吾属之居桑山阴冥，而上有千年桑妖，欲妾从之。姥不许。然几日，屡见欺。姥甚病之。闻君业桑事，将有以驱之。”

生曰：“诺！鄙必当行。然本凡夫，将奈何？”

女曰：“君且以斧斤断其干，毁其本，其身陨也。何如？”

生知其意，乃提斧于女夜往。

至山麓，果有巨树，虬曲其丑。生扬斧而下，已而木削干断，竟有汨汨鲜血，忽而变黑，其嗅难闻。沾土而草木枯，触穴而蝼蚁亡。何其毒哉！幸其点滴未及。掷斧入壑，终已不顾。

俄而，血干生烟，乌黑难明。且闻悲愤之声，曰：“无知小儿，毁我树声，滞我千年修为。今从此去，反必寻子报偿。哈哈……”呼声凄然，已而俱寂。

生未尝见此景，心憾无以行动，莫能名状。女曰：“不妙！岂知妖物修行如斯，断其身而不能伤其魂。精魄犹在，待其伤愈，必吾侪之劫也！”

生曰：“罢了！不过火来水醮，箭至斧斫尔。顾无力战也！”

女曰：“无妨！闻青山观麓有一玄斧，传为洪荒遗宝，千年来莫有启者。若能取之，何惧妖哉！”

生惟欲治桑妖，不辞启斧之艰，与女别过，意明日往。未顾小艳眼色，竟泣涕莹莹也！

明日，生孤身前往。时星辰寥落，浅影青冥。日之未来，百物憩焉。至青山观山麓，果有巨石，上无杂草，惟玄斧泰然立之。生异之，上启，渐汗津浃背。而斧未动，犹如前也！

忽觉清风入袖，而闻木屐声。生方回顾，乃见一白须道人，手执拂尘，面含浅笑，俨然一仙风道骨者。

闻而知是青山观主，道号青松。晨兴闻山麓异响，是以如视。生身心困乏，具以告之。

青松闻后，喟然叹曰：“真性儿哉！尔明是非，而不拒鬼物，能为道者所不能为者。此妖修行千载，且无害人世，道者有心而不敢倍道以施焉！幸施主遇吾，将助之。”

生喜而拜谢，清风乃曰：“施主且怀正义近斧，待吾以法启之。”未几，斧乃出，竟无巨响，惟金光四处，自生手入。

生叹曰：“真乃神兵！得此玄斧，何惧桑妖！”言罢，心中战意凛然。

至夜，生具以告小艳，已有谋略。后两月，桑妖未反。生已从艺于青松。虽未如道门，而为武者。不知布阵，而善符咒，可当妖也。然每至夜，小艳悄至为生饮居，如螺女之行，鬼亦有情，况凡人哉！虽未沾溉小艳，生已觉非君不可。此心系卿，纵折寿何惧哉！

今已八十日，小艳亥时至，生待坐于簜席，悉察小艳之容，与向时地宫所见益艳。冰肌玉骨，青丝霞靥。生暗叹：“前月投心武艺，而薄天姿，罪也！今日必从之也。

已而上前捉臂拈腰，方觉腰细惊风，生愈狂狂，心神猿马。

小艳未料生之狎嬉，欲去不能，任生愈紧，竟掩然哽咽。生惊：“吾妻，何至此也！”

小艳闻，泣声涟涟，强止而曰：“妾心系夫君，然鬼物，恐不能侍。”言罢接巾拂泪。

生曰：“无妨！吾求青松师傅，渠念吾诚，必助吾妻还阳。”

小艳乃止，而面纵香泪。生心怜之，抱而饮之。右手且解裳而入，手抚鸡头之肉，待去腰带。小艳醒于迷离，曰：“夫君不可，我不忍君受害。待生还，必侍君！”

生心甚受用，为小艳敛容收衣，方起而闻门启。见一绿衣丽人，娥冠璎珞，神甚恐慌，乃问之。

绿衣丽人曰：“尔等速去，地宫已遭桑妖毁，姥姥同众姐妹奋身御之。”

生大惊，招斧至而携小艳共往。小艳未顾他念，心甚匆忙，颐止而靥霞全无。

乃至山麓，既闻山中飞石断木之音，幸无凡人，道者闻之且骇然。尙市人哉？及近视，已几女厥然倒地，竟谷桑干交横，来势凶猛。尘沙如洪以漫天，幽水似箭而排空。诚阴冥骇人之境也！

生见姥亦退却，神情疲惫，黯然被伤。乃愤然，而欲速劈之。意念顿起，而默念《御斧诀》。

“神斧，破庐。”

斧即脱手当空，青光粼粼，而后攻桑妖。桑妖忽觉强势来，知为道教之法。心虽差异，然以千年之修为，转而避之。

生未异之，知千年之力，岂能轻易毙之。因妖未及反扑，

复吟曰：“神斧，追虎。”

斧势愈强，妖稍狼狈。至此反狂，以斜势应之。生乃退却，已觉口有腥味，是为伤而吐血。

生益坚。曰：“神斧，惩毒。”

斧之神识复起，如狂虎下山。而压桑妖，妖受斧力觉痛。乃狂笑曰：“无知小儿，昔日伤我树身，今又来逆我。任你道家弟子，奈我何？待吾送你归九泉，哈哈、、、”言毕，树魄密布，向生袭来。

生无奈收斧取符。方附之即定其半数之魄，而不知其数。

生稍缓之，乃祭斧曰：“神斧，灭奴。”

斧如龙游云海，速断其半数之魄。

桑妖痛而癫狂，竟吐元丹，欲灰飞烟灭。姥姥忽侧御风，提剑刺之。妖法受阻，转而对姥。一掌之势，姥已落数丈之外，不知生死、

生见姥伤，且小艳痛哭泣涕。大怒，曰：“无耻妖孽敢尔，你且受死。”乃双指聚气，上接天，下连地。

“神斧，天怒。”

已而斧应天地之灵，精光遍野。斧身涵泳星斗，唯见一无声太极鱼弧，刹那难辨，桑妖未及嚎叫，遂身殒分裂，落入尘埃矣！复见山谷中花木重生，芳华葳蕤，实化之异能也，亦道之能御之尔！

俄而姥醒，曰：“吾时不多，行将就木也！”乃系生与小艳之手，“愿尔等此生合卺，惜我不待也。”言毕即逝，魂与空灵。

归去，访观。以桑生功，青松法小艳而还之，终得结缡。后生二子一女，二子皆及第宦达，女为皇妃，盖世之奇闻哉！生因国戚，尽购桑山，修府邸曰：桑山斧宫。以为记，后世亦将传之也！

异史斋曰：“人之以勤劳为本，诚义为行。纵是常介凡鳞，亦将得神灵垂青，终得善果也。故为人之道，思之豁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