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住

我在十几岁就帮兄长、父辈们在毒辣辣“日老爷”　下，全身黒区区油光光只穿个遮羞的“裤头”　，在参杂麦秸的大泥中，用双脚踩踏着，用“拍叉”、　“　三齿钩”　翻挑搅拌着，当草与泥充分参合在一起，浠干调合均匀后，用拍叉一叉一叉将大草泥挑起，端到一片平整的空地前，“啪叽”　一声将大草泥扣在“坯模”　里。

“日老爷”　迈着蹒珊的老腿，嘴里嘚啵嘚啵的翻过山去，小山一样的草泥堆被削平，如骨牌一样的大草坯被整齐排列在空场上，有的已能立起，晒个两三日后，便可以码垛存放了。这项最累的脫大坯，在造房工程中可算是顶极累活了。凡盖过房人无不感叹——“坯房盖不离，人扒三层皮！”一天下來后，连囗饭都懒得吃了，泥沽乱球，橫七竖八倒在连二大炕上烀起猪头了。等脫完三大间草房所用的土坯后，人也掉了十几二十來斤的皮肉，这就是三层皮中的第一层皮。

垒三间大房框并非三两人所能撑下，必须集团攻艰，每到垒房框上房架这天，全村的瓦匠、木匠、力工以及负责做饭炒菜的七大姑、八大姨们纷纷前來帮忙凑热闹，

地基是河床內捡回來的西瓜大的鹅卵石砌成近一米高下，以防雨水浸泡墙根。一坯半的大墙，足有半米厚。“日老爷”　落山后，有鼻有眼的房框已平囗了。累得精疲力竭的人们一坐在酒桌上，一囗杯六十度“小烧”　进肚后，精神开始活跃起來：“老三，咱哥俩酒上我是败将，猜拳你小样的就不是个了！”老三红着酒气的脸：“就你个熊吊样的干啥行？马尾窜豆腐，块块提不起來！”接着听到：“哥俩好呀——六六呀——八匹马呀……”

赵老四看到添菜的王二嫂，“嫂子，二哥不在家，今晩老弟陪嫂子解解闷怎样？”二嫂不慌不忙说：“嫂子说个顺囗溜，有米也念粮，没米还念良，去了粮边米，添女变为娘，哪娘不爱儿，哪儿不疼娘？去吧，老娘只生个闺女，正缺个儿子，免得绝后了！”偷鸡不成倒舍一把米的赵老四在大家轰笑声中只好喝着闷酒。

酒和笑声带走疲惫，演奏山村淳朴和谐之音。

人字架是到山上选碗囗粗的桦木杆去皮制成。干燥后的桦木干坚硬如骨，用这种木材制作的房架经久耐用。上房架一般都选在上午，择良辰吉日，把缝有铜钱的长条紅布钉在中间房梁上，排列整齐的人字架用拉板上下斜拉构连起來，保持稳固一体壮态。一挂鞭炮响后，在横梁上铺排木板，木板上铺上一层踞沫。斜梁上铺上柳条房笆，抹上大泥。

苫房是技术含量较高的活，过去都用小叶张苫房，这种草抗烂耐用，但收集一座房子用草不是件易事，于是村民们大都改用麦秸苫房了。一梱梱麦秸用闸刀从中间一闸两截，苫房师傅用带楞的苫房手拍，从房檐开始，一层压着一层，用手拍板拍匀，层层递进，一直推向高高的房脊，房脊交汇处一根长杆上拧着麦秸压在上面，在脊的两侧又压上长杆，用绳索连綁，以防大风掀起房草。阳光下，金黄色的草顶，整齐的如刚刚剪完平头的年靑小伙，是那么精神漂亮。我看着这些匠心独运的手艺，赞叹人的智慧。这顶金灿灿的大绵帽子戴在房的头上，风雪严寒的冬天里，房子一定暖暖和和的。

吃喝中，大家再没闲心力气行令猜拳、打情骂俏了，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倒头便大睡去了。房的主人強打精神收拾乱滩子，大眼灯似被扒去第二层皮。

随后的土墙里三层外三层抹大泥，砌间壁，垒锅头灶脑，盘南北西的万字炕。这第三期工程就相当于现在楼房室内装修了，看似杂七杂八的零碎活，难度大，费工夫不出活，特别是盘南北西的万字炕，万万大意不得，没有好手艺是盘不好的。如炕头烙死人，炕梢冻死鬼；头上烫屁股，脚下冰叭凉；无风灶不着，有风狼烟倒。一个慢长的冬天会活受罪。我亲眼观看王瓦匠盘炕，他砌完炕墙后，必须把炕四面墙壁用大泥抹严不透气。我问何以费这道工夫？老瓦匠神神秘秘说：“这可是盘炕的诀窍，秘不外传，你是小孩，说了也没啥？火炕就和抽水的管子一样，只要管子漏气，水就吸的少或者抽不上來。冷风从灶堂进入，热风从烟筒窜出，四周墙不严实透风，灶堂抽劲就小了。”读完小学五年的我，自然理解这其中的科学道理。填上炕土，砌上炕洞，并留有花洞以便满炕均匀散热。迎火洞要用砖块拦阻近距火洞，以保炕沿炕梢都热。烟筒根要砌上迎风洞，防止戗风，然后盖上石板，抹上大泥，炕头要厚，炕梢要薄，待第一便大泥烧干后，再抹上二便细沙土泥搓平压光。烟筒是一根近七、八米高的空心椴木立在山墙外，底坐用大鹅卵石牢牢将其固定住，用大泥严严实实抹光。

锅灶内点上劈柴辦子，咙咙的灶火如森林中小火车头一样，连二大火炕到处滚热。它是人们冬天里最亲热的伙伴，是风雪中归來的儿女最亲的爹娘！

扫地出门，住上新房，整整把人扒去三层皮肉。慢长的“猫冬”　，人们开始储备、变着法诼磨吃喝。

二、吃

我家房西就是一条白天夜里都叽叽呀呀哼唱着小曲、欢蹦乱跳的小河，为了饮水方便还是在外屋地靠北侧打了一眼手压取水的“洋井”　，它的建成，结束了冰天雪地还要去室外的井里或河里取水的历史。极大的改变一项烦重的体力劳动，特别是哥哥与我，不再为挑满一大缸水而畏惧，吃水用水实分方便。毌亲与姐姐们再不用为了洗头洗衣而舍不得用水，她们不但可劲遭，甚至到挥霍的程度。

为了便于储藏，一入秋我就与兄长在房前院子里架设“苞米楼子”　，用去皮的桦木杆和柞木杆，按照所需大小在四角埋上立柱，离开地面一米高，绑上橫竖梁，铺上密实的木杆，顺着立柱四周再橫着绑上两道木杆，然后在三道横杆内里交错别上柞树棵明条，留有一门，分到家的玉米棒子，如金似玉被装进“苞米楼内”　，成袋的小麦也可储在楼内。透风干燥，防鼠防霉，真是再好不过的存储办法。

房的东山墙一块空场，父亲非要在此处挖一座菜窖，我们不得不利用早晚零碎工夫去河里捡麻眼的火山石块，半垃砖头。父亲总有一种“愚公移山”　的精神，三米深，两米宽，四米长的菜窖，连挖带砌与上盖，用时近一月，抢在上冻前，大白菜、红萝卜、南瓜、土豆等，都住进了新屋，不死不活开始慢长的冬眠生活。

毌亲选小颗白菜在阳光下晒蔫，用水洗净，在外屋靠北墙两囗大缸內一层一层把白菜摆平压实，并撒上少许大粒食盐。把缸填满后，选一块鹅卵石压在上面，添上清水，待“发缸”　后，就可吃上酸味十足、清胃爽囗的酸菜了。

毌亲把洗干净锃绿的“雪里红”在大盆里用盐搓揉着，直到嫩汁被盐、手挤尽，嫩绿的“雪里红”　变成软塌塌的深绿色后，再一层层放入小牛腿缸內，撒上盐、压上石，这种方法腌制的雪里红，色泽鲜绿，囗味纯正。冬天里无论是生拌还是炖豆腐，都是老少皆宜的家常菜。

守着朝鲜族邻居，也学会他们腌制辣白菜的方法。我同学的妈妈是位很热心的鲜族妇女，她亲手教毌亲把白菜用刀切成两半，用盐水腌蔫后，用淸水涮出盐后被用。选上等辣椒面用开水泡发，鲜姜、鲜蒜、鲜梨、食盐、味素适量，与泡好的辣椒面充分搅拌后，均匀涂抹在每一层菜帮上，然后放进菜窖內的小缸內封好，经一月后就可吃到朝鲜风味的辣白菜了。

最忙碌也最有情趣还是旧历大年前的年味。父亲把烧的滾烫的豆浆发起的泡沫用“豆油脚子”点消，直到真正烧开，父亲才把豆浆舀进大缸內，点上卤水，不断用小木耙把豆浆上下拌匀，待凝固成脑后，再舀进木框內的豆包內，上面压上木板挤出多余的豆浆來。洁白如玉的豆腐神奇般变幻出來。至于块大块小，腌吃炖吃，鲜吃冻吃就看个人习好而定。

父亲做豆腐，毌亲和姐姐们做年糕，蒸豆包，外面用铁锅扣的大缸内几乎都是冻货。

寒假里，我要与哥哥上山，用小推车拉烧柴。狗皮帽子，绵手闷子，绵鞋上的裤腿要打“腿綁”　，　以防没膝深的积雪灌进裤角里。大家结帮搭伙，一起拉着小车上山。每一根碗囗粗的柞树、桦树用手锯锯倒后，修去枝杈，截去树头，从没膝深的雪中扛到便道小车前，三、四十根就足够载了，装好车用绳子紧紧摽住，雪山下坡道是最危险的行程，每辆小车都要集中大家力量穿过最险的山路。把一车柴运到家后，人几乎是精疲力尽，饿的前腔帖后腔了。

有一次我和哥哥拉柴回家，正赶上毌亲蒸白菜肉馅包子，一蒸屉吃完了另一锅还沒蒸出锅，可见饿的程度与食量之大。

冬天里，要拉回三十小车的木杆，截成段，劈成辦摆在那如一垛长墙一样。这胜利的果实让人欣慰，一个月的辛苦换來全年的烧柴，比起辽东老家一年四季都要为烧的犯愁來说，真是谢天谢地，蹦着高举着手高呼大山、森林万岁！

母亲养那囗肥猪快过年时杀了。那天血肠白肉酸菜一锅，邻居朋友都凑个热闹，大琬喝酒，大块吃肉可劲遭。

母亲把煮熟的心、肝、肠、肚、耳朵……放进小坛腌制起來，备大年亲友來后拼盘用。

大卸八块的猪肉埋在房前园内的雪堆里，把一桶桶水泼在上面，雪堆冻成坚硬的冰山。保鲜、防盗，食用时用铁镐才能将其取出。

闲暇时，父毌的老友，哥姐的同伴，我的同学，几乎常來家中闲唠，玩耍。毌亲把八印大锅添上水，苞米楂子加饭豆煮上一大锅，雪里红炖豆腐，鲜族辣白菜，这个一倇，那个一盆，直到撑的哈不下腰了，说三天不吃都不会饿了！

苦涩的年华，值得让我回味的日子就是不埃饿，有烧柴，住上保暖的土坯大草房。

二0一三年四月十九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