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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看到影视剧中,首长对不愿吃小灶的伤病员说:“快吃吧,这是命令!”我就忍不住想笑。因为我总是想到一个更为宏大的场景:“每个人都必须吃,这是政治!”
也许有人已经猜到了我说的是什么——“忆苦饭”。
本来,那时候粮食已经够匮乏的了,于是聪明绝顶的人便发明了所谓“双蒸饭”、“蔬菜饭”……但不经饿是肯定的。只是这种吃了上顿盼下顿的幸福日子,有人亦觉得应该倍加珍惜,据说是无数革命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忆苦饭”便成了一个人人必须咽下的政治。
我喜欢这种政治。
那时候任务分配下来,“忆苦饭”各班自理,场面便活跃了。——咱们的“忆苦饭”怎么做?有同学提议,不是说旧社会劳动人民吃的是猪狗食,干的是牛马活吗?猪狗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吧。马上就有人反对。说,狗吃屎,咱们是不是要加一坨屎……最后老师做了分工,谁去弄野菜,谁去弄糠秕,谁带锅,谁带柴……第二天全齐备了,也不上课,都高高兴兴在教室里准备“忆苦饭”。由于无油无盐,空气里除了烟味,就是糠和青菜搅和在一起的闷糊、青涩的味道……即使这样,同学们仍兴奋、好奇地翘首期盼着,不时有人敲着碗问:熟了没有?
待学校上空回荡开煽情到极致的“想起往日苦啊,眼里泪汪汪呀……”歌声的时候,我们便人手一碗,一边痛恨万恶的旧社会,一边琢磨着碗里菜糊糊模样的东西如何下咽。开始是试探性地尝一点,味道怪怪的,很粗糙,有点塞嗓子眼儿。心里想,这个时候最好是含着眼泪……猛听得身后班长凝重的声音:
“老师,我还要添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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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毛主[xi]逝世的消息传来犹如晴空霹雳,同学们全都怔住了。我身后座位一女生特别夸张,当时一声“毛主[xi]呀——”便唔唔咽咽痛哭起来……万寿无疆的领袖竟然不在了,这世界还怎么日出日落?茫然的情绪仿佛阴霾笼罩着人们,就连老师宣布班上转来一位新同学,大家都没未在意,只是埋着头思考明天或是后天,会不会回到暗无天日的旧社会……直到放学时,新同学静静地走出教室,才一下子把我们从梦游中惊醒。当时同学们都有种“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的感觉,而且这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什么是水汪汪的大眼睛?什么是鸭蛋脸?什么是一笑俩酒窝?什么是天生丽质?任何正面对视过她的男生,都飞快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因为燥热,因为发晕。她亦毫不理会周围的窃窃私语,很少同同学们在一块活动。下课了,总是一个人默默走到学校的荷塘边,摘一棵草自己把玩着,或是看书,或是凝望远方……她越来越像一个谜,让人看不懂。这样的日子过了好久好久,一切都按部就班,习惯了她的独往独来,她的鹤立鸡群,她的沉思,甚至她的眉宇间透露出的淡淡的凄楚……临近毕业时,一个惊天秘密忽然悄悄在同学间流传开来:——她以前的班主任老师,那个地方学校中最帅、最有水平、最有前途的优秀班主任老师,因为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痛哭着*奸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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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单位里有杀年猪的习惯。平时剩菜剩饭喂着,猪长得膘肥体壮,馋得人直流口水。我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看人们怎么把一头肮脏的猪最后分解成漂漂亮亮的食物。当然,现场血腥污浊的气味不遭人待见,而且一些做法至今都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人们让猪吃了睡、睡了吃,就是为了再给人吃的,猪当然无怨无悔。猪也没有什么潜规则,更不矫揉造作。可是人却不同了,一刀把猪的血放了,又不好好褪毛,偏要用一根长长的钢钎打猪的后腿部捅进去,这边几下,那边几下,然后从那口子拼命往猪身上吹气,直到把猪吹得气鼓鼓的,四脚朝天,仿佛马戏团的小丑一般,很不体面。俗话说:死猪不怕开水烫。可没烫之前,猪心里一定颇为沮丧……
那天听说要杀年猪,我放下作业就往食堂跑。那年的猪喂得特别大、特别肥,所以特意喊了四、五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来帮忙。大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将那头猪稳住,操家伙的正准备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的时候,猪一声怒吼,竟挣脱了,直奔后面的污水塘而去,并且毫不犹豫地扑到水里。在场的所有人一下子全傻了眼。猪在岸上权且四、五个大小伙子都没能制服住,跑到污水里岂不更加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那猪自绝于人民而无可奈何……
唉,那个年过得没滋没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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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在春风化雨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个淋漓尽致,我呕心沥血地爬起来,终于再接再厉地赶到学校。”
我是最后一批下乡知青,是在搬码砖坯累抑郁了,才抓住大队小学教师这根稻草的。其实我并不喜欢这桩事。如果在“教书或者读书”之间做选择的话,我宁愿选择后者。问题是,该好好读书的时候,我却去闹革命了。当然这并不全是我的错。“文化革命”几乎贯穿我的整个中小学时代,其中还点缀了“黄帅事件”、“张铁生事件”、反击右倾翻案风、开门办学……等等。我们既捉弄老师,做过把扫帚放在教室门上,待老师推开门便砸下来的荒唐事,又被老师放鸭子,天天无所事事……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始终认为,老师无论如何是要比学生知识丰富的。不然的话,怎么在讲台上答疑解惑呢?
而当自己也混迹那个队伍的时候,方才明白,乡村学校的师资力量是多么的参差不齐。那时刚好碰上民办教师摸底大普查,于是各种各样的笑话便纷至沓来。“春风化雨”四个成语组成一段话是笑话中的经典,作为普查的遗憾在公社礼堂里成为压轴戏。其实过后我想,这样写的老师也挺辛苦的,至少态度是积极向上的……要责怪就应该责怪出这种题目的人,怎么能拿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来为难老实巴交犹如赶鸭子上架而投身教育事业的农民呢?
我就怕春风化雨。一下雨,路上那个泥泞,两三里路确实走得呕心沥血。一双鞋子沾的泥巴有几斤重,走几步使劲地甩几下,再走几步……有时无奈之下干脆打起赤脚,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摇晃。好在一般这种情况下,学校中午是不放学的。老师抓紧时间吃过午饭继续上课,孩子们也习惯了三点多钟回家。至于饿不饿,就少有人关心了。这都是为了学生们好嘛。你想,孩子们这一去一来,会摔出多少个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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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保存有几张学生时代的奖状,其中一张奖励名称突兀,被孩子瞧见了,满脸惊愕:“双抢”积极分子!抢什么?
还能抢什么。这确实是我们那个时代的特点:学生学习任务很少很少,而参加到农村田间劳动的时间却很多很多。还美其名为“开门办学”。到一学期结束时,学生们在个人鉴定表上,都要十分诚恳地写上:通过开门办学,学到了许多在课堂上、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由于老师说,鉴定表都会装进自己的档案,而档案都会伴随我们一生的。所以同学们态度特别认真。记得有位同学不知什么原因把教室的窗户玻璃打碎了,老师捡起那块砖头,威胁说要放进他的档案中去,一下子问题性质就变了。我当时想,以后无论何时,拿出这位同学的档案,竟有一块沉甸甸的砖头,这是多么恐怖的事啊!害得那位同学三天两头找老师承认错误,最后在班上作出书面检讨才罢了……
可巧的是,我参加工作以后被调到局政工股,顺便管理起了全局一千多干部职工的档案。每每想起那位幽默大师般的老师,我便佩服得五体投地。档案这个神秘的东西,确实毁掉过多少人的前程,捉弄过多少人的情感,也暴露过多少人的心迹……一次因为要为单位某人平反,我查阅其档案,竟忍不住笑出泪来。这是他写的一份已发黄的自我批评:
1、没有刻苦攻读马列、毛主[xi]著作……
2、不能向坏人坏事作斗争……
3、喜欢吃好的……
4、爱看女同志穿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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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如果介绍谁是“文学青年”,一般都带有调侃的意味;再进一步说谁是“诗人”的话,便纯粹在骂人了……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邓丽君有多迷人,文学青年就有多时髦。就连一般的征婚启事,介绍自己的时候都要特别强调爱好文学。否则的话,被人瞧不起是必须的,其身份都会让人觉得可疑。那个时候,空气中好像弥漫着一种浓浓的诗意,人们每天除了非常准时对着收音机聍听文学联播外,便是兴奋地传阅最新出版的杂志了。而北岛、顾城、舒婷更是大家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偶像,什么“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什么“黒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什么“与其在石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诗句简直如闪电,击中了人们如饥似渴的心灵,一个崭新的天地在诗情画意的联想中绽放出大梦初醒的惊奇……
我就是其中的一员。那时生活的内容不外乎读诗、写诗、投稿、接收退稿,然后有的变成铅字,有的被撕成碎片……那时一个叫应松的朋友在文化馆工作,我时不时带上自己最新的创作去找他指点、聊天,那封奇特的信就是在他那里看见的。那是顾城写来的,不长,两张信纸。说它奇特,是因为信是用碳素钢笔起头的,说了十几句话后竟改用了圆珠笔,再后来圆珠笔也写不下去了,干脆拿铅笔完成了信的结尾。字体如人,带了一点孩子气。我不明白这有什么讲究?因为没有任何解释。应松说可能是他太忙了吧……可惜顾城最终没能完成他的童话世界,就早早地到天国去了。害得我揣着沉痛的心情把他的《英儿》读了一遍又一遍……
北岛不无遗憾地说,这就像一条向往大海的小溪,经过千辛万苦的跋涉,终于看见大海了,自己却退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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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总喜欢钻到人缝里,近距离地欣赏街头艺人的表演。那开场的小魔术让我惊奇,硬气功的展示让我惊叹,将一把碎瓷片像药丸般吃进肚里更让我惊愕……最后总是兜售起药来,我便悻悻然了。可是没过多久,我也经常在街边敲锣打鼓起来。咱不是卖艺,“——我们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我们几个男生跳的是“农业学大寨”。起先老师让我们把一白毛巾往头上一系,就是农民伯伯了。我说,那样子有点像偷地雷的,能不能将毛巾系到前头?老师一听乐了,说:行!
这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现在如果有谁再想去找江湖艺人,已经十分困难。记得刚参加工作不久,局里教育股从某城的知名学校调来一政治老师,说是为解决夫妻两地分居,因其老婆不愿离开故土,只好委屈他了。正好那时政府要求各机关加强政治理论的学习,立码派上了用场。政治老师平素讲话有点结巴,可讲解起政治经济学来确实是竹筒倒豆子,不愧是大城市的名校的实力派,一下子便赢得了大家的尊敬。那天为了办一期宣传邓小平改革开放的专刊(应该说是我写的最后一期学习专刊),我来到教育股询问老师的稿子情况。政治老师打开抽屉,准备拿给我他写好的诗歌,但我眼尖,一下子发现他屉子里有三个红纸包着的圆筒模样的东西,其中一个显然已经打开过,很松散。我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呀?政治老师忽然不好意思起来。我很快瞧见那上面很粗糙印着的几个字:保胎丸。瞬间我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笑着问:多少钱?……一个……疗程十……五元。乖乖,那时我们的月工资是三十七元五角!——敢给老婆吃吗?“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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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我就要离开这个城市,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我的新的生活了。我曾经轻描淡写地向她透露过这事,但我不知道怎样去告别。其实严格说来,目前两人的关系不明不白,甚至有点尴尬。在我认识她之前,她妈妈曾经托朋友将其女儿介绍给我,被我想当然无理拒绝了。可是苍天有眼,一偶然的机会,我还是结识了她,并且被她清纯的气质和秀丽的容颜所深深吸引……我俩的交往有点书卷气,无非是她来我这里借一本书什么的,然后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聊天,虽然拘谨,但相视的眼神意味深长……终于要面对这个现实了,我彷徨,我惆怅,难道惟有分离才是最后的结局么?我会在她荷花般的心灵上撕裂开一道伤口,就像自己此时已被撕裂的灵魂么?也许以后,我再也不会遇到像她一样纯美、知性、温良的女子了,那句低低的“我随你——”曾直接嵌入我的梦中,让我幸福得春暖花开……如果我能更早时间认识她……正在我冥思苦恼之时,她来了,浅色碎花衬衣配雪白的长裙,看上去仿佛超凡脱俗的仙子。她低含着长长的眼睫,要求我给她照一张像。我这才发现她手中的相机。我们选择了庭院里最茂密的一颗树,她站在那里,明亮的眼睛凝望着我,其万语千言就象阳光下一条奔涌不息的河流。在我按下快门的瞬间,我的心亦酸酸的,颤抖不已。她此时接过相机,把我从恍惚中拉回,随即淡然一笑说:你也来一张吧……
多日后,我在另一座城市接到她寄来的长长的信和两张照片,她说——我俩有一颗共同的树!从此,这棵树一直绿在心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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