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喧哗的尘世里,我一直是一只滴血的鹰,孤独地栖息在黑夜的一棵枯树上,每当清冷的月光掠过我干燥的记忆,那些在我飞行的过程中令我眼角湿润的苍白的感伤就会被点燃。那些纯粹的苍白,就如棉花的根,这么多年来,深深地植入我的血液,我的灵魂。
秋叶落,秋草黄,每逢这个季节,只要走在家乡的马路上,你就会看到一望无际的棉花,它们一朵朵,一簇簇,紧紧地挨在一起,在阳光的照射下竞相开放。它们咧开干渴的小嘴,吐出柔软的丝絮,缠绕成美丽忧伤的花朵,然后,把那种至高无尚的温暖与纯洁送到了人间。
随即,这里就变成了一个白色的海洋,确切地说,是变成一个由无数朵洁白的棉花组成的海洋,海洋里翻滚着白色的热浪,这些热浪带着丰收的气息,在白雪皑皑的上空盘旋。那种白色的雪光照亮了黝黑的脸庞,抚平了深刻的皱纹,湿润了无助的眼睛,丰满了凄苦的背影,坚定了辛劳的的脚步。
父亲,就是在这种被白色包围的脚步声中佝偻地行走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于是,那一朵朵雪白的棉花对父亲来说是何等的至关重要。它们是父亲生命的花朵,更是父亲无私的希望。父亲没日没夜地在地里摆弄着那些花朵,间苗、施肥、打药、锄草,每一个环节都无微不至。因为,那些花朵就是父亲做为一个男人羸弱肩膀上的一份责任,更是我们上学微簿的学费、过年廉价的新衣,嘴馋清新的肉香,还有我们久违了的满足的微笑。
我们的微笑来自于那一朵朵热烈的盛开的洁白的花朵,来自于那一朵朵神圣不可侵犯的花朵,秋风来了,我们用那一朵朵的温暖来抚慰心灵的阴冷,用那最虔诚的膜拜来抵御最坚硬的创伤。
那一年秋天,整个的村庄都弥漫着棉花成熟的味道,漫天遍野里都开着幸福光鲜的花朵,风调雨顺,每一朵棉花都格外硕大,格外洁白,格外柔软。这种洁白让人们心中又燃起了新的希望。
那一年,大哥28岁,我10岁。
大哥在那一堆一堆花朵簇拥的美梦中计划着未来,他准备将那些花朵变成一排青砖瓦房,因为,古老的老屋,破败不堪,每到下雨天,筛子似的屋顶滴下冰凉的雨滴,冷却了我们童年编织的梦。因此,他太向往那种住新房的惬意了,那种惬意像棉花那样温馨、柔软而舒适。他废寝忘食地绘着图纸,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辛苦劳作,在那无边无际的白色里,畅想着希望与未来。
茫茫无边的白色,引领着大哥走进了一个白色的世界,空洞而惨淡。医生无情的诊断,让我们全家为之震撼!“白血病”像三朵苍白的花朵,腐蚀了父亲心中仅有的一点坚强。白色,满世界的白色围绕了父亲,医院里的白、棉花的白、白血病的白,像一把利剑、一把钢刀,一个青面獠牙的魔鬼直奔父亲的心脏。父亲的精神倒下了,从那以后,我诅咒白色,同时也诅咒棉花。诅咒它笑里藏刀,诅咒它洁白无暇的身体里隐藏着令人不齿的黑暗。
为了给大哥治病,我们不得不把满屋的棉花,满屋的可恶的花朵,满屋的被诅咒的白色,换成钞票。送进医院。姐姐也因此而辍学回家,陪着父亲用小平车一车一车地把这些花朵运送到镇上的棉加厂。父亲,山一样的父亲,如今像牛一样的驾着车猿,迈着沧桑沉重的脚步,来回走在离家十几里的崎岖不平的公路上,为的是让那些无情的花朵,能挽回他儿子的生命,可怜的父亲啊!苦命的父亲!阳光下,他们的背影溅起凄惨的白光,坚硬而冷酷。
父亲骑着破旧的自行车,把用白色花朵换来的钞票送进医院,换成一袋袋鲜红的血浆,输入大哥的血管。我看到了一朵朵洁白柔软的棉花一点一点地被置换成一滴滴新鲜的血液,在大哥的血管里流淌着,但是,那些柔软的苍白反抗着,肆虐着,疯狂地吞噬着大哥身体里的每一滴鲜红,最终,那种可恶的白色的花朵露出了呲牙咧嘴的笑。
大哥走了,被那种清冷的白色带走了。那一年,棉花丰收了,家家户户的房间里都堆满了白色的花朵,但它带给我的不是希望,而是痛心彻肺的悲凉。在那一年里,我看到的每一朵棉花上都粘满了新鲜的血液,那么鲜红而耀眼,那些血液随后就被白色的花朵吸附,就像白血球无情地将那些鲜红的血球一口一口的吞噬,而后,变成了死一般的苍白,白的凄惨,白得忧伤。那种苍白里的坚硬,像一根带刺的长矛,直接冰冷地刺入我的神经,我的灵魂。
棉花开了,在秋天的阳光里静静地绽放,绽放成一朵朵美丽的花朵,但在那一年里,我诅咒这一切美丽,诅咒一切苍白的美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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