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里那些春天的味道，像春日里簌簌而下的落红，埋藏在我生命的厚土里。一旦浩大的春天降临，那些气味在春风中再次苏醒，它们在风中寻寻觅觅，百转千回，到处找我。

在我童年的春天，乡下山坡上，野花蓬勃开放，风一吹，山坡上似乎都扑满了花粉，浓郁的花香漫透了村庄。那时我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在山坡上发呆，面对着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有一种失语的凄楚。记得有天，我采集了一大束野花，送给了小学班主任杨老师。杨老师来自县城，她刚二十岁，穿着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衣服。每当课堂上杨老师走过我面前，我就会闻到一股特有的清香，我对那种味道似乎产生了迷恋，但一个小学的孩子，还形容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气味。

在乡下的春天里，我对屋顶上腾起的炊烟味道充满了迷恋，常常在山坡上贪婪地呼吸着。瓦屋或茅草房顶上，那烟囱里徐徐冒出的青烟，是柴火的味道，是饭菜的味道。在那些清贫的岁月，我很少嗅到油烟的气味。往往一到春天，就是春荒了，家里房梁上挂着的几块腊肉，在柴火的烟雾里熏得黄灿灿的，但奶奶说，那得留到春耕时吃一点。在那些春天的凉夜里，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因为肚子里油水不足，晚上还常常尿床。早晨起来出于害羞，尿湿了的裤子还穿着，我夹着腿走路，妈妈常常嗅到了尿臊味，呵斥我把裤子换了。在春天的一个夜晚，我在梦里咂吧着嘴，梦见奶奶在大铁锅里炖腊猪脚。等我早晨走到低矮的厨房，揭开大铁锅上的竹锅盖，里面是妈妈正在煮的玉米糊糊。而今我对那种气味太熟悉了，去年看《舌尖上的中国》，想起妈妈在乡下常做的饭，就是玉米糊在春天薄雾中飘散的味道。

我对春天气味的记忆，还有茅草屋顶上厚厚青苔的味道。下了春雨，青草夹带着泥腥味的气息扑鼻而来。村庄中猪圈牛圈里人畜共用的厕所，一到春风荡漾的季节，粪便的气味也扑满了院子。还有奶奶用一种叫苦蒿的植物在铁锅里熬水的味道，奶奶说，用苦蒿水在春天洗澡，身上就不会长疮。前不久我回到乡下，看到杂草丛生中，苦蒿还长得郁郁葱葱，当年那种气味一下把我覆盖了。

在我21岁的那个春天，我在县城像一只乡村的野狗进了城，耸动肩膀抽动着鼻子，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走在马路上。那个春天，我爱上了县城里一个姓杨的女孩，起初她拒绝了我。我在那个春天里感到自卑和落魄，我嗅到的春天气息，是县城楼道里家家户户烧蜂窝煤做饭飘出的呛鼻气息，有天我躲在她家楼道，煤烟的气息把我呛出了泪。在我22岁的春天，我已经挽起了杨姑娘的手，在县城公园里，闻到了桃花、白玉兰、水仙花开放的味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