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爹是“响马”　

——为那些抗日“胡子”　亡灵而作

一

东北出胡子，山东出响马。其实“胡子”与“响马”　是一回事，在百姓眼中都是些打家劫舍，抢男霸女，杀富济贫，烧杀掠夺，无半点人性、禽兽不如的畜牲，天老大，他老二的土匪。

山东的土匪多在马脖子套上玲当，土匪掠夺官民之财，快马响玲，杀气腾腾。民间管这些土匪叫“响马”　。东北的土匪最早起于隐蔽性，免于家人受牵连，在打家劫舍时多掩盖真实面目，戴上假胡子，说黑话。大人们常常吓乎哭闹的孩子，还哭？再不听话胡子來了！

我爹九岁那年和我爷爷逃荒要饭，从关里家逃到东北长白山密林深处的一个叫石缝沟的小村屯。小屯子沒几户人家，除了几户在旗人家，大多都是从关里家逃荒要饭來的穷苦人。

听我爹说过，当时只有爷爷和爹闯到关东來，奶奶和姑姑还在关里家。爷爷一付挑担就是全部家当。给别人家卖力气，争囗饭吃，给哪户干活就在他家将就吃住，天气暖和时还好将就，东北大半年的寒天冻地，“猫冬”　可是过日子一件不可将就对付的大事，不然遭罪受难的是那些在慢长的冰天雪地里煎熬着不勤快的懒汉。

爷爷领着年幼的老爹，在入冬前学着在旗人，找一处窝风的向阳山坡下，构筑名叫“地窨子”的栖身之处。这种半地上半地下的窝棚，具说是满族在旗人祖上早先发明的。这种半地下的窝棚建造时，划好大小尺寸，然后开挖，去除框內多余泥土，北壁挖到一人來深，将框內泥地找平，南墙也就大腿高矮。前脸与两侧山墙大多用土坯垒砌，向阳南墙留有进出的门洞和透光的纸糊小窗户。上盖用去皮桦木杆子作房梁，各类树条作房笆，再摸上大泥，苫上小叶张。这种苫房用的山草比一般麦秸抗年头。坡度滾水要适度。里面砌上锅灶，盘上火炕。这是东北低御严寒的即简易又适用的住宅。

垒好遮风挡雨、抵抗严冬的窝棚，便在以后的日子里，爷俩不再溜别人的房檐，看人家的脸色，实实惠惠有了自已的温暖的窝。一化冻，爷爷和老爹便寻找半山坡榛柴棵子地方一镐头一镐头开垦荒地，爷俩早出晩归，披星戴月，愣是抢在春播撒种前开出很可观的几块黑油油土地來，又从乡亲们手中借了玉米、大豆、小麦种子。插根木棍都发芽的肥沃土质，再加风调雨顺的年份，禾苗黑油油的喜人，秋后自然有个好收成。就这样一年比一年开垦的荒地增多、不断扩大，粮食吃不完，用不尽。

冬天猫冬时又能收留几位很讲义气的绿林朋友，为首的报号“绿林侠”　，比老爹长十岁。大雪封山的季节，常带我爹上山打猎，山鸡、狍子、野猪，不断用马爬犁运回家中，爷爷在家中把收拾好的野味在大锅里烀的烂乎乎的，爷几个在烫腚的热炕上大块吃肉，二大碗喝酒，日子过得虽逍遥自在，但筷子夹骨头——都是光棍。不缺吃住的家，爷爷开始想奶奶和姑姑。于是老爹十八岁这年，爷爷决定回老家接奶奶和姑姑。

二

爷爷一入冬，便开始动身，去关里家接近小十年没见奶奶和姑姑。为了接奶奶姑姑家里又盖起三大间土坯垒的宽绰、敞亮大草房。

爷爷临走时嘱托交情很深的好朋友“绿林侠”　，“大侄子，大叔这一去道太远，翻山过岭，路上也不会顺当，这大山沟里道觉不出，听别人说，世面上不太平，兵荒马乱世道，回关里家打个來回还不得三月半年的。你兄弟别看长的闪立闪杆个大个子，出事还象个孩子，我放心不下，你要多费心。”

“绿林侠”　的真名叫刘铁柱，绿林中最忌讳暴露真名实姓，但对爷爷和老爹却无半点隐瞒，处的那份情义如同亲生父子，“您老放心去吧，跟石蛋不就和自已亲兄弟一样吗，虽说冬天到王大叔您老这來“猫冬”　，可与自家有啥两样？”“绿林侠”　边说着边给爷爷准备上路所用的盘缠和吃用。

“守啥人学啥人，守小狗把大门”，老爹除了种地收储粮食外，几乎都跟着绿林好汉、俠肝义胆的“绿林侠”　闯荡林海雪原，跟“绿林侠”　学打猎。经过无数的磨练后，无论长短快枪、“老洋炮”　，举枪就射，弹无虚发。老爹不但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身手敏捷，拳脚功夫也很不错，而且胆大心细，重情重义，深得“绿林侠”　的喜爱，有心收到自已门下，但又顾虑老爹尚还年青，这条“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的土匪之路，只有走头无路的人才会选择，还是顺其自然，看有没有这个缘份吧？

腊月二十三，我爷爷和奶奶、姑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赶在小年这天坐着马爬犁，冒着“大烟炮”　，回到深山老林子的家中。进入关东，奶奶就感觉除了冰河就是雪山，遍地枯草和灰朦朦的树林子，越往北走越冷的受不了，小脚的奶奶和二十好几的姑姑走一路落一路眼泪，懾于爷爷的阴威，娘俩只好忍气呑生坐在车上埃着，爷爷说：“老娘们家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只看十冬腊月的关东冰雪世面，不想开春后再看看是啥样？在关里家还没受够那埃饿受穷的日子吗？你再看看关外我住的山里，吃不尽焼不完，肥的流油呢！”

迎接奶奶和姑姑是九年未曾谋面的老爹与一些素不相识的男子汉们，分别时还没有奶奶半截身高的老爹，足足比奶奶高出一个头來。爹见到奶奶后，一米八的汉子鼻子一酸，两行泪水滾落下來，“噗嗵”一声跪在地上给奶奶磕了三个响头。“绿林侠”　也率弟兄们跪下磕头。奶奶与爷爷分别把他们扶起，爷爷说：“今是小年，大家聚齐，我们终于能过个团圆年了。”南北大炕通透亮堂，锅灶架上劈柴辦子，大锅內早已蒸好烀烂山珍美味。南面火炕上大圆炕桌摆满了鹿肉、狍蹄筋、山鸡炖榛蘑，晾干的粘苞米、油豆角加上野猪肉炖在一起，晒干的黄花菜、山蕨菜用淸水泡后如同新采的一般新鲜润囗。

被请在炕上正坐的爷爷奶奶感受温暖的屋子，热气腾腾的一大桌子酒菜，大团圆的亲情，奶奶心里暗想老头子没说大话。有生人在场，姑姑不愿抛头露面，帮助忙完后，给爷爷奶奶行了礼退着出了堂屋，自已在外屋伺侯着，这是规矩。“绿林侠”　跟爷爷说：“大过年的，又是全家刚聚到一起的团圆年，怎么能让妹子不上桌呢？”奶奶说：“不上就不上吧，姑娘家在后堂伺侯着也该做的。”“为人好”说：“我们兄弟几个与王叔不外，今天方能和叔婶一家在一起过个小年，一是欢迎第一回到关东的婶子妹妹，二是没拿自已当外人。”“爷爷说：“今过团圆年，不比往常，一家兄妹，也不必讲究太多，闺女呵，就上桌一起吃吧。”爷爷发话，姑姑才勉強在炕沿边上侧身坐下，快速吃完退下。“为人好”暗赞姑姑人长的漂亮，一看就是个懂规矩、有教养的良家妇女。

三

老爹二十岁那年春天，小鬼子开始埃村埃户专抓青壮年劳工，老爹与山村一些年青力壮的同伴们被鬼子抓了劳工。

这些劳工被押到伪满煤矿下井采煤、背煤，每天钻进二百多丈暗无天日的小煤井中往上背煤。井小人根本无法直腰攀爬，以防碰到井壁，只好弓着大腰，背着上百斤重的煤袋，顺着斜井艰难向上攀爬着。一麻袋煤背到井上时，整个人如在水里捞出一样，水涝涝的大喘着粗气，回身再无半点力气，两腿灌铅似的瘫坐在地上。汉奸把头立刻轮起皮鞭，劈头盖脸打來。再没有力气也要下井背煤。老爹算是看透了，这要命的狼囗早早晚晚死路一条，逃跑冐死，可也比在这等死強。老爹与山村六、七个小青年商量后，瞅准机会，半夜里一起逃走。翻跃铁丝网时报警玲声引起岗哨的枪声，老爹在最后，与鬼子狼狗撕打在一起，生生被綁了回去，其他几人钻进深山密林中。

老爹被上大挂，将左手臂从肩上背到脖后，右手从后腰背过去，把两个大母指用一根细绳牢牢扎住，然后从手臂和背之间塞白酒瓶子，每塞一个瓶子，都会听到撕心裂肺的嚎叫声，直塞到这声音停止、人昏死为止。接着几盆凉水再把你泼醒。听老爹说最难熬的是上老虎凳。整个人被梱在老虎凳上，只留小腿，在梱住双脚跟下垫砖头，一块，两块，直到把你疼死为止。

老爹被鬼子汉奸折磨的死去活來，最后还是下井背煤，绝望中的老爹暗之哀叹，这回真是离死不远了。

就在这天深夜，一阵枪声大作后，惊醒的老爹被闯进门內的“绿林侠”　几位兄弟和村中逃出的穷哥们一起解救出去。他们一把火烧了矿上棚子，把鬼子掌柜杀死，把二鬼子伪军一个不剩全部报消，缴了枪支弹药和钱财，老爹骑上鬼子掌柜那匹黑缎子般快马，随“绿林侠”一起，消失在老林子中。

从此老爹正式入伙“绿林侠”　的队伍　，也是因了这匹黑骏马，老爹报号“飞黒龙”　，在这支山林队中仅次“绿林侠”　，成为二掌柜。

为了躲避鬼子报复，爷爷奶奶与姑姑不得不搬走，另找住处。由老爹和“绿林好”　的照应，与其他逃回家的劳工们家人一起重新挖“地窨子”　，重建家园。

姑姑那年二十有五，也该找个人家。姑姑看中“绿林侠”　，第一还是看中他的为人，也不能说没有一点报答救老爹之恩的原因。奶奶说只怕姑姑将來要跟着担惊受怕。爷爷吼到：“娘们家家，如今咱们被小鬼子逼的到处逃避，要想不担惊受怕，只有把小鬼子赶回东洋去！”

当把这亊冲着“绿林侠”　当面锣敲响后，这位三十岁的绿林汉子很负责任说到：“这桩婚事是打着灯茏难找的好事，也是我刘铁柱一生一世的良缘。不过世上鬼子横行霸道，我们这行命比纸薄，待打跑东洋鬼子，我“绿林侠”　解甲归田，　要用六马爬犁的聘礼，八抬大轿来迎娶妹妹！”

姑姑低头小声说：“俺等你！”

四

这支十几人的胡子，在“绿林侠”　和老爹的带领下，不断偷袭鬼子，不到一年工夫就发展到二百多人的抗日武装，在无数次枪林弹雨中，老爹和“绿林侠”结下生死之交。他们这支骑着快马的胡子，让鬼子不得不动用飞机进行围剿。著名抗日将领扬靖宇改收编了这支队伍，使这支山林队成为东北抗日义勇军，在白山黑水密林中，与日寇展开生死拚杀。鬼子恨之入骨。

在一次偷袭鬼子中，“绿林侠”身负重伤，老爹把大柜安置在爷爷奶奶住处附近隐蔽的南小沟养伤，每天由姑姑精心照料，一日三餐热汤热饭，负重伤的“绿林侠”　伤势渐渐好转。

那天姑姑正在家中给“绿林侠”做饭，突然听到南小沟枪声大作，她奋不顾身朝枪响的方向跑去。后來听老爹讲，內部出了叛徒，鬼子和伪军包围了“绿林侠”　养伤的南小沟。敌人包抄小窝棚后，“绿林侠”的两支二十响首先向前面的敌人开了火，在打死两个伪军三个鬼子后，子弹打光了，被敌人五花大绑在松树上。

有部分在远处观望的村民。姑姑一时傻了眼，他自知一个女人无论如何也救不了自己心上人，面对众多鬼子与伪军，就是拼死上去不但与事无补，而无疑是以卵击石，清醒的头脑让她马上想到去搬救兵。爷爷听说“绿林侠”遭到不恻，骑上家中白马就去找儿子“飞黑龙”　去。

待“飞黑龙”　率一百多骑马队伍赶到时，只有围观放声痛哭的村民们，和已被敌人挖去双眼，开堂破肚取了心肝的“绿林侠”　。听村民讲，当时“绿林侠被挖出双眼还破囗大骂，只到敌人挖了心肝，他才停止了叫骂。

姑姑亲自为“绿林侠”　擦洗身上的斑斑血迹，将老爹一身新衣裤为他换上，抱着幻想将來用六马爬犁聘礼，八抬大骄迎取姑姑的“绿林侠”　失声痛哭。

老爹与众弟兄们用一囗红松料子，就在英雄大柜“绿林侠”牺牲的松树下埋葬了这位抗日英雄。

在严密的“兼屯并户　连保连座”　统治下，在鬼子疯狂围剿下，抗日联军生存环境遭到严重破坏，生存异常艰难。总司令楊靖宇壮烈殉国的噩耗传到“飞黒龙”的耳中，他率众弟兄跪在“绿林侠”　的莹前，冲天发誓，不把鬼子赶走就不下山來。

无论多么艰难困苦，从没动遥过抗日决心，最困难时，老爹七人靠吃蜂蜡解饿，愣是撑了十天才吃到粮食存活下來。硬是撑到东洋鬼子投降。

老爹带领剩下的几十名弟兄解甲归田，在自已分得的土地上开始种地为生。

国共双方在抗战胜利后，开始争战。“飞黒龙”　的名声远近闻名，共[chan*]党部队让老爹带一个团；国民党军队让老爹带一个师。老爹说：“我拿枪杆子当初是冲东洋鬼子开火，现在不管帮谁都是中国人打中国人，这事我不干。”老爹还是种地为生。

五

人世间有些事情让人匪夷所思。八路军土改工作队的一支匣子枪卡壳一时难以修复，听村里人讲老爹使过枪，便找到老爹，谁知老爹三下五除二就把枪修好。正是这一举动，引來杀身之祸。工作队一片哗然，回去后听村长介绍老爹的历史，当听说老爹是胡子，便立刻把老爹抓了起來，不日宣布枪决。

老爹评借敏倢身手逃进当年杀鬼子的深山密林中，一逃就是半年。十冬腊月下山隐藏在姑姑家中。村中人好，沒一个透风报信。再后來娶妻生子过着日子。逢年过节都把“绿林侠”　的牌位与我们家的家谱牌位放到一起供奉，这是一般人家做不到的事情。我长大成家立业又有了儿子，年节上坟时，带领他的子孙们，跪在爷爷、奶奶、“绿林侠”　的坟前，老泪纵橫，放声大哭。除了想念阴间的亲人外，宣泄着这一辈子自已没愧对自已良心，为国家，为百姓，豁出老命，可为啥没人理解说句公道话呢？

八十年代，老爹终于得到政府的公正对待，按解放前参加革命老抗联的称呼，每月享受三千元的离休待遇，在八十年代末期终于走完他老坎坷传奇的一生，驾鹤西归，与爷爷奶奶、“绿林侠”　相汇时，高兴说我们虽然是胡子，但我们是真正的抗日战士。听到老爹的声音，亡灵们应含笑九泉，真正安息了。

二0一三年四月一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