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三年前,是的,就是清明节这天。每次提起这事难免瑟瑟心寒。
三年前的今天,4月1日星期天,礼拜我不用去上班。一早起来,外面泥泥淅淅下着绵绵细雨。看样子像刚下不久,路面只是一层轻微的湿润。比起以往的这个时候,相对来说稍暗了些,许多车辆还打着车灯。细细雨丝在光的照射下很亲切的垂下来,落在窗玻璃上,手扶着玻璃,有种被侵润的怀想。没打算出门,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泡了壶从新加坡买的茶,在书房坐下。这样的早上算得上惬意,因为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安闲舒适不忙碌,加上这样的天气和心情。于是顺手拿起昨天的报纸,随性的翻了翻,觉得都是些旧闻旧事,不起劲头。旁边还有昨天下午送来的一些娱乐方面的报纸,和以前的叠放在一起。少有闲日子坐下来看这些,对这直高高的一叠也没动过一次。今天算是特意的翻检一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一眼看去,图文并茂,华彩盎然。都是些明星的举动,要么就是编者的呓语。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些都很吸引眼球。我习惯上是翻遍了之后再细究感兴趣的东西。刚翻了一页,一个很突兀的照片就将我顿住了。这图片也着实惊到了我,在我刚用眼睛扫视的一瞬,图片中的东西像在我不知情的境况下被刺中了最敏感的部位,给我留下了触碰的后怕心理。这种担心的熟悉感强烈的窜上我的神经,一股强大的电流瞬时通过全身。端着茶具的左手顿时也抽搐了一下,还好茶没有流出,茶杯没有掉下。确实是一只手!一只左手。一眼我就很肯定的认了出来。我吃惊的并不是手本身,而是仅有的一个左手,一只被砍掉下来的手。血很模糊,肉很清晰。摄像的人也很有趣,给了手一个全面完整的特写镜头:砍下的断面,五个手指,手掌和手背都清晰可见。如果常人看了,确实就只能把它当作新闻,除了惊叹于视觉的冲击以外,就是窥探行事者不为人知的心理,就这点喜好,别无他求。对于我来说,却完全不是一回事,因为我熟悉这只手,这只手的主人。
一个月前,一位患者前来就诊。我正在忙着收放一些器械,屋子很乱,又买了很多医药的东西,需要将其以一一方好。他刚一进来,我就有点小的疑惑。外在看来,是标准书生气息的中年男子,五官白净匀称,多看两眼也并不使人厌烦。只是略微显得疲惫紧张。他一进来,见我在整理东西,也就静坐在靠桌子的椅子上。那一片刻像整个午夜的默不作声。或许这是他的习惯,在别人忙乱的时候少用自己的事来打扰别人。我也觉得还好,至少对我来说得到了及时的心理上的安慰和尊重。我边整理边用右眼角瞟了他几眼,他依然静坐,身子有些僵硬,只是目光总是聚集在一件东西上时,似乎在看明白之后又才转向另外一件东西。桌上的书,病例册,橱窗上的挂件和我整理的器具。在他转向另外一件东西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显得慌惑而迷离。也许这是他第一次一个人单独来这种医院,但这也说不准他去过很多这样的地方,或许这只是他一贯的作为,无从知晓。但这也很难为他,尤其像前来就诊做整形手术的,难免心中有些忐忑,就像孤独的女人前来堕胎一样,怯生生的感觉我见得多。在这种生疏陌生又难于把握的环境里自若的对待实在是需要修炼。
总算忙完了我的事,觉得有点小的歉意,就向他礼貌性的微笑了一下坐了下来,他却显得不知所措,顺势从他那严肃和板结的面部抽出自然的部分回了我一个拼凑的微笑。
“是你需要手术?”
“是。”
“什么部位让你不满意呢?”
他没有回答,只是在很认真的看了我一眼之后,交给了我一只左手。是一只左手。他把他的左手顺着袖口露了出来,很勉强的轻轻地放在桌面上。确实是一只左手。很确切的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古怪丑陋的手,这真的算的上丑陋了。在他露出左手的一刹那,我整个人一下子都慌乱了,那感觉就像今天看到报纸一样,只是少了熟悉的惊慌。我实在是无法镇定的坐下来安静的呆在椅子上,我的面部瞬时变得板结粗糙,手指有些木讷,双腿不自然的在手的扶持下站了起来,然后冷冰冰的左右扫视一遍后又无望异样的坐下了。这时他却显得比我淡定的多。对于我当时的举动,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有失风度和教养,可我又能怎样呢?我只是真实的表露了我真实的感受罢了。任何事物都有你难以接受的极限,这情形显然超出了我的接受范围。念在我是初犯,在当时我对此并没有多大的愧疚,因为你怎么形容这只左手都不为过。整个手没有一点皮肤的摸样,手腕以上,就像截流的河道,下游是干涸的河床。像枯萎的盆栽,没有一点水分和活力。像干尸,整个表面像猩猩的手掌。带有血迹干后的颜色,皮肤紧贴在相应的骨头上,自然手指显得特别的修长,像冬天的干树枝。手指动时,就像蜘蛛的脚爬行,爬上桌面,爬上你的身体,贴在你的脸上。没有肌肉,手掌很空虚很单薄,在很大程度上守不住五个手指的。毕竟手还能动,所以还有血流动,但你怎么也见不到血管的踪影。在这种情况下,血管也应该退化了。我没有打算尝试去触碰一下,但是很明显可以看到是光滑的,那种光滑像烫伤后的伤疤,像油层一样发亮。骨节完全暴露在外面,看上去像拍的x光片。最显眼的是没有指甲,每个手指的尖端都微微凹了一点。没有指甲,怎么看上去也没有手指的感觉。一种严重的残缺感总是闪现在心头。不是整个左臂都是这样,在手腕的交接处,有一个过渡的一段,看上去过渡很自然,不管从肤色,水分还是肌肉都是自然的形成,在视觉上没有产生疑惑的地方。如果你的手挽住他的胳膊,或许还有幸福的温暖。
在短短的几十秒里,我好像领悟了左手全部的丑陋,其他则别无所获。自然这也是很尴尬的,在无声的对话中我已失去了主动。他在我将要开口之前,主动先开口说了。对于这只独特的左手,我也很想知道原因。
“真是很抱歉,有点让你反感。”
“不!没,没有,只是?”
“这也不怪我的,我一出生就这样了。”
“天生的?”
“算是吧,这只能算是上天的杰作。”
天生的,你信吗?我一开始以为是烧伤或者烫伤的,要么中毒什么的也好呀,天生的就显得神秘得多。不过他说开始的时候没有这么丑陋的,开始确实像猩猩的无毛手掌,只是没有那么肥厚,很像老人的手,显得格外的苍老,虽说是孩童,却青筋暴露。对于一个已经熟悉的事物来说,它和周围熟悉的环境也总是显得很协调和谐。然而,如果这种熟悉只是对个人而言的,势必在旁人熟悉的环境里就显得新鲜,突兀和好奇了。旁人总是用异样的眼光看待着不幸的遭遇,总是这样,谁叫你生活在这个社会里呢。对于他的左手则是如此,这只左手注定是被示众的尤物。他在第一次被取笑后,就再也没有善待左手了。左手总有那么几分可憎,低贱和丢人现眼,以至于他总是买很大的衣服,袖子就能为他遮盖卑微的场面。这样左手就很少出来活动了,手自然就越长越丑,渐渐的,整个左臂也显得不对称,外观看来左臂明显像掉下去似的。肩膀也显得不平衡了。他也没有和左手亲近过,只要一个手能做到的,从来不需求左手,即使有些要用双手的情况,他也是尽量先用一个右手去尝试,实在不行,左手才出手相救。当然,这样的生活会遇到很多麻烦,生活也总是在不断揭示他的伤痛,当左手出场的时候。还好,生活也并没有什么规定只能用左手行事的。但在自然的生活状态下,左手还是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没有规定,但总需要左手去做或双手去做的。当别人伸出左手向你握手的时候,除非你拒绝,不然左手和左手才协调。在你洗漱的时候,一个手也很难漂亮的完成。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戒指总是戴在左手上。然而你怎么也不会想到把他的左手和戒指放在一起吧,这也实在太难为情了。问题的关键也在于此,一个手很难应付整个社会生活的。可左手出场的后果也是不必多说。在以前,他想做的事情还很多,但是慢慢的心中的想法就像上升的云烟一样越来越淡,到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没留下。生活也在流逝中感染上了慢性中毒的怪病,这个就更难医治了。他说他去过很多的整形医院,可没有一家医院愿意接收的。他来这是想弄个明白:是真的无法整形,还是不愿整形。这是一个多么危险的问题呀,它就像耦合的炸弹一样,不管怎样都要爆炸。我当时是听完他的讲述之后,认真客观的说:这种情况是无法整形的。除非重新换一个假的左手,可情况也并不理想。我讲完了,他只是淡淡的笑了笑,自语了一下:换个左手,挺有意思的。我本想再插上一句,见他站起身,很轻松的伸了伸腰自然的耸了耸双肩,我就没有多说了。在他走出门的一刹那,我第二次像他把左手放在桌上一样清晰的看了最有一眼,这一次,在渐渐远离的视线中,我却觉得有了几分熟悉和亲切。
报纸上的图片很清晰,这算我第三次清晰的看见了左手。图片下方有几行不大的字,却很清楚:
3月29日晚,一男子在我市商贸大厦顶层,砍断自己的左手,左手从22层高楼上垂直落下。当时吓得行人失魂落魄,尖叫声穿透夜色和墙壁,顿时一片混乱。男子则因失血过多,在医生赶到时已经死亡。这从天而降的如来神掌,除在地上留下一滩血迹外,没有以手的名义留下什么。
报纸上并没有对左手的样子作详细的说明,或许这算一个小的新闻,没有多余的版面。
过了三年了,出于好奇,今天我又在网上搜了这件旧事。出现了各种版本,很多版本都说到了手的模样。描述的和实际的也差不多。但就为什么男子砍断自己左手的动因却各有说法,里面却没有我想要的结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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