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亲戚是中国人常见的行为。但是父亲的这次走亲戚与众不同。父亲说，当别人看不起我们的时候，我们要有骨气，要争气。）

在生命的第七十七个年头，父亲悄然走了。没有遗言，没有告别，一如他平时低调的为人。

当沉痛的哀乐响起，当亲人的哭声此起彼伏，我知道，多灾多难多愁善感的父亲，永别了。

父亲走了，渐行渐远的是他的身躯，越来越近的是他的精神世界，他在艰难岁月中自强不息的行为，时时感召着我，使我对他不能不由衷敬佩。

四十三年前。一个秋日的上午，岳营村里。我的父亲和我的叔父，各自挑着两只箩筐，沿着窄窄的乡间小路，大步走出岳营村。父亲的两只箩筐里，一头装着七岁的姐姐，另一头装着六岁的我。叔父的两只箩筐里，一头装着七岁的堂姐，另一头装着五岁的堂妹。父亲和叔父那时三十几岁，正是人生健壮的时期，他们卷着裤脚，穿着草鞋，迈着坚实的步子，走上布满泥土和碎石的乡村公路。

弯弯的思蒙河水静静地向东流去，明净的水面倒映着蓝天白云。河两岸金黄的稻田铺向远方，唱歌的小鸟们在稻田上空快乐地飞舞……我们坐在箩筐里的四个小孩，此刻正如快乐的鸟儿一般兴奋。这是因为一方面坐在箩筐里有着新奇的感受，另一方面我们要去走亲戚——听父辈们讲是他们二十年没去过的一家亲戚！

那时候我们年幼无知，父辈们不可能告诉我们，为什么要去走这么一家亲戚。后来我们长大了，父辈们在教育我们的时候，才严肃地谈起那次用箩筐挑着我们去走亲戚的原因。

让时光回到六十三年前。一个冬日的黄昏，北风呼啸，天寒地冻。岳营村一座破破烂烂夏不遮雨冬不挡风的房屋里，一盏昏黄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将熄的光，照在一位刚刚去世的中年妇女身上。这个人是我的奶奶。那一年奶奶三十六岁，同那个时代许许多多农村妇女一样，贫穷和疾病过早夺去了她的生命。她永远告别了那个不平的社会，告别了挨冻受饿的生活，告别了每天二十四小时被病痛折磨的日子，到了另一个茫茫的世界。但是她死不瞑目，因为她那颗慈祥柔弱的心，实在放不下围在她身边痛哭的孤苦无依的四个孩子！即使到了天堂，她的灵魂能够安息吗？

那是一个痛彻心肺冷穿骨髓的日子。那时我的父亲十五岁，叔父十二岁，姑母四岁，另外还有一个三岁的叔父——他在第二年因病去世了。

没有月光，到处漆黑，天地都被无边的黑暗紧紧笼罩。我的父亲急急忙忙赶到修文镇上，他要把奶奶去世的消息告诉我爷爷，请爷爷回家主持安葬奶奶的事。

而此时此刻，我的爷爷，一个三十九岁的中年汉子，正躺在修文镇上一家烟馆的床上吞云吐雾，陶醉在吸食鸦片的幻觉之中。乡镇上有几家鸦片烟馆，常年有烟客住在这里吸食，我的爷爷就是其中之一。据说，我的爷爷读过九年私塾，也曾靠着勤劳和精于算计挣下了一份家业，可惜他最终没能守住孔孟之道，染上了毒瘾，也就没有能够保住家业。吸食了几年鸦片，到这时已经弄得倾家荡产，连我奶奶生病，也因无钱医治而坐等死亡。

爷爷得知奶奶的死讯，沉重地叹息一声，骨瘦如柴的躯体倒在床上，用失去光泽的双眼看了我父亲片刻，有气无力地告诉我父亲，目前他是一无钱二无力，不会回家，叫我父亲自己想办法安葬奶奶。

父亲感到天塌地裂一般，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十五岁的他个子瘦小性格柔弱，万般委屈无奈之下，泪水奔涌而出，哭着痛着，在死一样沉寂的黑暗寒夜中跑回家中。这一夜父亲通宵不眠，一个人跪在死去的奶奶床前，悲痛欲绝束手无策地哭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父亲的长辈们来了，看到这家人无钱无粮且无主人，无任何可以安葬奶奶的条件，忍不住落下同情的泪水。有个长辈给父亲建议，叫父亲挨家挨户去给村里有粮的人家磕头，向他们各借少量的粮食，安葬了奶奶，明年春天再到别人家里做工抵账。（后来父亲一辈子都牢记报答这位长辈）

这是绝境之中的唯一出路啊。父亲跪伤了膝盖，一遍又一遍地讲着低声下气的话语，感动了部份善良的乡亲，借来了安葬奶奶所需的粮食。

第三天，父亲的舅父舅母从几十里外来了。作为奶奶的娘家人，他们历来从内心看不起爷爷一家。他们富有，他们高贵，有身份有地位，而爷爷一家穷得家徒四壁，衣不蔽体，食不裹腹，他们感到爷爷这家人的存在，简直就是在给他们丢脸。爷爷吸食鸦片后，两家人就形同路人了。而父亲的舅母，在与人谈起爷爷一家时，常常掩饰不住对这家人的鄙视和绝望，给爷爷一家的前途下了论断——无可救药，家破人亡。

那是一个凄凉冷落令人绝望的下午，冬日的寒风如同锋利的刀片切割着人的脸切割着人的心，阴沉沉灰蒙蒙的天空飘落着雪花，树上的枝叶发出呜呜的哀鸣，送葬的人们在风雪中在哭声里缓缓地移动。父亲和叔父光着脚板，鲜红的血，从他们脚后跟上裂开的口子里滴落下来，又无声无息地落在冰冷的土地上……这一天，奶奶成为永久的记忆。

父亲和叔父永远记得，当他们把舅父舅母送出村，走到思蒙河边一座小桥上的时候，四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风雪之中，天地为证，父亲的高贵的舅母对两个未成年的侄儿说，从今以后，你们不要再逗弟弟妹妹，说要到外婆家去耍……

父亲和叔父幼小而敏感的心，立刻明白了舅母的意思。外祖母家的人，向来瞧不起这门亲戚，现在，他们希望断绝亲戚关系，不要再来往了。父亲紧紧地闭住嘴唇，紧紧地抓住叔父的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回走。他们的鲜血，从心脏流出，流到光光的脚板，再从他们脚后跟上裂开的口子里滴落下来，又无声无息地落在冰冷的土地上。

从这个绝情的下午开始，两家人二十年不相往来。

二十年里，每到奶奶的忌日，父辈们就回忆起童年往事，回忆起那个风雪交加的下午，他们的舅母口中说出的那些话语。那些话深深地铭刻进他们的心灵，刺伤了他们的感情与自尊，也激发起父辈们自重自强的勇气和信心。父亲经历了互助组，合作化，参加了文化学习班，不断进步，入了党，成为村组干部。叔父进入乡里农机站工作。姑母长大了，出嫁了，姑父是国营企业职工。他们属于那个时代，他们也成为那个时代有所作为的青年。

于是，后来便发生了父亲和叔父用箩筐挑着我们，步行几十里路去走亲戚的事情。

我曾问过父亲，选择这么一种方式去走亲戚的理由。父亲思考了好长时间，说出这么一段话来：第一，那里是外祖母家，是我们的另一半出处，不能忘了根源，迟早是要去的。第二，我们去了，想用无声的行动告诉舅母，受尽苦难的我们一家，人未亡，骨气在，而且做出了一点成绩。第三，我们想告诉后辈，别人看不起我们的时候，我们要有骨气，要争气。

这是父亲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段话，我将铭记终生。

父亲，您的音容，您的事迹，永远留在我的心中。黄泉路上，您慢慢地走。奈何桥边，您要歇一歇。天堂里，愿您的灵魂安息。今生的苦难，希望换来您来世的幸福。

我心祈求，来世相逢，我要多多抽空陪着您，看蓝天白云，茂林修竹；走乡间小路，田野地头；泡一壶浓茶，为您点燃叶子烟，听您讲诉，讲诉那些今生今世没有讲完的民间故事，村野传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