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龙随着戏班大江南北跑了十余年,方始安定下来。京中苏员外要筹办姑母老太妃的寿辰,特地将一整个班子接入府中排演,以求寿宴那天博得满堂彩。苏员外有一儿一女,儿子尚小,女儿苏眉已十三,自小在府中不羁惯了,便天天来看戏班排演。小金龙和苏眉本就相差不大,一来二去,便相熟了。
苏眉虽是女孩,但颇通文墨,闲时便将好听的唱词写上一篇,拿来与小金龙赏看。她写得一手好字,小金龙惊羡不已,便缠着她要学字。苏眉微微一怔,笑道:“那可不成,爹爹知道了非要说我是误人子弟不可。”
小金龙哪里肯依,“你便教我吧。日后我不仅能唱,还能写得出唱词,岂非美事?”他一味痴缠,苏眉无法,也就只得答应了。日日苏眉带了宣纸笔墨来,一边教他认字,一边教他写字。都说是耳鬓厮磨最易生情,不知小金龙是否有这意思,苏眉渐渐的却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娇羞。
这日苏眉要教小金龙写自个儿的名字,小金龙却并不乐意了,“这名字原本就是艺名,你再帮我取个吧,取个好听些的。”
苏眉几乎想也未想,提笔便写——萧徽远。这是个极清雅的名字,原也称他,只不过更有一重心思在里头:苏家家世清贵,自然要将女儿嫁个清雅的人。
且说这一天忠义王爷来苏府看戏班子,见他们演的都是旧戏,听了两三句就往外走。苏员外见事不好,连忙跟了上去,“王爷,您看这戏还成么?”
“宫里什么样的班子没有,要你特地请个班子演旧戏?老太妃说了,她想看的戏,一要热闹,二要有意思。”王爷甩下这几句话便往外走,苏员外还想说什么,却已然来不及了。苏员外无法,只得又转身回来。他刚进了门,就看见苏眉正瞧着他,已是个美人胚子的模样了。只不过这孩子看他一眼便跑了去,活像个小子,半点闺阁小姐的样子都没有。
苏眉并未跑远,她跑去了后院,那正是戏班排演的地方。班主像是在发脾气,苏眉也不想去讨晦气,招了手叫萧徽远过来。
萧徽远偷偷溜出来,“怎么了?”
“我刚刚听见忠义王爷说你们的戏没新意,可有法子解决么?”
萧徽远摆摆手,“能有什么法子?王爷听了几句就走,把整个班子晾着,班主正为这事发火呢。”
苏眉也不避嫌,拉着萧徽远往书房跑去,边跑边说了自个儿的想法。
距老太妃寿辰还有十日这天,苏员外让班子演一遍戏。谁知苏眉跑来捣乱,横竖不让他看。苏员外猜到其中必有猫腻,但他素知女儿性情,她不答应的事断断做不成,只好暗地里又请了一个有名的班子备着,谨防出事。
十日转眼即过,苏眉是早就进了宫陪伴老太妃的。老太妃极喜欢这个侄孙女儿,特特将她留在身边,一来是显苏家身份,二来是安排着给苏眉寻婆家。听说这日的戏是由苏眉安排的,老太妃便早早的到了戏台处。只见这戏是新排的,从前并未见过。演至最动人处,一个曼妙女子从后台出来,长长的水袖甩出,大有飘飘似仙之姿。
老太妃看的兴起,正想去问苏眉这班子叫什么,便发现苏眉人影不在。不过一愣,老太妃便看见那女子走上前来,“苏眉恭请老太妃寿康。”
“好!”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得一声叫好声。太后看去,原是忠义王爷。那忠义王爷是先帝次弟,又是顾命亲王,即便是垂帘听政的太后也对他礼让有加,更何况他手中权力极大,自然人人敬畏。此时他一喝好,自然人人叫好,也算是给了苏眉一个台阶。
接下来不过是演些出名的戏,但经过刚才一节,便无人再敢挑不是。苏员外不意女儿的胡闹倒歪打正着,终于放下了心口的一块大石。
谁知没过几天,出了大事。忠义王爷派人来下聘,要纳苏眉为侧妃。苏员外自然不敢说个不字,但苏眉哪里是肯的人,只说是抵死不从。
那忠义王爷也非善与之辈,当即将苏员外以欺君之罪弹劾。奏章上明白写着,苏员外约了两个班子,却任由女儿胡闹,将一出戏演的成了个四不像。太后知道忠义王爷与苏员外有过节,但到底忌惮王爷,不得不将苏员外关押,再做打算。
苏眉有如五雷轰顶一般。她是打定主意要向爹爹求情嫁给萧徽远的,哪知陡然间生出这样的事来。然而此时如说不假,连累的不只是父母弟弟,更是苏家满族的人。
与此同时,萧徽远来请辞。他并不甚伤感,“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已在苏家打搅多时了,此时苏家也乱着,便不多打搅了。”
苏眉只是轻轻一笑,“好。”
萧徽远越走越远,他并不留恋,苏眉也不叫他。原来痴心错付,旁人是未必知晓的。她可以放下荣华富贵跟他走,但她放不下父母亲族的性命。苏眉铺开一张宣纸在书桌上,她一遍又一遍将宣纸压平,却怎么也下不了笔。
次日戏班便打点了行装要走,苏眉的贴身丫鬟就站在府门口,她并不多言,将一张字条递给萧徽远。小姐的心思她自然明白,只是她更明白,如今的小姐已不同往日,哪有还有当初那样清清静静的日子呢?
四年后,萧徽远再回京中。他已然是有名的优伶,身价百倍,再不似当年的小戏子了。这日便在忠义王爷府上唱戏,他是班子里的台柱,一人独唱四场。
苏眉就坐在台下。她已是忠义王爷的侧妃,一身绫罗绸缎,一头珠钗金簪,只是已经不太爱笑,只像个木头人一样僵着。她甚至不去看台上的人,尽管她知道那人是谁。可知道又有什么用?始终都是回不去的了。
当年的字条,他知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那是一句诗,一句她并不愿讲给他听的诗。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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