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退休前，我们决定搬到乡下。中介给我们推荐了一所房子，去看时，竟让我喜出望外：房子前面有一条河，一条红色的河。

“居家傍河是一件浪漫的事情。”中介训练有素的语言还真到位，让人听了耳顺。我和m连忙点头称是。其实在我心里，一种类似夙愿，类似梦想的东西又一次实现了。我们满怀喜悦地签了合同。

小时因听外婆说我命属流水，对家门前流过的河便格外有了一种感情。我悄悄地关注它们，默默地爱恋它们，看它们逝者如斯乎地昼夜兼程，心里怅惘却又无奈，虽然有一次次的告别，但几乎每次落脚，附近甚至门前都又有一条新的河在迎接我。为此，我几乎有些迷信起来，相信冥冥中有某种安排，启示我珍惜似水流年的时间，珍惜逝者如斯乎的生活。每想到此，一种莫名的感激伴随着淡淡的感伤会油然而生。

小时候家住成都金河街，大门前隔街就是金河，但那时水已经相当地少了。春天时放学后会同好友玉玲去河边看看，望眼欲穿地寻找着鱼儿的踪迹，但总是失望而归。到暑假时赶忙去舅舅家，因为舅舅家住成都府河边。河上的桥很远，但附近有渡船，一分钱摆渡过河是我的秘密大欢喜。那渡船系在一铁链上，横身被船工用竹篙撑过河的，船头逆水，冲着上游，甲板前沿正好可以看河水被船头分开，激流在船身两旁奔走，那感觉仿佛逆水行舟。上船后我则最喜欢蹲在甲板前沿的边上，看激流兼程，顺便带我的遐想一起奔向不知名的远方。这恐怕是童年最忘我的时刻了。记得有一次码头人多，上船我就急忙忙奔自己的心仪位置蹲下去，竟忘记给同来的表姐打招呼，她一时看不见我，吓坏了，竟以为我落水或是根本就没上船，急得使劲喊我的名字，我只好站起来，高举双手，跟投降似地“嘿，嘿，我在这儿。”靠岸时我总等到最后一个下船，仿佛要过足瘾才算赚回那一分钱。过河上岸煞有介事地在迷宫般的小街小巷中走走，然后回到码头，一分钱再摆渡回去。那一天，两分钱就买了整个暑假最奢侈的娱乐，可以好久都开心得快忘乎所以，后来想，那大约是因了船头片刻的坐忘罢。

上大学离开成都去了重庆，但校门前并没有长江和嘉陵江，因为山城交通着实不便，真正到嘉陵江中去踩水只有一次，机会难得，趁机捡了几块花纹美丽的鹅卵石，它们后来竟成了伴我人生最久的朋友，现在还在身边，几十年跟我走过世界，就因为宝贝它们，每被来家的朋友们发现，都不免笑指浪漫得近乎迂腐。后来去了南京，学校离长江也是很远，去过几次江边，看江上船来船往，汽笛声声喧嚣无比，那时只觉得虽然画面不错，但气氛被汽笛声给扼杀了，后来回想时又总绕不开“百万雄师过大江”的场面。倒是恢弘，我自慰地想。

做梦也没想到后来竟会住在维也纳的多瑙河边，为此我当真坐到河边，面对这股并非总是蓝色的大水默默地感激过，向河面上回旋翱翔不已的海鸥倾诉这美丽的偶然给我带来的快乐。偶尔路过的天鹅也会让我几乎诚惶诚恐，仿佛见了神圣；河边钓鱼的闲人也曾让我纳闷，看他们把钓到的鱼儿再扔回到缓缓推涌的河水中，我的确大惑不解后又莫名地满怀感激，倏忽间我似乎领悟到了中国古代山水画的真谛，特别是画中的水，因为流动，似乎真的可以洗濯人的心，清理烦乱的思绪，将不洁净带得远远的，留下一颗干净的心，沉静的心，与明天的新生活相依偎。

傍晚时去河边散步几乎成了宗教仪式，雪雨无阻。晴天看落日西沉，金辉洒满河面，阴天任视线追随海鸥飘逸飞翔，捕猎河中鱼儿，悠然自得。这些从黑海溯流西来的大鸟显然跟我一样，有些儿乐不思蜀了，或否偶尔也会歉疚地想家？不至于吧，m说，生命的故乡只有一个，又何必太执着于这地球上的某一点、某一处呢？我想这些大鸟儿肯定也早习惯了这北方的气候，半年之久的冬天，大雪覆盖一切时，河岸是萧索而凄寒的，河水更是清冽而寒冷的，但看它们，显然活得还不错。

m年前退休了，我们搬家到了乡下，在康普河河谷的尾端，找了一处房子，碰巧房前就有一条河，能不喜从中来？

康普河不大，宽不过十米，却极其出名，因河水富含铁和锰，乍看后的印象是红色，流过一路也不长，仅仅两百多公里后便汇入多瑙河，在和缓的群山中划出一条秀丽的河谷，红色的河水映照苍翠的两岸，让人想起美国的民歌《红河谷》。不过，康普河的河水虽红，却寒冷清亮得狠，水下多野生彩虹鳟鱼，它们生长极慢，总在回流处聚集，肉眼也能够看到它们优哉游哉的身影——幸好，撒钓在这里是被禁止的；水上则是天鹅游弋的世界，尤其在这春季，附近总有四、五、六只，大约是一个大家庭罢，也不惧人，任你靠近看个满足，欣赏它们闲逸绰约的风姿，在急湍的河面上，“胜似闲庭信步”呢。

康普河河谷最狭窄的一段，也是最美的一段。山上森林幽暗，巨木参天，是盛夏采摘野菌、覆盆子的好地方；近河处的两岸，岩壁或陡峭如切，蔓挂藤萝，野花点点，很似国画中的山水破皱后再点染，容易唤起浪漫的诗情，哪怕是像我这没有诗才的俗人哩，也会按捺不住地激动半天；陡峭过后的河岸或缓延如坡，其上遍布杂乱灌木丛，鸟儿们乐在其间，叽叽喳喳，伴随河水时有时无的哗哗啦啦，犹如空谷交响音乐会，但闻有人路过，则刹那间唧唧变寂寂，空谷空寂一片，唯有流水声哗哗啦啦，绝不幽咽，而是像哼着一曲明朗的小调。

河边的路，原本是没有的，但在夏季，有人精心地在灌木丛中开出一条供散步的狭窄走道来。自然是有心人，大约就是住在这附近的人家罢，我自作主张地想，并认定是因了这条河的美丽，人就生出邀请之心，在灌木丛中剔出一条路来，仿佛是说，朋友们，来呀，请欣赏这大自然的美吧！

居家傍河的确是浪漫的，我想中介说的是实话，虽然居家是由更多不浪漫的因素组成的，但有了一种浪漫的心境，就多多少少可以把不浪漫的因素暂时忘却了。就我而言，或许正是因为有河流的陪伴，人生如何，浪漫与否，也就不那么重要了，更何况名利得失，成功几何。且看逝者如斯乎，谁还管了那样多？

小时外婆说我命属流水，我想，外婆是对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