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初夏。

天又开始下起了雨。清明时节雨纷纷。每年到了这样的季节，春夏之交的雨水就如同断肠人的泪水，不时地飘落。

顾怜影把花放下，深深地鞠了个躬，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准备离开。这么多年以来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即使曾经有过锥心刺骨的痛，也已经被时间冲淡了。正所谓逝者已矣。是伤就会有愈合的一天。活着的人总还是要活下去的。而时间除了教人遗忘之外又让人有无可奈何的悲哀。这世上最无情的莫过于时间了。

顾怜影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这雨是越下越大了。

风送来一种声音，她侧耳倾听。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雨更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风零月里。清泪尽，纸灰起。”

这样一阙字里行间充满了相思怀叹之情的纳兰词在这样一个哀悼的日子和这样灰冷的天气被人用这样凄凉感伤的声音吟诵出来，有着催人泪下的哀伤，让人不忍倾听却无法抗拒。顾怜影只感到鼻子发酸，心头有层层的泪意在涌动着。她满怀疑惑、好奇与感动。会是怎样一个痴情的人在痴悼逝去的亲人？有会是怎样一个凄美绝伦的爱情故事被生离死别夭折？顾怜影忍不住四下张望，终于在前方不远处的墓碑前看到了一个人。她走了过去。

他，即高且瘦，脸色苍白憔悴，干干净净的眉毛、双眸黯淡无光，眼神里漂浮着迷茫的忧伤与疲倦的哀婉。俊美的脸上有清晰可辩的痛楚。一袭浅蓝色的衣党更衬出他清冷轩疏的气质，修长的身形如同清风细雨中一杆翠竹。顾怜影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他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只见他缓缓蹲下去，掏出一方洁白的棉质手帕，细细的擦拭着墓碑上的水滴，动作轻柔缓慢，似乎在呵护着熟睡的婴儿。

不知道是怎样一个清灵隽秀的女子，才会被人如此深刻的眷恋着？顾怜影的心里有着太多疑问，却不敢出声打扰他。她就这样静静的站在他的身边，默默地看着他仔细的擦拭着墓碑。她的目光也自然的随着他的手逐渐向下移动：淡紫色的瓷质墓碑上嵌着一帧女人的照片。上面的女人有着精巧白皙的光洁脸庞，一头乌黑的发如流水般轻轻柔柔的洒落在肩头，浅黛色的双眉形似远山，转身回眸的一刹那，好一双让人心动的眸子！那目光仿佛正期待着你走近，却又让你永远也走不到她身边，走不进她的世界。她的双唇薄而优雅如同两瓣最娇嫩的玫瑰花瓣，一种欲说又何尝说的媚态与万种风情轻轻巧巧的从眉宇之间流泻出来，真正是我见尤怜、楚楚动人。好一个灵气四溢、飘逸俊美的绝色女子！顾怜影在心底赞叹着，难怪会有人如此深情地悼念她。只可惜，红颜薄命。

男子的手停留在那帧相片上，手指有些微微的颤动，久久的不肯移开。他缓缓地用手指抚过她的发、她的额、她的眉、眼，她的唇。顾怜影的目光落在了照片下面那一行被漆成紫色的字上：

爱妻丁紫眸埋香处

丁紫眸。

是那个神秘、唯美，将爱情描写的纤尘不染、晶莹剔透的女作家丁紫眸吗？

是那个身披婚纱却握不住幸福如流星般迅速陨落的薄命女子吗？

是她吗？是她吗？

顾怜影心里一阵激动，毕竟，她也曾被丁紫眸笔下那些凄美、干净、真挚的爱情故事所感动过。丁紫眸的爱情故事让每一个相信爱情、尊重爱情的人们在这个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世界上有一方净土，有一个乌托邦式的心灵家园。无疑，一个作家能做到这一点已经不错了，况且，丁紫眸本身的经历和故事又是那么的让人心动和怜惜。顾怜影对她一直怀着莫名的好感。她甚至正在计划着将她的爱情故事画成一系列的漫画故事。料不到竟会无意间来到她的墓前。顾怜影低下头，向丁紫眸的墓碑鞠了个躬。

低头间，她的目光被放在墓碑前的花朵吸引住了：青葱晶莹的花梗拖着近似心形的翠绿叶子，优雅柔媚的浅紫色花朵簇簇怒放，软薄轻柔的花瓣上有着五彩斑斓的绮丽图案，那么精巧细致、弱质纤纤的一种花。一如死去的丁紫眸，不食人间烟火的清灵隽秀却又美艳而忧郁的无言。

“凤眼莲！”顾怜影脑中一闪而过，她脱口而出。丁紫眸在她的小说《香闺美人》里反复提到的一种紫色花朵。她说那是一种宠辱不惊，只为生命恣意绽放的花朵。顾怜影低呼着，“原来真的有凤眼莲!我还以为只是虚构的呢!原来真的有这么美的花！”

紫眸。出生在凤眼莲盛开的最灿烂的季节，一如花瓣上忧郁的凤眼般令人心碎的紫眸，在残花逝水的悲哀里翩然而去的紫眸。

凤眼莲依旧，可是，去哪里寻找那护花的人？那如花的容颜呢？那如凤眼莲的紫眸呢？

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沈扬的手指痴痴的停留在紫眸的照片上，触手处，她的眉眼再不是软玉温香，只有细雨轻寒。然而，那眉、那眼，却依然是梦魂深处、心灵底层最美最痛的记忆；魂萦梦牵、心心念念的也依然还是那浅笑深颦、似嗔似怒的容颜。

冰冷的雨水下沈扬的泪纷纷坠落如雨。

仿佛一场噩梦，这场噩梦却真实地残酷。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那坐卧不安的相思刺扎着他夜夜如睡谷底。突然之间，紫眸就抛下他去了，几年的情意仿佛从未真实过。唯有痛，椎心泣血、刻骨铭心。

愿指魂兮指路，教寻梦也回廊。

“紫眸。紫眸！”沈扬把脸贴在墓碑上，声声轻唤，痛彻心肺，“紫眸，紫眸。”

顾怜影感到一阵心痛。老天爷何其残忍，那么美丽善良的女子就那么香消玉殒了，让深爱她的人日夜承受着失去她的痛苦。但丁紫眸有何其有幸，即使天人永隔却依然被深深眷恋。

“倘若有人如此对我，即使死去，我想我的灵魂也会笑的开出花来。”顾怜影悄悄地对自己说，“只是活着的人太苦了。”

细雨如织。暮春的雨虽然细却很密，落到身上有种刺肤的痛。

“你，没事吧？”顾怜影关切的用手中的伞替他遮住飘飞的雨丝，看到他满脸掩饰不住的痛楚，她忍不住劝他，“雨越来越大了，你还是回家吧。”

沈扬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又回过头去痴痴的看着紫眸的照片，神情里有种失魂落魄的哀伤。

“其实，死者已矣。你这样一味的痛苦也无济于事，况且，你这样折磨自己恐怕会让死者不安。活着的人终究是要活着的。既然如此u，为什么不坚强些呢？这样，不管对谁都好，不是吗？”顾怜影说，“你应该快乐些。”

快乐？沈扬苦笑着。爱情在生离死别之间酿成了一杯蚀心伤肺的苦酒，不仅饮的人肝肠寸断，活着的人也同样泪水纵横、痛不欲生。

这时候有一对男女穿过雨幕朝这边走过来。那男子也是一袭蓝衣，脸孔同样苍白忧郁，那落寞的神情与沈扬一样让人心碎，而他的怀里赫然是怒放的凤眼莲！与他同行的女子白衣胜雪，美艳的脸上同样有着入水的忧伤、落寞的情怀。

顾怜影仿佛置身梦境。

“沈扬。”青尘走过去，拍了拍沈扬的肩，欲开口安慰，自己的泪却纷纷落下。紫眸就像是她的妹妹，从认识她的那一天起，青尘就不由自主地疼惜着这个柔弱善良的女孩子，总想尽可能的帮助她，让她快乐。好不容易盼到她要跟沈扬结婚了，原以为从此能见她笑靥如花，却不料她竟无缘幸福。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

想起她穿着婚纱倒在血泊中的情景，青尘哽咽难言，满怀的心忧。

“沈扬，你该和苏杭好好谈谈了。”青尘终于开口，“毕竟，三年了。紫眸不希望你们这样子。”

苏杭。沈扬心里一阵翻腾，心情一如落雨的天气，阴沉干冷。

“沈扬，对不起。”苏杭满怀的伤痕疼痛莫名。原本是打算为她祝福的恶，却害她命丧黄泉。苏杭的愧疚与悔恨折磨的他痛不欲生。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沈扬冷冷的说。

“沈扬。”苏杭泪如雨下，“不是只有你可以心痛的！不是只有你会痛的！你要知道，我的痛并不比你的少。这三年来，悔恨就像是条冰冷的蛇，不时地紧紧缠着我，令我几乎无法呼吸。如果可以，我但愿死去的是我！”

“你为什么要出现？！”沈扬心如刀割的吼，“在我就要给她幸福的时候！你毁了我的一切！”

“我也不想的！我原是来祝福她的。我怎么会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你以为我就不痛吗？”

“够了！”青尘也吼，“你们两个都够了！三年了，痛得还不够吗？你们还要互相伤害到什么时候？痛得还不够？悔的还不够？你们还要争多久？”

“青尘，我没有恨，没有争，只是，我痛。”沈扬把头贴在紫眸的照片上，“我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对她的思念，我以为一切都会过去。可是，三年多来。我对她的思念与日俱增。”沈扬的泪顺着脸颊落下，“我每天都会在刺耳的刹车声中惊醒过来，满身的冷汗，眼前全是她身披婚纱倒在血泊中的样子！我记得她说‘沈扬，我爱你’的时候眼神中的那种绝望！”沈扬几乎哽眼咽不成语，“青尘，你知道吗？三年，我连车都不敢开！一想起我是那么眼睁睁的看着她倒下去的，我就痛。三年的情意、唾手可得的幸福，就那样烟消云散了！你知道吗？她眼中的绝望是那么的深刻！”

“沈扬，我知道。”青尘一连声的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的痛。”

那种无可奈何，她是身临其境。

“你不知道的，”沈扬摇头，忧伤像一层透明的冰在他的脸上闪着光，“那是她第一次说爱我。也是她唯一一次说爱我！你知道吗？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的眼神！紫眸唯一一次确定的说爱我的时候却是她永远离开我的时候！青尘，你叫我如何不心痛？幸福，真的好难！”

“紫眸说过爱你？”苏杭受惊似的问，“你是说，她说她爱你？”他的语气中带着强烈的心痛，“紫眸从来不说爱。如果她真的对你说出口了，那就表示她是真的爱你！”他的泪从眼角落下，“天哪！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呀！？”

“苏杭，你不要这样。”青尘握住他的手。

“苏杭，我不是在责怪你也没有怨你。”沈扬看到苏杭痛苦的样子，想起自己所受的痛，心里一阵酸楚，他说，“我知道你对紫眸的爱并不会比我少。我也知道紫眸是不会愿意看到我怨恨你的。但是，失去她让我失去理智，让我真的很痛。你是知道的。”

“都是我的错！”苏杭苦涩的笑着，“我本是要她幸福的，而结果……”

青尘握住苏杭的手，又拉起沈扬的手，把他们的手放到一起，含泪，“好了，紫眸看到你们能够彼此宽容，一定会很开心的。”

苏杭和沈扬相视一眼，紧紧地握住了彼此的手。几年的心结，终于解开了。毕竟，他们爱着的是同一个女人。

一旁的顾怜影感动了，她的泪落了下来。

凤眼莲。

一个凄美深刻的爱情故事已被无情的风雨摧折埋葬了。可是，即使是生命之时岁月中一支短暂的插曲，只要经历过最丰美灿烂的时光，那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细雨中，满地的凤眼莲灿然亮丽中透出一股子的无奈。

顾怜影的抽泣声引起了青尘的注意。她开始打量这个一直站在身边的陌生女子。

二十三岁的顾怜影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并细致的挑染出缕缕的金黄，带出风动的飘逸感，微挑的棕色幼眉，浅粉色的眼影晕染了眼皮，淡淡的胭脂从尾到太阳穴上下晕开，双唇是盈盈欲滴的柔媚红色，一袭粉红色绣花直身裙、领口下摆有着精致的花纹。娇俏柔媚在她的身上淋漓尽致的得到了发挥，没有做作、没有矫饰，只有天生底子里发挥出的甜趣可爱，如同一朵粉嫩的小花散发着甜丝丝的香味儿。长长的上下睫毛更加强了她精灵的神采。那份柔美的情致悄悄的滑过，让人紧缚了好久的心情赫然宽敞了起来。

“你是……？”青尘问道。

顾怜影不好意思的拭去泪，急急的解释：“我叫顾怜影。是来这儿祭拜亲人的，看到他一个人痴痴的就一时好奇过来了，而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们的。我只是被感动了。”

青尘心里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子，她的眼神中有种纯粹的令人感动的东西。

“我是青尘，紫眸的姐姐。”她说。

“青尘？是《尘缘》的那个青尘吗？”顾怜影睁大了双眼。

“是我。”青尘含笑。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们的杂志，”她说，“很令人感动，每次都有让人心动的故事。”

青尘叹了口气，“可惜紫眸不在了。”

“我也很喜欢紫眸的。我还希望能够把她的作品改编成漫画呢。”顾怜影说。

“你就是画坛新秀顾怜影？”青尘忽然想到，忙问。

顾怜影难为情的笑，“我只是画了些漫画而已，还不成熟的。”她看着地上的花，问，“这些是不是凤眼莲？紫眸不是说凤眼莲是夏天的花吗？”

“你也知道凤眼莲？”青尘问。沈扬和苏杭也同时看着她。

顾怜影点头，“紫眸的第一部小说《香闺美人》里有提到的。”

“这些是苏杭在花房里栽培的。即使是隆冬腊月，它们也依然可以肆意的开放。”青尘幽幽的看了苏杭一眼，“紫眸面前的凤眼莲是永远不会凋谢的。他们每天都会带新鲜的过来。”

沈扬在她提到紫眸和凤眼莲的时候轻轻的伸手抚了一下紫眸的照片，蹙着眉站了起来。他的眼中浮现如水般清晰的爱恋与忧郁。

“我要回去了。”他抚了抚墓碑，似乎在对青尘他们说，却明明对这紫眸说。

“也好。”青尘说，“苏杭，你陪沈扬先回去吧。我想再待一会儿。”

“紫眸的凤眼莲还是不肯开花，你去看看，好吗？”沈扬说。

苏杭点头。两个男人相伴而去。

“你很喜欢他，对吗？”顾怜影问。

“你说谁？紫眸吗？”青尘蹲下来，“我当然喜欢她了。她一直是我最疼爱的小妹妹。”

“我是说苏杭。”顾怜影说，“你知道吗？你看他的时候眼中充满了柔情。”

“那又怎样？”青尘叹了口气，“除了紫眸。他的心里根本就容不下任何人。”

“可是，紫眸已经不在了。”

“你不会明白的。对于他们来说，生与死根本就没有区别。情到深处，生死是无法阻隔的。”青尘说：“无论是苏杭或是沈扬，生死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爱紫眸，这就足够了。只要他们活着一天，就会爱她一天。”

“但是，活着的人不是更值得去珍惜吗？”

“你爱过吗？”

顾怜影摇摇头。

“等你爱上某个人的时候你就会知道。爱是一种付出而不是索取。只要能时刻看到深爱的人，哪怕是远远的看到他，也是一种幸福。”

“这样不会很辛苦吗？”

“会。但是，即使辛苦也是快乐。‘若使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也像紫眸说的那样，天下事，千般情由，万般道理，都不如一个愿意。”青尘看着她，说，“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你为什么不跟他说呢？”

“如果到了今天他都不明白，你认为我还有说的必要吗？女人在爱到深刻的时候是极自尊的。因为彷徨，因为没有自信，唯有自尊才会让自己觉得安全，不会受伤。”

“如果是我，一定会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他。不管怎样，等待永远是被动的。”顾怜影说，“爱一个人已经不容易，既然有情，又何必把它生生扼杀？”

“你这是个单纯的人，”青尘笑了起来，“一个受了上的人是会害怕带着伤口去捡那个不知道是医生或者还是会再刺她一刀的人的。”

顾怜影愣了。

“好了，我也该回去了。”青尘说，“希望可以再见到你。你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谢谢你。”顾怜影不好意思的说，“我也希望能跟你做朋友。”

“那，一起走？”

“好。”顾怜影爽快地答应。

雨，已经渐渐的小了，天空透出了一丝阳光的味道。但愿会有一个明媚的明天。

未完待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