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翠翠还趴在电脑前敲打着她喜欢的文字，王洋从楼上下来了：“吃饭了！”这是王洋一贯的毛病，鱼还在锅里炖着呢，就来这么一腔，当然，这一腔要分场合的，只要翠翠不在电脑旁，确切地说，是不敲文字，不聊天，听听音乐唱唱歌，这一腔是不会产生的。日久天长，翠翠摸透了王洋的脾性，只要王洋进了厨房，她就关闭了所有和文字有关的东东，她知道王洋兴许会借着个什么理由突然就走出厨房，暗里观察一下电脑前的翠翠，如果翠翠有以上两种行为，他就会不悦地道：“准备准备吃饭了！”那声音，火药味十足，稍不留神，“嘭”地一声就炸响了。

这就是王洋的不自信，也是对翠翠的不信任，在这件事上，翠翠心里一直窝着个疙瘩，硬生生地咯得她难受。文字是我的爱好，要我扔掉绝对不能，可要敲文字，又没有作家们的本事，可以让文字光艳艳地发表在纸媒上，只能混迹在网络，可要在网上发表文字，哪怕在自己的博客上敲敲打打，也要和人互动的。文字敲出来不就是给人看的吗？掌声也好，砖头也好，都对自己的进步有利无害。中国人讲究个礼尚往来，人家来你家串了门，你不造访一下，说得过去吗？这样一来二去，天长日久，自然就生出了几个好友。可网友毕竟是网友，天各一方呢，这好比两个世界，好比两个朝代，两个朝代的人再怎么有感情，那也是梦里人梦里戏，梦醒后还是要各就各位的，你王洋怕什么？翠翠飞不了。就算两个朝代的人可以随便地穿越，那也是别人，不会是翠翠。

对王洋的如此举动，刚开始时翠翠还有点小得意，这是王洋在乎她，哪个女人不希望被老公在乎着？可任何事都有个度，过了头的在乎就成了束缚，翠翠的得意就是在这种束缚里慢慢地不翼而飞了，剩下的只有忐忑和谨慎。翠翠的忐忑是因为王晓梅。王晓梅不就是因为她老公对她的太在乎最后才卧轨自杀了吗？一个教师，在学校里来来往往，怎么可能对其他异性视而无睹呢？一些庆祝意义上的聚会怎么能拒绝得了？所以他们的打斗始终没间断过。一个知识女性，要面子呢，被打了还要掖着藏着，好像自己真的做了对不起老公的事了，走路都是低眉顺眼，那样子，活像个旧社会受虐待的童养媳。媳妇在自家受了婆婆的气，做媳妇的不说，别人就是听见了看见了又能如何？就算亲娘老子也举手无措。王晓梅的这种性格，到底把自己给毁了。

翠翠知道，自己不是王晓梅，王洋也不是晓梅的老公，但翠翠还是害怕，害怕自己的放任把王洋培育成王晓梅的老公，这种担心不是空穴来风，王洋的脾气真的有点见长了。

王洋的小心眼真的有点多余，没有他的敲打，翠翠也不会任由自己的行为肆意放行，毕竟识文断字的人，毕竟昔日的黄花了，遇事总会思前想后，不会拿着生活当儿戏，就算是现实让她无可奈何，也已经枝叶婆娑了，已经瓜果满树了，所以这个岁数的女人，骨子里就是再浪漫，也是有分寸的。不像年轻人，有的是本钱，有的是力气，像鸟儿，在一棵树上呆腻了，扑棱一下子就飞到另一棵树上，没有一点后顾之忧。人到中年便不敢这么来回折腾了，体力不支了，万一飞着飞着从半空掉下来，那真叫鸡飞蛋打了。其实最主要的是她们自己不想飞，她们知道，就算飞到了天边，心也不会踏实。毕竟这儿已经有了她的窝，窝里还有她的小鸟，虽然两只大鸟偶尔会生出一些不愉快，事过之后，捡起他的一点点好，思思前，想想后，心也就暖了，人也就软了，脸也就开了，生活就这么周而复始，好好坏坏。

翠翠常常陷在这样思想里，所以对王洋的叫喊，翠翠心里虽然不舒服，也一直没挑明，再说，挑明了有什么用呢？王洋就不会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达？恐怕以前的出兵不利，还让他学会了隐身呢，学会声东击西了呢，学会藏头藏尾了呢。王洋是个单纯的男人，单纯的防人之心都没有半分，面对他，翠翠根本用不着绞尽脑计，这是本简单易懂的小儿书。现今这个花花的世界，生活的节奏快得让人们负重不堪，谁还有多余的精力去研究这枕边书？所以许多人的人的江山就摇摆了，就塌陷了。翠翠可不想千辛万苦打下的江山塌陷了，摇摆都要不得，它不起眼的一晃，都会让山上的人跟着它胆战心惊，那可都是和她、和他血肉相连的亲人呢。都说打江山难，其实守江山更难，统领江山的主要人物的举止是关键，来不得半点草率，所以翠翠几次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今天的翠翠为了赶文字，听到王洋这么喊时，虽然嘴里应着，人并没回头，手也一直没停，还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这就把王洋的火给点着了。简单的人大多都火爆性子，为人处事喜欢直来直去，不会转弯抹角，动起武来就知道舞棍弄棒，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其武功了得，岂不知都是些花拳绣腿，经不起对方的兰花指轻轻一弹的，道破了，就是虚张声势，因为底气不足，所以要用这些装饰来打掩护，要不然男子汉大丈夫的脸面何存？聪明的女人是不会把男人的这张脸直接给撕破的，要撕，也得借用二月的春风，绵里藏针式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马有失蹄时，翠翠今天就疏忽了，光知道这个中篇就差不到百字了，想趁着脑热尽快敲打出来，虽然王洋的首次提醒已经吓得她的屁股离开了电脑椅，可她依然在弓着背敲打着，这个动作自然是为了迎接王洋的脚步声，然而她太集中精力了，所以王洋走出厨房时她就没听到。

“吃饭了！”当王洋把饭菜都端上桌时，声音就有些不耐烦了。翠翠之前的小心都成了虚设，没起到一点缓和作用，导火线还是定时点燃了。翠翠只好保存起已经敲打好的文字，乖乖地来到饭桌前，乖乖地把碗筷分好，乖乖地盛饭，乖乖地坐下，又偷偷地瞥一眼王洋，王洋的脸拉得老长，启开了一瓶啤酒，一仰脖，“咕咚咕咚”就灌下去一半，看也不看翠翠，拿起筷子就一个人吃起来。这样的场面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平日里，只要翠翠随意地来几下蛾眉的功夫，饭桌上的冷空气立刻就回转了，瞬间就会春暖花开。可今天的翠翠似乎有什么事纠缠在心，总有些心不在焉，这让翠翠有了不好的预感。这样的预感一旦产生，翠翠就知道，她和王洋之间又要起战争了。每当这时，翠翠会尽量克制着自己，她知道这个时候是左右不了王洋的，王洋是生姜天生就带着辣气，温度一高，辣气更浓，翠翠不会偏拣这个时候来找他理论。

二

翠翠的让步，让王洋很受用，翠翠不以为然，男人们，大都喜欢在女人面前装成一只纸老虎，以为女人会惧怕他们，所以就沾沾自喜了，就尾巴翘翘了。女人们若隔三差五地给他们制造一点空间，让他们随便地得意得意，或许他们就忘了形呢，就把平日里隐藏在内心里的那些小思小想给暴露了呢，这就好办了，好比医生切准了病人的脉，就可以对症下药了。果不然，王洋掉进了翠翠的陷阱里，病根露出来了。翠翠吓了一跳，王洋身上的毒瘤不知何时已经生成。翠翠倒吸了一口凉气，幸亏发现及时，如果晚些，那真就无药可救了。翠翠想想就后怕，作为医生，看来静观其变是失误的，这样对待病人是一种极其的不负责任，对于自己，也有损名声。

翠翠对王洋的这种放任态度，婆婆也不予理解，老人家把责任一股脑地推到了翠翠身上，说王洋的坏脾气都是翠翠给惯出来的，翠翠知道这是婆婆在疼自己了，也是在推脱责任，侧面告诉翠翠，他这个儿子原本没这些毛病的，经了你翠翠的手，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翠翠向来不去和婆婆争辩，婆婆的话对与错在她这里都能过关，权当哄老人家高兴，对者，听之，错的，当风。翠翠在亲情间的周旋，说起来还算得心应手，所以公婆疼她，姑姐们喜欢她，大伯哥也待她像亲妹，这让王洋在哥们面前露尽了脸，每当有人为婆媳关系搞不好而头疼时，王洋就会理直气壮地站出来挑拨离间：“这样的老婆就是欠扁！搁在我身上，早离了。”这话如果是当着翠翠的面说，翠翠会在桌子底下偷偷地踢他一脚，或暗暗地递个眼神给他，这叫什么话？不是火上浇油吗？人都说劝和不劝离，你倒好，看光景似的，生怕别人不离。

翠翠也有脾气，翠翠的脾气大都是因王洋而起。王洋是个直肠子，说话做事不知道拐弯，翠翠私下里不知道提醒过他多少遍了，说话办事给人留点面子，尊重他人的人才会得到他人的尊重，真正的朋友当然不会在乎这些小节，可真正的朋友有几个？说起朋友，王洋绝对是一流的，不管是谁和他交往，只要你给他个甜枣，他绝对会以西瓜相赠，不管他人用心如何，他只看表面。所以他的朋友很多，知心的却没一个。有一次，他的一个哥们来翠翠家串门，像是无意中说起了买房，其实翠翠知道，这人来之前或许早就把过程演练了好几遍了，要不然也不会三两下就把话题扯到了那上面。那天那人说，他妻子看中了一套房子，可惜资金不凑手，惹得妻子天天埋怨他没本事。翠翠听出这人的意思了，想借钱，又怕碰壁，他也知道翠翠是一家之主，也一定知道自己在翠翠心中的分量，知道翠翠不会借给他这么一大笔，但他好像也研究透了王洋的心理，所以就准备了这么一场表演。翠翠最看不起这样的人，求人反而倒求了，天底下有这道理吗？索性，你不开口，我就装聋作哑。

“你们可以按揭嘛……”翠翠笑呵呵地说着，话还没落地呢，一旁的王洋就站出来做观世音了：“差多少？”那人看看翠翠，摆出一副可怜相，回王洋道：“九万呢。”王洋看也没看翠翠，一家之主的样子，拍着那人的肩膀活像救世主：“不就九万嘛？从我这儿拿吧。”面对这样的场面，翠翠只能笑着附和道：“既然不是太多，就从我们这儿拿吧。”那人倒是客气了一下，道：“真是谢谢了！放心嫂子，我一有了钱，立刻就给你们还上。”

九万元，不是大数目，相对普通工人已经不少了，翠翠不是个吝啬的女人，可得分对什么人而言，可以深交的朋友，翠翠会毫不含糊，其他人，就要考虑一下了。今天，王洋把九万元毫不犹豫地就许给了那个人，差点没把翠翠气得吐血。这人虽然和王洋相交多年，可翠翠说，这人太精明，眼睛一转，保证能耍你十个王洋。人精明不怕，就怕精明过了头，翠翠说：“咱们都不是精明的人，和这样过分精明的人打交道，不如敬而远之。”王洋倒也听翠翠的话，逢年过节你来他去都听从翠翠的安排，久而久之，翠翠也就放心了，可没想到，人的话原本也有保质期的，也要像商品一样不住地刷新其生产日期。翠翠的一时疏忽，导致了王洋的严重失忆，这让翠翠后悔不及。可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总不能让他收回去，那样的话就是当着他人的面直接掌了王洋的嘴，这样的举止翠翠从来没有过。翠翠是个喜欢给王洋的脸上抹粉的女人，所以只好配合着王洋，演戏似的，在边上不情愿地敲起了锣，打起了鼓，装出一副夫唱妇随的模样来。

就为这，翠翠心里气恨王洋了，气得她牙根都痒了。等笑吟吟地送走了那人，翠翠立刻进入了二八月，不冷不热的天气里。这要是搁在晚上，翠翠会立刻对王洋进行革命教育，白天就不行。白天日头明光光的，把男人的架子给撑得老高，想让他们屈下身来尊听你的教诲，做梦吧。所以只能等，等日头下山后，等他们的气焰自动退去了，等他们进入了你的温柔乡里，他们才会把你的言语当言语，才知道回头检讨自己。所以枕边的风只能在枕边吹。

可那天翠翠的如意算盘落空了，王洋可能从翠翠一下午的安静中琢磨出了翠翠晚间会对他白天的慷慨解囊进行因式分解，所以就来了个先下手为强，竟然也一声不吭了，晚饭也不做了，翠翠瞄一眼墙上的时钟，已经过点了，只好自己走进了厨房。按说翠翠不是下不了厨房的主儿，原因是王洋说翠翠的饭菜缺少味道，不对他的口味，这不是王洋恶意陷害翠翠，两个人的口味的确南辕北辙，翠翠喜欢清淡，所以一直以来做出的饭菜也是清清爽爽，而王洋偏是个荤食主义者，翠翠的话，简直就是只狼狗，一日不吃肉，就长眼屎，所以多年来都是王洋下厨。其实翠翠并不希望王洋下厨，王洋做菜，那不单单要用上周杰伦的双节棍，还要有李小龙的螳螂拳，所以每顿饭下来，厨房里可以用一片狼藉来形容，翠翠都要好一个收拾。为这件事，翠翠提醒了他也不下千遍了：“能不能放慢点速度？又不是满汉全席大比拼。”可王洋说：“菜要好吃，就在于速度上。人速、火速。”面对王洋的狡辩，翠翠笑笑，便不做声了，权当他给自己创造了个饭后百步走的机会吧。

翠翠有自己的一套治家格言，那就是：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当然，翠翠的进不是勇往直前地进，她懂得怎么运用四两拨千斤，懂得柔能克钢，王洋就是在她的点点柔里慢慢溶解了。这是翠翠自以为是的本事，她的话：“我不相信天下有顽固不化的男人，到了我手里，男人都得乖乖的。”可要让男人乖乖的，也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有苦也有咸。

那晚翠翠做好了饭，王洋还强支着架子，坐在电脑前人五人六地浏览着军事新闻，活像国家总理，纵观全局，忧国忧民的样子。翠翠把碗筷都端上了桌，不温不热地喊了声：“吃饭了。”王洋也不见一丝反应，翠翠恨恨地想，真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面对这样的男人，只能暗暗咽下一口气，走上前，半生气半撒娇地揪起王洋的一只耳朵：“你聋了？喊你吃饭都不听见？”下手狠了点，声音却柔里掺着娇，这样的表演只是不想给王洋再次发火的机会。王洋扭头看了一眼翠翠，见翠翠的脸花苞半放的样子，果然没吱声，身子便跟着立了起来，随便抬起手将翠翠的手推开，讪讪地来到桌前。其实男人和女人斗，只要别动武，男人肯定输给女人，男人就是只有勇无谋的老虎，女人则是一只百变的狐，男人的所思所想是藏不住的，所有表情都在脸上写着。不像女人，有些狐媚的伎俩在其中缠绕着，黑白的眼珠一转悠，就把人转晕了，刚刚看是这个意思，眨眼就成了那个意思，猜不透摸不准的。所以一看到王洋现在这副德行，翠翠就知道，王洋已经为自己的慷慨行为在内疚了，这样看来，饭桌上就可以把事情搞定了，不过也只能蜻蜓点水似的点到为止，明光光的灯影下，还是要给男人留点自尊的。再说，错已酿成，追悔无用，只是给他扎上一针疫苗，以备后患了。

三

翠翠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女子，所以今晚看到王洋的驴脸马长，就赶紧拾起了筷子，挑了一点鱼肉放进了嘴里，强摆出一脸的花开，轻声细语道：“嗯，好吃。”可她的马屁白拍了，没得到王洋的半点回应，抬起凤眼，再偷偷地瞄一眼王洋，还是一幅西伯利亚的气候，真是个小心眼的男人。那就再接再厉吧。翠翠拾起了饭桌上的一只空杯子，擎到王洋的面前：“给我也倒杯。”翠翠的话音不高，听着却带点命令，命令里还带着点黏糊糊的东西，那是翠翠在撒娇了。可王洋还是在装聋作哑，硬是把翠翠的表演视为了空气，把翠翠的话，当着了耳旁风。

翠翠和王洋的生活多是青天白日，今天却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翠翠知道王洋的旧病又要复发了，搁在以前，翠翠还会继续努力，会直到王洋松了脸才肯罢休，可今天的她偏偏就不低眉顺眼了。你王洋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做了顿饭吗？谁没做过？我做饭时你也不是趴在电脑前玩个没完没了吗？不是打牌就是玩游戏，都是些不务正业，我翠翠虽然也玩不来金钱，最起码比你玩得高雅。只知道说别人，从来不知道检讨自己，什么时候不是我把饭端到了桌上，还要喊上三两遍？和你一样的话我早该发火了。你倒好，每次都是破锣嗓子喊半天，饭菜才磨磨唧唧上了桌，怕你不高兴，哪一次我不是提前几分钟来到桌前候着？还要陪着笑脸，不就今天晚了一步吗？你至于吗？况且我也没冷落了你，没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着饭桌，好歹在你坐下前我已经靠拢过来了，巴结的笑脸也给了，婉转的妥协话也说了，还要怎么样？翠翠越想越委屈，这一委屈，泪就涌了上来，可她还是努力忍住了，拾起碗筷，不声不响地吃起来。翠翠感觉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被委屈撑满了，如果在这个时候遇见一个暖怀，兴许自己就会扑上去，稀里哗啦地哭个痛快，可面对这个人，她不能哭。不能哭的原因有很多，翠翠不想去联想，这样联想下去会让她崩溃，所以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强把自己的思绪扯出去，扯到别的事上，就当是自己解放自己吧。

翠翠晚上本来是不吃饭的，不吃饭的她也会坚守阵地，象征性地拿着杯水，间或地挑一点菜嘴里，算是陪伴王洋。可王洋呢？什么时候顾及到翠翠了？比如中午吃饭，王洋的速度快，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翠翠细嚼慢咽才吃了一半呢，王洋就趴到电脑前了，就把翠翠一个人扔在了饭桌上。一个人吃饭，食欲自然就大减。为此事翠翠一直想找个机会敲打一下王洋，还没实施呢，谁知王洋又要犯病了。王洋的酒量不大，一瓶啤酒的酒量，却是每晚不落的。以前是中午喝，这不全国实行了禁止酒驾嘛，就把这顿落下的酒补在了晚上。翠翠的酒量比王洋要大，不过她很少喝，都是同学朋友聚餐时没法子才喝的，王洋知道了翠翠的酒量后，非要翠翠陪他喝，这不，习惯成自然了。以前的翠翠是喝着水，吃着菜，现今呢，改着酒了。酒是红酒，是王洋特意为翠翠做的。其实闲暇时想想，翠翠还是满知足的，王洋虽然脾气不好，虽然没大本事，对翠翠饮食上的考虑还算蛮周到的。翠翠不是个素食主义者嘛？可她偏偏喜欢吃羊肉串，虽然一次吃不了几串，日子久了不吃却馋得慌，于是王洋隔个半月十天就会买几串回来，小两口就着肉串，喝点小酒，也挺浪漫的。后来王洋从电视里看到，说外边的羊肉串多不卫生，且食用多了易患癌，王洋再也不往家买了。偶尔翠翠说想吃羊肉串了，王洋就去超市买回猪的五花肉，切成片状，用味达美浸泡片刻，然后放在微波炉里烧烤，再切几片蒜瓣，弄一点甜面酱，用生菜卷着吃，或者苏子叶，味道跟韩国料理基本相似，这比烤羊肉串好吃着呢，还卫生。面对王洋的付出，翠翠感激着呢，这是王洋疼她呢。听人家电视上说女人喝点红酒好，每年秋季葡萄上市了，王洋就会买来百十斤的葡萄为翠翠制作，一道道的工序麻烦着呢，可王洋一年也没落过。王洋为翠翠做的这些，把翠翠的几个姐妹羡慕死了，每个月里，总要抽点时间来翠翠家混顿饭吃。翠翠当然喜欢姐妹们来蹭饭，这样王洋的好就不用她自己夸了，姐妹们的嘴巴就代替了。好男人应该和好孩子一样，都是夸出来的，翠翠希望王洋在姐妹们的夸奖声和自己的轻描淡写里能更上一层楼。

翠翠常常自豪地说，夸男人也是一门学问，要把他夸晕，还不能让他忘了形，这样他的优点才会发扬光大。男人女人都喜欢被人夸，尤其喜欢被异性夸，如果那几个姐妹都把王洋的优点拿回家做了榜样，他岂不成了大众情人了？还不把他美死？为了这个热乎乎的感觉，相信他也会力求完美。所以打造一个好男人或好女人，并不是难事，就怕打造者路子不对。这方面，彩琴就是个失败者，那么一个聪明的人，还在文化馆工作呢，男人这本书都研究不透，太可惜了。

彩琴是翠翠的同学，彩琴的老公顾颜也是翠翠的同学，两个人高一时就开始谈恋爱，一直爱了三年，后来又深造到了大学里，结果如何？结婚不到三年就纷飞了，白白浪费了那些好年头。彩琴的婚姻是怎么失败的？翠翠以为主要原因是彩琴不对，哪里有这样的女人？天天对着老公呼来喝去，以为还是恋爱时期呀？你的话就是圣旨，恋爱时的男人，哪个不会哄女人？女人放个屁，他也说是香的。可结了婚就不能肆无忌惮了，恋爱时是小孩子过家家，婚后可是正儿八经过日子了，过日子不管谁再发小孩子脾气，那日子早晚会黄掉。彩琴倒好，还把自己的小孩脾气当着了强项呢，不光在老公身上耍，还在小姑子和婆婆面前耍，动不动就和婆婆不搭腔了，还声称，活不养死不葬。作为媳妇，说这话不理亏吗？自古以来的中国人最讲究个“孝”字，彩琴这话，走到天边也说不过去。翠翠也提醒过彩琴：“婆媳关系的好坏，是夫妻和谐的根基。”可彩琴不听，非但不听，还不领情，反过来道翠翠：“你们是没摊上这样的婆婆。”言外之意就是说翠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翠翠知道彩琴这一套是从她娘家那儿带来的，她奶奶不就是死在炕上几天后才被人发现的吗？彩琴还敢站在街头说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人家顾颜那是给她面子，不愿意揭她家的丑，她倒好，只要她婆家的人惹她生气了，顾颜就成了出气的筒子，任凭她咬牙切齿地从上至下数落个没完。顾颜的脸面就这样被彩琴一次次给撕光了。都说人靠着张脸活着，没脸了，还活个什么劲？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了，既然你彩琴说我们家没有一个好虱子，那我也不求做个好虱子了。所以有一次彩琴又当着外人的面诉说顾颜时，顾颜就当场质问了，他说：“我们家没有一个好虱子，你干嘛到我们家来了？”彩琴好一个惊讶，这个人也敢这么跟她说话？当场就摔了脸，道：“什么意思？不想过了是不是？”彩琴以为这一问能把顾颜将住，可她错了，顾颜就是铁了心要和她决裂了。顾颜听彩琴又拿出了吓唬孩子的这一套把戏，嘴角一勾，扯出一丝冷笑，盯着彩琴道：“就是不想过了，怎么样？”一直以常胜将军自居的彩琴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硬着头皮又上去了，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离婚！”

婚姻，其实就是一盘棋，一盘女人和男人下的棋。再好的棋手也会输掉一两盘，这是兵家常事，世上本来就没有常胜将军。所以输一两盘不丢人，只要吸取教训，总有反败为胜的一天。可彩琴不这么认为，她坚信自己的路子没有人可以攻克。翠翠以为，彩琴原本就不会下棋，下棋者哪里有一条路走到黑的？三个回合下来，甭管胜负都得换路子，若不然自己就被对方完全掌握了，不输才怪呢。可彩琴不听翠翠的劝告，依然我行我素，直到输了还坚持自己的方针是正确的。面对彩琴的自以为是，翠翠虽然能言善辩也只能甘拜下风，彩琴可是专搞文字工作的，况且又是出了名的“常有理”，再说，又不是特知心的姐妹，何苦操那么多闲心？日子过好过坏都是自己的，都靠自己经营，自己拿日子不当回事，他人再努力也是白搭。

今天的翠翠也像当年的彩琴一样了，把王洋平日里对她的那些些好都丢到脑后了，左看右看王洋就是不顺眼了。搁在平日里，王洋就是再大的不是在她这儿也不算什么，她总会拿着王洋的些些好，把他的那点点坏给赶跑，所以她的生活里一片阳光，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不羡慕小两口的生活的。曾经有一个三十不到的小青年都说，你们是我看到的最幸福的家庭，这才叫生活，有滋有味的生活。翠翠常常醉倒在他人的这些羡慕里，人儿在这些羡慕里开成了一朵永远不败的花。

生了气的翠翠就不是花了，成花骨朵了，刚刚扭嘴的那种，心思密密层层都卷在里面，谁也别想看到。不管做什么都是静悄悄的，跟平日里的她判若两人。平日里的翠翠是个话唠，什么新鲜的话题都有，王洋的话本来很少，见了生人还有些不自然，说话偶尔还会口吃，可这些年下来，也被翠翠潜移默化了，也会鹦鹉学舌了，也口齿伶俐了。王洋不在家时，翠翠就敲字，不敲字，就唱歌，面对翠翠的多种爱好，王洋感叹：“我真害怕你的精神分裂了，又是唱又是跳，又是画画，又是敲字，你到底准备进军哪一个坛呢？”

多数的时候，看到翠翠不言不语了，王洋就知道翠翠生气了，他就沉不住气了，就会无话找话了。一个原本充满了笑声的家里，一下子静下来，好比闹嚷嚷的花开季节一下子跌进了三九寒天里，没有了夏天和秋天的过度，怎么能受得了？受不了的王洋就在内心开始检讨自己了，虽然不能直接赔礼道歉，也知道怎么去打破这种僵局。比方做点翠翠喜欢吃的饭菜，给翠翠添上一杯葡萄酒，虽然脸还是冷着的，声音却极其温柔了，说：“惯你不知惯！”翠翠原本就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女人，面对这一切，她能绷住吗？所以呼啦一下子心花就开到了脸上。刚结婚时的王洋还不懂这些，死牛蹄子，明明知道自己错了，还站在墙头趾高气昂，非得翠翠给他搭上梯子他才肯下来，还不是那么诚愿的，还要翠翠三分戏腔七分黄鹂唱上几个轮回，才肯羞答答地配合翠翠走上戏台。男人，就怕不入戏，一旦上了女人的戏台，接下来就是落花流水的败落，任凭女人的手术刀在身上横切竖刮，最终被女人修成她们理想中的正果。翠翠在王洋身上下的功夫按说不少了，可王洋这个正果还有点尖头尖脑。

看来这次王洋和翠翠较上劲了，你爱咋地就咋地，一直到了上床时间，两个人还处在沉默中。两口子最忌讳的就是沉默，沉默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灭亡自然都不希望，可爆发的威力也不小，都是两败俱伤，明知这个理，却没有一个退让的。这样的状况在王洋身上发生不足为奇，不该发生在翠翠身上，然而就发生了。

四

天快亮了，王洋和翠翠还是各就各位，活像种在床上的两垄庄稼，一人卷着一床被，这是从来没有的。翠翠的姐妹说和她的老公赌气半月都不沾身，翠翠不信，半月呢，搁在翠翠身上，气早没了，剩下的怕是冰凉了，心不凉怎会维持半月的冷战？夫妻最忌讳冷战了，冷战的时间越久，越容易出事，所以翠翠从来不让冷战发生，有时间心里虽然屈得慌，可还是率先举起了投降的牌子。其实有时举牌不一定就证明了失败，说不定是缓兵之计呢，说不定是鸿门宴呢。缓兵之计也好，鸿门宴也好，那是不想和对方两败俱伤，能合二为一就不去做无为的牺牲，这些都是翠翠闲来无事琢磨出来的夫妻之间的战术之一。可今天，翠翠不用这些战术了，改着猛打猛攻了，也不吹号也不呐喊，憋足了劲打哑战，胜者王败者寇，大不了一开两散。这样的想法一生出，翠翠打了个激灵，怀疑自己是不是心里就是这么期盼的？

今天礼拜六，不用上班了，也没什么大事需要去做，索性就赖在床上，反正这个状态吃饭也吃不下。

王洋喜欢晨练，每天天不亮就出发，到职教中心的大操场上快步走几圈，几圈下来，有十里地呢，这样的坚持让他的身体看起来比同龄人强健多了。因为路途要经过一个菜市场，所以晨练回来的王洋，索性把割肉买菜这些活计一起捎带了，所以两人一旦起了争执，王洋就会拿厨房的事说话，这真叫拿高人比矬子，拿胖人比瘦子。翠翠还时常嫌王洋脑筋不转弯，在这方面，他脑子转得可快了，明明两人因他事起的争执，王洋三两下就把问题扯到了厨房上，翠翠只好擎起手说：“打住打住，咱们就事论事，别外扯。”其实翠翠不想给王洋撕破脸，撕破脸与谁也不好，可王洋时不时就拿着这点本事当旗帜来招摇，有什么好招摇的？一个大男人，就算翠翠心里没有那个名利，你也不能太不求上进了吧？翠翠的不求名利那是在尽人力听天命的基础上，你王洋倒好，把精力天天研究御膳了。研究研究吧，悄无声息地研究出来的好饭好菜别人都看得见，都知道该鼓励时拍拍巴掌，可你王洋还嫌不够，还得寸进尺，以为这是几等功呢，赚了精神的奖励，还惦记着物质的。翠翠是不想戳穿他，是怕他以后做起甩手掌柜，家里的事，他好不容易学会了做饭这一样，总不能让他半途而废了，那样的话，人家真成大爷了，翠翠就真的成丫鬟了，家里家外，到时候不趴也得趴了。

说实话，王洋不是不求进步，问题是翠翠不支持，不支持的原因不是在乎那几个小钱，是怜惜王洋。去年王洋回家跟翠翠说，他想和一个朋友去开矿，那个朋友说了，他只管投资就行了，其余的一切都有那个朋友来完成。翠翠知道，王洋不是想钱想疯了，他是想以此证实自己的能力，总不能一直原地踏步吧？翠翠是大企业里的大名鼎鼎的财务科长呢，他王洋还是小卒一个，所以他想借此抬抬自己的身价。我王洋虽然是一名小卒，却能捞来大钱。看着王洋，翠翠心里有点酸，这是中国男人的悲哀，大男子汉主义的悲哀。翠翠知道王洋不适合这些脑筋急转弯的工作，那样的话不光钱打了水漂，也会把他逼疯。记得那年农村刚实行收割机，王洋说他的家乡一眼望去一马平川，所以他想投资到农村去，翠翠就道：“收割机又不是轿车，你也不会开，况且还要工作。算了吧。”可王洋决心要买，翠翠想，他这是想在老家人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能力，那就依了他吧。王洋所在的水利局闲人多得是，王洋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请了一个礼拜的假。

农村的麦收不像秋收，拖拖拉拉可以收到老秋，麦子一开收，就几天的功夫。王洋的堂兄把王洋买来的收割机开回了他们的老家，王洋又在老家雇佣了两个司机，加上堂兄就三个司机了，三个司机交替着干，一个人八个小时，比上班累多了。可王洋比起他们来就轻快多了。王洋只管收钱。机器在地里嗡嗡地转着时，王洋可以在自己的轿车内眯一会，等这片地收完了，他就下车收账。可就这样，七天下来他都叫苦连天了，嗓子也哑了，人也瘦了，对翠翠说：“卖掉卖掉，简直不是人干的事。”翠翠看着他，心里又疼又好笑，就这样一个男人，还想捞大钱？那收割机就这样开了一个礼拜，转给了他的堂兄，翠翠给算了算，麦收赚的钱，正好抵了机器的折旧，王洋的罪算是白遭了，幸亏单位不倒扣工资，要不然，真得倒贴了。

翠翠也希望日子一天一个平台，可问题要量力而行，就王洋？能行？算了吧。她不懂矿业，可听说过，这不是随便的人就能干的，她可不想王洋为了那几个小钱死于非命，所以当王洋提出这一决策时，她当场就给否定了。翠翠知道男人大都爱面子，所以看穿了他的野心，也不能直接点破，得绕几个圈，这样他们才能心甘情愿下梯子，所以翠翠就说：“算了吧，咱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安安稳稳的生活就挺不错的，别折腾了。我不求什么，只要你好好活着。钱再多，我不喜欢。”

王洋没有大本事，当初恋爱时翠翠就知道，所以她不求，她只知道他疼她，爱她就行了。女人一生，不就图个有人爱吗？没有大本事的男人在同性堆里常常会被人看不起，但没有人敢看不起王洋，也许有人心里看不起他，可面上没人敢表现出来，尤其当着翠翠的面，那样的话翠翠会不依的。在这方面，翠翠活像只护仔的母鸡，谁胆敢攻击王洋，她会变着法去啄对方，直到对方明白了被啄的原因她方罢休。翠翠心里，老公是自己的，就是全身不是，也用不着他人指指点点，翠翠相信自己的能力，会尽力把老公身上的不是变成是。他人来瞎指点，你不是越权了吗？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做。

五

往常，王洋起身，翠翠也会跟着起来，去洗手间方便一下，随便目送王洋走出家门。可今天，翠翠一直紧闭着双目在装睡，直到听见防盗门“咔嚓”一声卡上了，她才睁开眼。平日里这个时候翠翠应该拾起床头的那本书看上几页，然后再起床洗刷，然后把家里的卫生简单地收拾一遍，然后打开音乐，一边听着歌，一边踢踢毽子跳跳绳，然后等着王洋大包小包拎回家，然后两人就商量吃什么饭。可今天这个样子，怎么能看得进书去呢？只好睁着两只大眼瞎寻思了。

男女之间就这样，不吵不闹时思什么什么甜，看什么什么顺，一旦翻了天，全剩毛病了，就算没有毛病，也要挖空心思去给他搜出来，这不，一会功夫，翠翠的脑子就满了，被王洋的不是撑得满满的。王洋的毛手毛脚，王洋的死脑筋，王洋的不求上进，等等等等，甚至连王洋的父母兄弟姐妹也跟着连带出来了，这些人一出来，翠翠的冤屈一下就连升了两级，眼里的泪再也装不下了，就大滴小滴落开了。都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王洋不看别的，单看看我对你们家人的付出，你就不该这么对我。我在你们家人身上做的，不用我自己说，让你的父母去说说，让你的兄弟姐妹自己说说，让你的亲戚朋友说说，让你们村的父老乡亲说说，哪个不说我翠翠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媳妇？你父母身上的衣服，哪一件不是我给买的？农村的经济条件差，怕老人为了那几个养老费和两个哥嫂生气上火，我便和你商量：“反正父母的花销够与不够全靠咱们做保障，索性咱给他们投个一次性的养老险算了。”那可不是一个俩钱，三万七千多呢，我一个做儿媳的图个什么？不就是爱屋及乌嘛？还有你的兄弟姐妹身上，我亏了哪一个了？觉你王洋在你们老王家是最小，所以那些哥哥姐姐我都替你敬着，他们倒是知足，可他们再好，和我生活在一起的人是你，只要你懂我就行，翻过来，只要你对我好，就算其他人都是石头，为了你，我也会努力把他们捂热，可你王洋懂我吗？

翠翠像理乱麻一样地就这么理来理去，以前提起这些人，她的嘴角都是翘着的，她的心里灌满了蜜，什么血浓于水，翠翠和这些人哪儿连着一点筋？这些人偏偏成了她的牵挂，翻过来，她也是他们的牵挂。翠翠喜欢吃野菜，每年野菜露头了，婆婆就会来电话，说：“我给你挖了野菜，包了一锅包子，你们自己回来取？还是让顺儿给你们捎去？”顺儿是大伯哥的儿子，也在小城上班，大伯哥两口子建了两个蔬菜大棚，大棚里的新鲜蔬菜一下来，顺儿就给捎来了。从结婚到现在，王洋和翠翠吃的面粉，花生油，都是这些人隔三差五给捎来的，馒头都不用自己动手做，家里的冰箱冰柜里几乎全是老家捎来的面食，一茬压一茬，一直把王洋吃得厌烦了，皱着脑门说：“以后别让他们捎了，咱们自己做着吃。冰箱一冻，再好的馒头也没有那个味了。”翠翠把王洋的话婉转地吐给了婆婆，可婆婆还会隔三差五地打来电话：“我做了几张大饼，让顺儿给你们捎去了。”以前婆婆会先来个电话咨询一下：“还有馒头吗？给你们蒸锅？”王洋要是在家，会接过翠翠手里的电话对她妈喊：“不要了不要了。”看那个样子，翠翠都想笑，活像他妈给送来的是炸弹，吓得王洋一个劲地求饶似的。现今好了，老太太在翠翠的婉转话语里咂摸出味道来了，学精明了，来了个先斩后奏，要不要都得收下了，所以直到今天，王洋也没吃上翠翠做的面食。老家捎来的白面，只是包饺子时用一点，空间还要捎回家换几次。婆婆或大姑姐们一旦磨了新面粉，就会在电话里说：“把陈面粉拿回家吧，给你们换新的。”有时翠翠说，没事没事，没招虫子就可以吃，却还是拗不过他们的执着，只好让顺儿捎回去。还有家中吃的面条，都是他们用头等的白面压出来的，还添加了鸡蛋，吃起来顺滑又劲道。

工作原因，翠翠空间回去的次数少，不过逢年过节或老人的大寿，翠翠一个也没落下，翠翠是喜欢回去的，喜欢和家人围在一起的那份温暖，那份热闹。每次回去，婆婆总是拍打着身边的位置说：“翠翠，坐这儿。”翠翠就像婆婆的小棉袄，偶尔电话里声音带点沙哑，婆婆就焦急地问：“怎么了？感冒了？”听翠翠说没事，婆婆才不再追问。去年正月里，翠翠真的感冒了，那次感冒却藏不住了，不烧不烫，就是一个劲地咳，吃了不少的药，就是不好。一次通话中，婆婆听到了，硬是从农村的医疗室给买来了药，让顺儿给捎来了，又来电话一个劲地叮嘱：“不要不相信乡下这些郎中，他们不定就比不上城里的大夫。吃吃看看，说不定吃了就好了。”翠翠听着这些话，眼泪在眶就打起了转。谁说媳妇不是婆养的就不亲？有年冬里，王洋出差了，家里的电话没扣好，老人一大早爬起来没事可做，就想起了翠翠，也不管时间早晚，就来了电话，连续打了三遍，都在占线，打翠翠的手机，手机正好没电了，也自动关了机。那天恰逢礼拜，难得睡个懒觉。翠翠搂着女子还在梦里呢，听见有人敲门，就趴到猫眼处瞅了瞅，这一瞅吓了她一跳，怎么会是大伯哥？这么早来干嘛？难道家中出事了？这样想着，门已经打开了。大哥的头上还粘带着雪花，走廊处的玻璃不知怎么破了，物业还没及时安装，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冻得翠翠连续打了几个哆嗦。

“哥，这么早？家中有事？”翠翠把大哥请进了屋里，问。

“没事。妈担心你们这儿有事，说打了三遍电话一直占线，打你的手机，也关机，老三又不在家，妈不放心，一早就打发我过来看看。”老家离这儿五十多里地呢，这样的天气里，交通一定不比往常方便，大哥却空着肚子一早赶来了，翠翠的心暖暖的，也涩涩的。这是一家和她没有血缘的亲人，这些人，这份情，已经超出了血缘。所以翠翠一直说：“有些人，不是一出生就注定有缘，有些情，不是手足却胜似手足。”

大姑姐们常常在翠翠面前说：“三妹，你对爸妈做的，说真的，比我们做儿女的都多……”翠翠知道她们要说什么，就接过了话题：“姐，其实我什么也不求，只图花钱买个牵挂。”翠翠说的是实话，人这辈子，最怕孤单，孤单的人没人疼，没人挂，翠翠的亲人本来就寥寥无几，好不容易遇到了这么好的婆家人，她愿意花再多的钱，把这些些的牵挂都留住，这是人世间最可贵的，金钱买不到的，她希望婆婆能长命百岁，希望自己八十岁时，还有个婆婆牵挂着自己，还有大伯哥疼着自己，还有姑姐们的心心念念，那该多幸福？每当拾起这些些的镜头，翠翠就会醉得一塌糊涂，把头靠在王洋的肩上，搂着他的粗脖脖，甜甜地唱着陈瑞的那首《幸福女人》。

可今天的翠翠怎么也幸福不起来了，这些人也被她拾起来了，这些人的点点滴滴也被她拾起来了，她很想从这些人身上，从这些过往里搜到一丝暖意，好让自己走出来，可所有，都仿佛冰封了。翠翠感觉自己被这冰天雪地渐渐吞没了，人，没了知觉，心，渐渐凉了。此刻，她非常渴望有人能给她点温暖，把她这颗即将冷却的心给暖过来。

这时，那个影子又出现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