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喋血
1
天高云淡、风轻。
五月的晌午,阳光有些耀眼。
一队人马自西边的土丘转出来,上了一道缓坡,沿河堤迤逦而来,登时,堤边柳树林里撒着欢儿鸣叫的知了骤然歇了。
这是一队大宋巡哨的戊军骑兵,前后一共十八骑,人人黑盔黑甲,马槊、长枪的刃尖反射着道道寒光。
宋金歇战了,南北议和使者往来不绝,道路相望。关闭十载的榷场重新开放,淮河两岸舟车往来,南方的布匹、瓷器、五谷、药材运往北岸,再换回北方的牲畜、皮货、珠玉、青白盐等等,南北之间互通有无,煞是繁忙。两邦依旧陈兵十万隔河对峙,大的战事多年没见,越境*扰、偷袭常年不断。
2
娘的,端午节没口酒吃,还得巡河,那些个将军大爷镇日里花天酒地,还是咱当兵的苦哇!副尉杨礼霆狠狠望草丛里唾了口浓痰,嘴里喃喃咒骂道。
怎么,杨大哥想家了?校尉欧阳茦笑道,有酒吃的,昨夜我去后营领回满满两瓮,还是皇太子上月劳军的御赐花雕哩!巡完河回营里哥几个吃个痛快。
真的么?呵呵,有酒就好,有酒就好!想什么家呀!杨礼霆笑了,咱这些穷当兵的,不定脑袋哪天就搬了家,不就图个吃喝痛快?做个饿鬼去死可不成。
老杨哪,可不光是吃喝罢,我怎么瞧你偷空就溜到镇上去逛荡呢?窑子里的婆娘滋味如何呀?且说来弟兄们开开眼!嘻嘻!马弓手宗子奇晃着手指头嬉笑道。
反正比宗老弟你家婆娘的奶子大屁股白,嘿嘿!听别人说算什么出息?有种的便跟我同去。
噫,这倒怪道了,老杨咋知道小宗婆娘的奶子屁股不如窑姐儿呢?莫非……
嗯,大伙儿快看,难怪小宗的头盔上落了几片柳叶哩!还绿油油的。
哈哈!哈哈哈……众人登时哄笑不已。
无事别尽瞎扯,仔细带坏了小孩子,欧阳茦见枪骑兵李炤臊得满面通红,出声喝止众人道。
杨礼霆点头道,不说不笑不热闹,也是,这里有小娃娃,大伙儿这就打住罢。
李炤刚满十六,来军营还不到两个月,身量比成人不矮,脸上仍稚气未脱。难得的是,小小年纪却齊力惊人,使用一杆军中罕见的铁枪,枪杆是镔铁打造,因此,在军中做了一名枪骑兵。
欧阳,酒真的是营里的大爷们赏赐的么?杨礼霆赶马到队前低声问校尉道。
哪能呢!是欧阳大哥领了饷,从营官那里买回的,掌旗兵莫绍廻代校尉回答道。
噢,我说嘛!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将军大老爷能有这般的菩萨心肠?可不能叫你一个人破费,算我一份罢。
欧阳茦忙摆手笑道,别,你家里人口多,田地又少。再说——我请弟兄们吃酒是有喜事啊!
喜事!难道是弟妹生了?
嗯,正是,快两个月了。
好啊!生的男娃还是女娃?
男娃,两个!
双生子?那敢情好哇!还是弟妹会生哪!哪像我那婆娘,只能生姑娘,唉——
杨大哥别泄气呀,嫂夫人不是又怀上了么,这回肯定给你生个胖小子的。
嗐,别提那茬,都五个姑娘了,不敢妄想。欸,欧阳,要不咱们两家做个儿女亲家罢,我家几个姑娘随便你那俩小子挑,如何?
好啊!这事须得郑重其事,与贱内备一份厚礼去府上的。
什么礼不礼的,送几瓮酒就行,呵呵!兄弟客气啦!
欧阳茦微微笑了,接着说道,早上和将军说了,巡河回营后,小弟就即刻回家看看去。往返约半个月左右,这阵子队务就有劳杨大哥代理。队里除了李炤小兄弟,都是老弟兄了,最近屡有挞子兵偷偷过河*扰,大哥切莫吃酒误事啊!
这个我懂,军营里分寸我还是有的,欧阳你就回家安安心心地照料娃娃,陪陪弟妹罢!对了,今日是端午节,你说北岸的挞子们也过节么?
这——我倒还真不知道,欧阳茦摇摇头,问身后的长枪手边士宁道,士宁去过北方,见多识广,说来听听。
边士宁应声说道,对岸的挞子兵多数是辽国幽云十六州地界的,其实原本就是汉人,辽亡后并入金邦,既是汉人,风土习俗与南方无异,想来应该也过端午罢……
正说时,突然欧阳茦一抬手低声道,前边好像有动静,大伙儿噤声!
众人登时鸦雀无声,侧耳一听,自东南方向传来隐隐的喧哗声,杨礼霆迎着风嗅了嗅,悄声道,有股烟味,莫不是前边那个小渔村失火了?
欧阳茦略一沉吟,下令道,士宁,你和子奇去前边哨探一下,快去快回,千万小心。
二人下鞍钻进柳林,悄无声息地望渔村方向而去。
约一盏茶光景,二人又回来了,边士宁气喘吁吁地道,是挞子,一共十五人,骑着马,洗劫了渔村,杀了百姓,烧了房,抢了金银细软和四个年轻的姑娘媳妇驮在马背上,正望这边河堤赶过来,估计是想从西北边的羊马滩涉水过河回北岸去。
狗挞子!欧阳茦怒骂道,又来祸害百姓。
3
欧阳茦回头下令道,枪骑兵在前,马弓手在后,三人一组,分前后队,前队随我迎敌,杨副尉率后队进树林隐蔽,待前队接敌后绕到东边截断挞子来路,前后夹击,全部格杀,不可放走一个活口。
杨礼霆一挥马槊,率后队七人迅速潜入柳树林去了,余下十一人绰起兵器,严阵以待。
不一刻,马蹄声渐渐地近了,很急促,显然行进速度很快,紧接着北方口音的放肆说笑声清晰可闻。
这些久经战阵的军汉知道挞子兵已到五十步之内,因为前边是弯道,柳树遮掩着彼此看不见。
宋金历经十几年鏖战,起初金兵“一杆狼牙棒灭大宋”的神话早已破灭,在宋军将士的血肉躯体,还有长枪、麻扎刀、强弓硬弩的碰撞之下。这些巡河的大宋戊军官兵都是行武十几年的老兵,一路由死人堆里滚爬搏命而来,阵前临敌如同吃喝拉撒一般再寻常不过了,内心非但全无惧意,反而些许地兴奋。欧阳茦看到身侧的李炤似乎颇有些紧张,涨红着脸庞,双手紧握的铁枪晃抖不已。李炤从没见过阵前厮杀,更没杀过人,此时此刻不免有点失措,欧阳茦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于是轻轻拍了下李炤后背,轻声叮嘱道,不用慌,按照操演的来,跟在我身后。打仗也就那样,待会儿一见血就要好些的。
话刚说完,挞子就拐出弯道出现在眼前了,相距宋兵仅仅二十步开外。
军队是打出来的。十几年的交锋,原本势不可挡、不可一世的女真铁骑渐渐地明白了一个事实:南蛮子打起仗其实来并不含糊,除了马战稍逊,阵战极难冲垮,近身搏杀起来简直不要命,凶悍坚韧比北人过之而无不及。尤其近些年,两军阵前势均力敌地绞杀,陷入苦战时,往往是金兵不支而率先溃散。
因此,这队挞子骑兵尚沉浸在洗劫渔村,虐杀渔民,掠夺财物、女子后的快意里,冷不防与巡哨的宋军在河堤狭路相逢时,先是愕然,继而胆怯,一时张惶失措。
弟兄们,随我杀挞子呀!这边欧阳茦一瞧距离太近,不便于弓弩施展,于是暴喝一声,策马挥槊率先向敌军阵里冲去。那马快似流星,一眨眼间冲到挞子阵前,欧阳茦挺槊着力一戳,为首那名挞子猝不及防,登时胸腔被戳穿个大窟窿,一声惨呼,坠下坐骑径投奈何桥去了。
毕竟也是久经战阵的军士,猩红的热血让挞子们迅速从慌乱中清醒过来,三杆狼牙棒齐出,架住了欧阳茦的马槊。
要活命,须拼命!挞子们很清醒,今日之势,只有向西冲到羊马滩,才有活命的机会,回头往东是回不去北岸的,在南朝境内,断无生理,况且南蛮子人数也不多,于是撇下财物、妇女,全力搏杀。
河堤很狭窄,只容得下四、五匹马并行,双方挤在堤上厮杀开来,两边人马相当,一时斗了个旗鼓相当,互有死伤。正难分难解之际,蓦地挞子身后传出一阵呐喊,却是杨礼霆率后队从背后杀来。挞子登时如炸窝的蚂蚁般乱了阵脚,纷纷催马望河堤下的柳树林里逃窜。李炤对垒的是一个少年挞子,大约十六七岁的年貌,一见同伴散了,急撇下对手尾随同伴逃命,李炤肇枪催马紧追不舍。
那少年挞子慌不择路,连人带马逃到一个水塘边,进退不得,面对对手闪着寒光的枪尖,突然呀的一声,抡起狼牙棒望李炤狠命砸过来。李炤迎着来势挺枪一拦,当的一声脆响,两件兵器架在一起。相持片刻后,那挞子毕竟气力不济,汗水渗出额头涔涔而下,李炤突然一收力,再发力一挑,挞子手里那杆狼牙棒竟脱手而出,呜呜作响地掠向天空,扑的一声落进水塘里。李炤顺势挺枪扎过去,挞子一声惨叫后,跌下马来,却是大腿吃了一枪,两寸见方的创口里血肉模糊,森然见骨。李炤端起铁枪打算一枪结果了敌人的性命,那挞子少年捂着伤腿,抬眼望着李炤,稚气未脱的乌黑眼珠里尽是极度的恐惧、绝望。
这眼神,极其熟悉,李炤蓦然记起儿时随娘亲去舅家消夏时,舅舅家那只护院的狗——阿黄,被毒蛇咬伤,临终时也是这般眼神。李炤不由地心里一颤,这个挞子跟自己差不多年纪,料想家里也有爹娘疼爱的,如今伤在淮南这芦苇荡边,骑不得马渡河回去,眼见是不活了……李炤踌躇半晌后,撇下挞子少年,打马一径去了。
相持战一旦变成追逐战,其实就是屠戮。不过两柱香的光景,这场遭遇战胜负已分,淮河南岸的柳林里,血水溅在绿草的嫩叶上、水凼里,还有七零八落地躺着的十几具挞子尸体。欧阳茦一清点人马,或死或伤地躺下了十四名挞子,自己这边除了伤的,没了莫绍廻等五个弟兄,还算大获全胜。
欧阳茦下令道,没断气的补两刀,不论死伤,全部深坑掩埋。朝廷与挞子已经议和,太后尚在从番邦遣返还朝的途中,将军有令,但凡与挞子接仗,万勿留下活口坏议和大局。
欧阳,不对呀!方才明明有十五个挞子,还差一个哪!还有,小炤也不见了,正在抬尸体的杨礼霆突然说道。
小炤兄弟不见了?欧阳茦登时心里咯噔一下,神色大变,这可怎么交代呀,大伙儿还不知道,李炤兄弟他——他其实是李宝将军的……
二哥快看,兀那可不是李炤兄弟,边士宁突然指着西边的缓坡欣喜地叫道。
众人一齐望去,李炤骑着马从柳林钻出,正向这边奔过来。
欧阳茦这才舒了口气,忙迎上前笑着询问。李炤说去追那个少年挞子去了。
噢,那挞子现在……
被我一枪……李炤顿了顿,接着说道,被我一枪刺死了。
好!这样一来,十五名挞子全部有下落啦!欧阳茦问道,那挞子的尸身在……
在芦苇荡那边。
欧阳茦一挥手招呼宗子奇道,小宗,跟我一起去抬,小炤跟边大哥去将战马拢过来。
李炤看着校尉和宗子奇离去的身影,心里不由地有些不妥,冲他们喊了一声,欧阳茦回过头来笑了笑,望芦苇荡边一径去了。
李炤欲言又止地跟着边士宁去牵战马,刚走上河堤,突然,芦苇荡方向远远地传来一声惊呼,稍后是又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好像是宗子奇的哀嚎声……
众人大惊失色,一齐冲向芦苇荡,到荡边瞧时,个个登时如同惊雷劈中一般呆了。
只见宗子奇搂着校尉欧阳茦,痛哭失声,欧阳茦头盔落在地上,脖颈无力地垂下来,咽喉上赫然扎着一只雕翎黑箭,箭镞穿透咽喉,从后颈露出半尺左右,鲜血如注地顺着箭镞流在宗子奇衣襟上、草丛里。离二人越十步远,那个挞子少年歪着头,一把钢刀扎进胸口,深没至柄。
狗娘的!不是说死了么?死人咋能偷放暗箭,呜呜——二哥!你不能走呀!宗子奇涕泪滂沱,几乎昏厥。
李炤心里一阵绞痛,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
这……别……怪他,他……头回……上阵……杀敌……我……是我没小……心……欧阳茦睁开眼来,脸上浮着一丝苦笑,艰难地说道。
欧阳茦被众弟兄们小心翼翼地抬着,走到离大营半里之遥时,落气了,只说了声——回家……孩……儿……双眼睁得很大,任凭弟兄们怎么捺,也合不上。
4
这场淮河南岸的柳林遭遇战后,金邦不见遣使来收尸,大宋也不见旌表将士,两岸边帅颇有默契,讳如莫深、装聋作哑。三个月后,随道君皇帝一起北狩的韦太后从金邦回到临安城,流落异邦二十四年后,终于见到亲生儿子——大宋皇帝赵构。宋金之间的绍兴和议终于落款盖章,柳岸喋血终归没坏掉和议大局。
不过,这场小仗也并非无迹可寻,《大宋帝王传 孝宗本纪》里有如下记载:
二十九年,上皇立上为皇子,赐名玮。
初,上为藩王时,与丞相桧有隙,桧屡谗于上皇。上遂深居简出,韬光养晦,天下皆以为上孱懦。
即封皇子,奉诏赴淮南劳军,五月,至安陆,有日食之,从骑惊惧,上笑曰:此天象尔,何惧之有?孤以为未尝非为吉兆也。
五日,至淮河南岸柳林,猝遇北朝铁骑,约二千之众,竟自羊马滩涉水过河。护卫骇然欲逃,上从容曰:狗挞子也是肉身凡胎,可强弩射之。护卫人人奋勇争先,凭柳林遮蔽仰射,毙虏数百,虏惊溃,纵骑北遁。或说待敌半渡而击之,上曰:孤观羊马滩水浅,敌骑迅捷,稍纵即走,卿等不可墨守成规,益急击之。遂击虏,涉水越境逐虏十里,斩首千级而返。众始服上卓识。
后记
镜子说,历史是创造的,也是编造的。
谁?
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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