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父亲破例收了两个徒弟,他本来打算这一辈子都不收徒弟的,可他总嫌我是个女娃娃,当不了这个家,他想为我招赘一个女婿。不过他嘴上不承认,他与新徒弟们定下了协议:只给他们三个月的时限。
三个月后,谷雨时节,蓝大明与李进平却谁也不愿意离开酒庄。
【一】
清明节后的十五日,斗指辰,为谷雨。三月中,言雨生百谷清净明洁也。对于作物来说,这个时节最好不过,但我却并不喜欢谷雨。雨下得淅沥淅沥,湿湿漉漉,实在让人心生厌烦。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谷雨到了,蓝大明与李进平不提走的事情,父亲也不提。我憋着口鸟气,凭什么父亲要把祖传的手艺与秘方交给外人,凭什么我祝酒酒非要嫁给他们其中一个,难道偌大的栖镇就找不出比他们更好的男人来。
我不相信,更不认命!
父亲一生钻研酿酒,嗜酒如命,就连给自己闺女取的名字也带“酒”字。整个栖镇谁人不知祝家酒庄的酒是最香最醇的,可就是老天爷没开眼,没给祝家留条根,在这辈里,祝家只有一个女娃娃,再无其他男丁。
父亲本来打算这一辈子都不收徒弟的,可如今他却为我而破例了,一个女娃娃毕竟撑不起这么大的家业,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再清白不过了,但他嘴上却不说,蓝大明是栖镇当铺王掌柜的亲侄子,听说他从小就爱酒,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能喝了,真是打小与酒有缘。李进平是外乡人,一年前来到栖镇,没人了解他的过去,只知道他长得惹大姑娘稀罕,来我们酒庄前,在周记裁缝铺当过伙计,手艺不俗,可他为何要拜我父亲为师,改行来酿酒,这始终是个谜。
我曾多次问他,他都一笑了之。
【二】
谷雨到了,蓝大明与李进平不提走的事情。他们不走,父亲也不催,可我比赶鸭子上架还着急,满院子地乱窜腾,指着两人道:“你们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吃我家的,喝我家的,偷学我家的秘方,现在居然还想赖在这里不走了,爹,三个月到了,你撵他们走呀!”
父亲坐在一旁,只管抽着自己的水烟,在这满是潮气的地方吞云吐雾,好不自在,他好象根本就没想让他们走的意思。
李进平抬头看了我一眼,痴痴地笑:“酒酒,我自然会走,等我学到了师傅的看家本事后便走。”
蓝大明虎着个脸,拉得老长,像头犟驴,一声不坑只知道在那里磨玫瑰花粉。我算看出来了:蓝大明心里有气,李进平也有。但李进平比他会做人。我想如果我越是骄横跋扈,他们越是对我不见待,这样才好断了父亲的念想。
于是,从此之后,怎么凶悍我就怎么表现,怎么泼辣我就怎么伪装,果然很有效。他们两人再也不多瞧我一眼,更不主动同我说话。就算我再如何骂骂咧咧,他们也全然不理我。
只是一点:这么做,我心里反倒更难受了。
一个人唱独角戏,怪没意思的!
【三】
栖镇内渐渐地都传开了:谁都议论着祝家酒庄的大小姐脾气不好。也不知道是哪个爱嚼舌根的往外乱说坏我名声。
不是蓝大明,一定就是李进平,平时在酒庄里面我对这两个人最凶。
是人都说老祝头生来就一副铁石心肠,脾气暴躁,喜怒无常,他闺女自然是随他的性子了。
仿佛就在那一夜之间,我成了整个镇上臭名远播的女人,没人敢上门来给我祝酒酒做媒,千杀的,如果被我知道是哪个混子干的,必然拔了他的皮。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连绵的雨断断续续下了又停,停了又继续,搅得人心烦意乱。我换了身新布衫,红裳带大花朵的,坐在前柜门口独自嗑着瓜子,对着来来往往的客人打眼。我细瞧着这些来我们酒铺的人,突然发现一个问题:爱酒的男人多半不如意。他们买酒恐怕是为了买醉。
父亲说日子是熬出来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我从来没见蓝大明笑过,仿佛他没有笑的神经,一直拉着个驴脸在那里忙活,半天也酿不住一坛好酒来,不管父亲教他多少回,他总是欠火候。李进平就不同了,他好象学什么都特别快,父亲私下和我说过虎子有天赋,是吃这碗饭的料儿。
父亲多次试探我对李进平的印象如何,我都死死咬紧不说。我不说是不想父亲把秘方轻易传给外人,我对他们两个一点也不了解,在我眼里,他们永远是外人,养不熟的两只狼崽子。
一旦逮着机会,他们定然会吃了我们酒庄。
我认为父亲在做很危险的事情:引狼入室。
我始终不明白:为何女人就不能当这个家?!我想当家,像个爷们那样做,可父亲就是不给我这个机会。
不过有一点很奇怪,父亲从来不许蓝大明与李进平来酒铺,他只让他们在酒庄研制酿酒,除此之外,他们几乎与世隔绝了。蓝大明已经三个月没回去看过他的叔叔王掌柜,而李进平就更别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他们也是人,怎么受得住这样的“禁足”?
有许多地方,我不懂,也懒得去管,父亲行事自然有他的道理。
【四】
世人常说:酒是涤愁子,茶是忘忧君。酒带给人们的感觉犹如黄昏,昏沉沉,越喝越沉醉。茶则不同,越品越能感悟人生的味道。可父亲却选择了酿酒这个行当,他爱酒胜过一切,老祝头生来就是个酒痴。
今天是个大日子,父亲一早就带领祝家酒庄里的老老少少一起祭拜酒神,奉上了新鲜的大红猪头与许多上等的供品,烧了高香后,父亲郑重其事地吩咐我去酒窖取出去年尘封的桂花酿,时候到了,自然该揭晓成果。
祝家酒庄请来了栖镇所有的绅豪与商贾,父亲应接不暇,大家就等着桂花酿启封的那一刻,是人都想财源滚滚。
李进平乐道:“酒酒,我和你一起去。”
父亲瞥了一眼蓝大明:“你也跟着去帮把手。”
酒窖里一股阴霾,不见天日。酒味夹杂着其他谷物发酵的气味,我从来不喜来这里,用手捐捂住了鼻子,寻找着去年的桂花酿。我抬头一瞧:是谁把桂花酿挪了地方,放在酒架的最高处?
“梯子!”我朝着呆头呆脑的蓝大明嚷嚷,德行!
李进平已经搬来了梯子,却阻止我道:“女娃娃家家的,这个还是让我们男人来吧,这坛子有分量,怕你拿不动。”
我平生最厌恶人家瞧不起女人,李进平的话触到了我的软处,我推了他一把:“起开,爷们能做的事情,我也能。我才是这酒庄的大小姐,将来的继承人!”我倔强地爬了上去,迅速抱下了一坛桂花酿,乖乖,还真是沉的够戗。我的双手颤颤地紧紧抱住坛子,整个身体摇晃着下梯来。
只听李进平大喊一声:“酒酒,小心!”
那梯子的一层突然断裂,我连人带坛摔了个狗吃屎,可却一点也不疼,因为李进平成了人肉垫子,他被我压趴在地上,双手被破碎的酒坛碎片划开了,刹那,血染满地,我吓得大惊失色:“血,血……”
大好的日子见了红,祝家酒庄有惊无险,好在父亲及时取出了另一坛桂花酿,立马开封,酒香四溢,吸引了所有的宾客,算是分了大伙的心思。一如既往,祝家的桂花酒大卖特卖。
晚上人散之后,父亲重重地罚我,动用了家法:“我叫你逞强,我叫你坏事!”鞭子一下下抽在我的身上,我却一声也不吭。
李进平心急地抱住了父亲的腿,哀求:“师傅,别生气了,酒酒她不是故意的,你就原谅她吧。”
蓝大明也开口道:“师傅,那梯子是突然断层的,换谁上去都会是一样的结果。”
他这话倒提醒了父亲,父亲停止了粗暴,询问在场的每一个伙计:“梯子是今年刚买回来了,你们说说怎么会这样不牢?恐怕酒庄里有人故意想让我老祝家丢脸,你们当中必有内鬼!”
【五】
天有酒星,酒之作也,其与天地并矣。
父亲相信酒与天地同岁。
谷雨,水日。虽然父亲没能立马抓住内鬼,但这件事端的发生却使他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父亲要把祝家祖传的桂花酿秘方传给他唯一的女儿,我!
这无疑对我来说是件天大的喜事。我早就说过:与其将来传给我的男人,还不如现在就把我培养成这酒庄的接班人。不过父亲始终不赞成让我将来接手祝家酒庄,他再次强调:当家的还是需要一个靠得住的男人。
白日里,他依旧继续教授蓝大明与李进平酿酒的本事,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样。晚上,父亲就把我带到酒室里,亲自教我如何酿造我们老祝家独一无二的招牌酒品:桂花酿。
我学得非常用心,自打娘胎里出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去干过一件事儿,尽管我非常卖力,但始终掌握不好米酒与桂花,水与蜂蜜的比例,不是放多了,就是放少了,即使有了秘方的指点,做起来还是非常困难。我这才知道酿桂花酒不如之前我学酿其他寻常酒种来得容易。
父亲抽着水烟,在旁笑:“如果这么简单,外面谁家都能酿出桂花酒了,那谁还来买我们家的酒,真是个傻丫头,心急吃不成热豆腐。万事都得慢慢来,你的悟性不差,就是平日里贪玩,不省事。如果你有蓝大明一半的刻苦,我就偷着乐喽。”
我不屑道:“他就是块木头,干啥都不中意!你这会儿倒在这里夸他,他要是这么能耐,为啥他酿得酒你老嫌不中?!”
“那孩子用心,可就是笨了点,的确不如虎子聪明。”父亲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说着。
“你啊,就别指望那两只狼崽子了,他们是养不熟的。”我卷起袖子边捣酿酒边嘀咕:“眼前不还有个你的亲闺女吗,把你那些看家的本领好好传授给我,将来我接手这酒庄,保管把它给你做大!”我得意地憧憬着未来……
父亲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酒酒啊,就你这性子,我看难!有空去照顾照顾虎子,人家为你受了伤,手不方便,人要知道感恩。”
经父亲这么一说,我心里就委屈:老天爷真是的!干啥非要欠李进平这人情。不还又不好意思,别看我平日里凶咧咧的,其实我的心肠最软了。(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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