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谷雨,土日。
我从自己酿制的桂花酒中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递给父亲,忐忑地观察着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所露出来的表情。父亲没有马上喝,凑到鼻尖闻了闻,然后再浅尝了一小口,我担忧着问:“阿爹,味道还是不对吗?”
父亲没有马上回答我,继续喝了一口,半晌才说:“酒酒,封坛!”
我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阿爹,你是说我成功了?!”
父亲的脸上终于拨云见日般洋溢出笑容来,他抽了口水烟,用烟袋轻轻敲了敲我的脑袋表示赞许:“呵,闺女像我,与酒就是有缘呦。明日赶集,你带上蓝大明与李进平一起去逛逛,他们好久都没放松了,一直憋在这酒庄里不好。”
我正在兴头上,爽利道:“行,阿爹说啥就是啥。”
翌日,一年一次的谷雨集会又热热闹闹的开始了。栖镇老老少少,不论男人还是女人,穷人还是富人在这一天都会出来溜达,只遇节日,我才觉着人是不分贵贱的。我们都能享受节日的气氛。
那个人山人海呦,李进平始终走在最前面为我开路,我嚷着:“小心你的手,伤口还没好呢。”
他回头冲我一笑:“没事。人太多,怕挤伤了你。蓝大明,后面护着点。”李进平是个机灵的家伙,比起他来,黑脸的蓝大明就相形见拙了,呆地跟块木头似的,我更不耐烦他。
集会上,我买了最爱吃的零食,选了镇上最时兴的缎子,挑了好看的头饰,比画着给李进平看:“怎么样?”
“看好,酒酒带啥都俊。”李进平眉开眼笑地对着我。我瞥了蓝大明一眼:“大木头,你觉得呢?”
蓝大明还是不笑:“酒酒你买了太多东西,回去师傅该说你破费了。”
败兴的家伙!德行!看将来哪个倒霉的女人嫁给你!
挤了一天,我都出汗了,到了酒庄门口,我嘱咐李进平把东西都直接放到我屋去,别让父亲瞧见。
李进平多嘴一问:“都这会儿了,你还赶上哪儿去?”
我不高兴了,撑起腰,抬高嗓门道:“刚给你好脸子看,就管起本小姐的事情来了,你们都回去,去去去!”
我清楚地记得今天是土日,我要去见一个人。
我想他多半也知道我一定会去看他。
【七】
每个月有那么几天是连续的土日,我会选在土日去看他。
迎着暮霭的绯红,我知道那一抹红最终还是会被整片黑暗所吞噬。我走到了石子路的尽头,推开了那扇竹门。顿时,一股茶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坐在我眼前的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他身着一袭白布衣,在暮色下显得特别仙风道骨。
我亲切地唤了一声:“渪公,我来看你了。”
渪公将一盏香茶递于我:“酒酒,你有喜事啊。”
我忍不住心里的喜悦:“什么事儿都瞒不过渪公,阿爹终于把桂花酿的秘方传授给我了。我必然是这酒庄将来的接班人,是不是值得庆贺的大喜事啊?!”
渪公动了动竹案上的几只茶盏,问我:“酒酒,你觉得哪一只看上去更好用?”
我仔细看了看面前的茶盏,觉得它们都很精致,分不清好赖,我摇了摇头:“我看都一样。”
“你是老祝头的女儿,你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脾气,他重男轻女,就算你再能干,他也不会让你当这个家。况且他破例收了两个徒弟,各有所长,就好比这几只茶盏,从外表根本分不清好坏,到最后用了才知道。”
渪公的一席话让我彻底从美梦中清醒过来,我再也笑不出来:“渪公,虽然我是女娃,但我想要靠自己的实力吃饭,我要祝家酒庄,我看不得它落入外人手里!我要拥有自己的天下!”
一阵风吹过,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乱了我所有的思绪。
渪公严肃道:“是时候了,酒酒,你把右手伸出来。”
栖镇的传奇人物,活过百岁的渪公,被这里的人称为“赛神仙”。并不是因为他活成了人瑞,而是原由他上知天命,下通人命。他尤其擅长替人算姻缘。每年的乞巧节,大姑娘小媳妇争先恐后地来到此处求见他老人家指点姻缘,几乎把门槛都踏破了。
而我,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娃娃。他却从不轻易给我看手相。今日,渪公却道是时候了。我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右掌心摊给他看,我也很想知道自己的命运。
半晌,茶凉了。
渪公叹了口气:“酒酒啊,你果然是女犯男相的命。就你这脾气,风风火火,恐怕……”他突然停止不说下去。
我着急心切的催促:“渪公,咋了?说呀说呀!”
“你这辈子注定要有两个男人。一个给你带来痛苦,另一个却能成就你。一个与你相克,另一个却是旺妻命。”
我好震惊,但马上转念一想:“将来如果我相中了谁,我一定第一个把他带来给渪公看,让你给我们合八字,这样就能避免与我相克的人了。”我自诩自己太聪明了。
渪公淡淡一笑:“天意不可违,酒酒,你该回了。有人在等你。”
当我走出他的家时,整条巷子已经灯火通明,我想父亲他们应该早就吃过饭了,今日我的确逗留的太久些,我反反复复想着渪公的话,心里还真有点怕,他的话一向很准。
我好怕,怕自己真会遇上那个给我带来痛苦,与我相克的冤家!
【八】
回到酒庄时,早就过了晚饭时间,父亲就留了碗扁食给我,并嘱咐我说:“吃完去给虎子上药,他的伤口又裂了,手对酿酒师来说多么重要。”
我这才想起李进平的手伤是因为给我提东西的缘故,我赶着去见渪公,居然粗心的把一堆东西都丢给了他,因为我信不过蓝大明,如果东西交给蓝大明,父亲现在定然就在骂我破费。这样一来,我对李进平的手伤上了心思。吃完扁食,我立刻拿上云南白药,推开了李进平屋子的门。
他果然正在艰难地包扎着伤口,李进平一见我就笑:“酒酒,师傅没有发现你买了那么多东西,我直接把它们放回你屋去了。”
傻瓜,手都这样了,还惦记着我的事儿。
我入坐后,伸手去给他涂抹白药,那血口子很深,令人触目惊心。我看了心里怪难受的:“你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呢,手对酿酒师来说多么重要啊,还以为你很聪明呢,原来也是个傻子。”
李进平痴痴一笑:“我这是为了谁受的伤啊,还在这儿骂人。”
烛光摇晃中映红了我的脸,他的话让我心虚了,我没脸继续嚣张下去,一声不吭地给他包扎。
完事后,李进平突然盯着我瞧。
“你瞧啥?”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抹了抹脸,难道我脸上有灰不成?
他突然伸手戳了戳我的腰,我本能地往后一退,大声呵斥:“干啥玩意?!”
李进平道:“酒酒,你这布杉做大了,显不出身段,不中!等我手好了,我给你做一件,保管好看。”
“对哦,你也会做衣裳!”我几乎忘记了他原来在周记裁缝铺当过伙计,都说他手艺不俗,我倒真想试试。
后来,李进平果然没有食言,他手伤好了之后第一件事就给我做了一件长布衫,料子就是我在集会上买的雪缎,颜色虽然非常素,但款式却是我前所未见的,这件长布衫的领子是竖起的,扣子成斜排,盘得非常精致,还带花坠,就是底下的叉开了过高,露出了我大半截的白嫩细腿来。我试穿后,来到他屋里抱怨:“李进平,叉开高了,穿出去怪羞人的,给改改不!”
李进平摇了摇头:“就是这款式,时髦。周记的大师傅也没做过,酒酒,你出去走一回,我保证整个镇上的女人都会羡慕你。”
我就信他这一回,穿着雪缎新布衫去逛了逛,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的眼睛顿时都亮了起来,她们全都朝我看,看得通透,眼睛也不眨一下,男人家也朝我瞧,多半都是瞧我那露出来的腿肚子!
好多大姑娘都问我:“你这布衫哪里做的?我也想要一件。”
这下我可长脸了,骄傲地告诉她们:“这镇上哪一家裁缝铺子都没得做。”我终于体会到李进平的好处,他的手艺真好,可他这么能干,为啥不留在周记呢?这个问题,他始终不愿意回答我。
【九】
谷雨,火日。
天闷闷的,蜻蜓在我眼前徘徊着低飞,就要下鱼了。我翘着腿,坐在酒铺门口嗑瓜子,不一会儿,雨点如珍珠般滴落人间,来酒铺的客人纷纷打起油纸伞,抱着酒坛子离去。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对五叔说:“今个下雨,我回去了。”
回到酒庄后,我看到蓝大明一个人站在院落里淋雨,他仰着头,好象非常痛苦,我从来没有看过蓝大明有这样的表情,在我的印象里,他就是块木头,是个假人,是个活死人,除了酿酒,其他漠不关心。可今天,他居然会表现出自己痛苦的一面。
我伸手去推了推他:“大木头,怎么了?”
“师傅教我的雪中红,我始终酿不出来,酒酒,你说我是不是很笨?”蓝大明懊恼羞愧地杵在那里。
我惊讶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雪中红,雪中红!父亲竟然把祝家另一祖传秘方暗自教给了蓝大明,他没有传授给我,也没有传授给李进平,却传授给了我们当中资质最差的蓝大明。我不明白,我不懂!我天真的以为父亲把桂花酿的秘方传给了我,就是认定了我。看来渪公说得一点没错:父亲自始至终都没想过让我这个女娃娃来做当家人。
我好不甘心,好恨,为啥父亲选择的人是蓝大明?!
一连好几天,我都不与父亲说话,也不与蓝大明说话。我当着他们俩人的面,与李进平有说有笑,显得格外热络。
两只狼崽子进了我的家门,妄想抢走属于我的一切,我怎能允许?我要借李进平之手除掉蓝大明,把他赶出祝家酒庄。
黄昏,我把李进平叫到了我的屋里,笑眯眯地对着他说:“李进平,你觉得我咋样?”
李进平满脸堆笑:“酒酒自然是好。尽管你对我和蓝大明都凶巴巴的,但我知道你心好。你是怕我们之中有人占了你的酒庄,做了这当家人。”
李进平果然聪明。我也就不绕弯子了:“阿爹特别偏心,他教蓝大明酿雪中红,却不教我和你,我不甘心。李进平,我们连手把那木头赶出酒庄,如何?”
“你想怎么做?”李进平看着我,看得很认真。
“当初阿爹收你们两人做徒弟,无非就是为了给我找个能继承他手艺,入赘祝家的女婿。如果我坦白告诉他,我喜欢你,我选择你,那么蓝大明就是多余的人,他没有任何理由再留下来。”
“可你并不高看我。”李进平失望地将眼睛从我身上挪开了。
他不同意?!我心里不爽:“这事上你又没有任何损失,干吗不答应?”
李进平用脚踢上了屋子的门,瞬时一把抱紧了我:“等哪一天你真心爱我,我才甘愿为你做任何事情!”
我与李进平之间的距离只一指,他的呼吸朝我的鼻尖直冒,我是第一次靠一个男人这么近,李进平长得真不赖,难怪之前有人说他招大姑娘喜欢,在周记,曾有许多姑娘为他倾倒。
这么好看聪敏的一个男人,难道我就不动心?我扪心自问:如果他不和我争酒庄的当家人,如果他愿意乖乖入赘我家,对我一生为奴,那我还会像现在这样拒他以千里之外吗?
我注视着那双迷人的眼睛,终于有了答案。
这天夜里,我和孙李进平立下了一个协议,不是君子间的那种。
【十】
谷雨,依然是火日。
打雷了,闪电划过夜空,我最怕这种天气,感觉是老天爷在发脾气。我抱着手里的酒坛子,心虚:今夜,我祝酒酒要干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但一想到若日后,这祝家酒庄的当家人落到了外人手里,还有那些个宝贝的酿酒秘方,我不得不狠下心肠来。
李进平斜靠在我的屋门口,笑问:“怎么,大小姐心软了?”
我咬了咬牙,挽了挽乌云髻:“谁怕谁,到时候,你可别手软就好!”
蓝大明杵在门外,看着我与李进平的突然拜访,觉得非常诧异。尽管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可平日里是“鸡犬升天,老死不相往来的”。可今日,我与李进平却主动来找他喝酒,这着实让这块大木头吃惊得紧。
我平生第一次对男人这么笑,蓝大明一定没想到我凶狠泼辣的祝酒酒可以比寻常女人更妩媚“不请我们进去吗,祝家酒庄大小姐请你喝酒,你还不给这个面子啊。”
蓝大明看傻了眼,李进平在一旁捂着嘴笑:“好了,别说他,蓝大明脸皮薄的很,我们是不请自来了,师傅领进门这么久,我们还没机会坐在一起喝过酒呢,今天是个好日子不?”
蓝大明这才回过神来,连连道:“好日子,好日子。喝酒好!”
我拿出一包花生米,放在案桌上,打开坛子给李进平,蓝大明满了一大碗,自己也倒了一碗:“干了!”
蓝大明很能喝,我知道。平日里父亲教酿时,常让他试酒,寻常的酒根本醉不倒他。但这一坛子并不是普通酒,我把酒庄里最烈性的酒全部混在一起,加了香料,初尝不觉,后劲儿忒大。
蓝大明爽利地喝了一碗,我与李进平却微微舔了一口,然后我们又给他满上了:“听你说酿不出雪中红,是吗?”李进平渐渐按着我们的计划行事。
蓝大明一听就懊恼,又干了一碗:“虎子,你说我是不是很笨,师傅把方子都交给我了,但我还是不成事。”
“那我们就帮你一起想办法嘛,蓝大明,你把方子给我们也瞧瞧,我们三人同心,一定能酿出雪中红来。”我对他说话特别地柔声细语。蓝大明整个人都有些轻飘起来,但他还记得我父亲的嘱咐:“师傅说过,方子不能给你们看。还是我一个人再琢磨琢磨吧。”
白眼狼!真不好办!我瞥了一眼李进平,李进平继续给蓝大明灌酒,蓝大明四碗下肚,开始晕乎地盯着我们:“怎么光我一个人在喝,你们碗里的酒动也不动啊!不中,你们要陪我一起喝!”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好,一起喝,一起喝。”心里却咒骂:你个木头不傻嘛,就陪你喝一碗!
李进平与我喝了一碗,又灌了蓝大明一碗,他终于醉倒在桌上沉睡起来。我连忙起身:“李进平,一起动手!”
李进平知道蓝大明有本手札,专门记录下他酿酒的细节与过程,我料想其中必然也有雪中红酿方。我们翻箱倒柜,终于在枕头下找到了它。我一把抢过李进平手上的手札,心急地翻阅着,果然有!
功夫不负有心人啊。我紧握手札出了蓝大明的屋子,李进平尾随。
入屋,我立刻关门,点燃了蜡烛。烛光下,一男一女两个影子连在一起。
我与李进平贪婪得翻阅着手札,我用毛笔抄录下了雪中红的酿方,吩咐李进平:“放回去吧。”李进平走后,我更觉得阿爹他好偏心,这雪中红比桂花酿更好,酿制的过程也颇难,他居然只传给蓝大明一人,还不许他外泄。我真怀疑到底自己是不是他的亲身女儿!
那混酒的后劲儿真足,我只喝了一碗就感觉混沌不堪,我把秘方藏到了箱子里,正准备睡觉。李进平却又去而复返了。
我马上合起刚解开的衣襟,带着一丝醉意讽刺道:“这么心急,现在就想看秘方啊,放心,我会给你看的,我祝酒酒说话算话……”
李进平却并不回答我,而是迅速关上门,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抱住了我的双脚,痛苦说道:“酒酒,求求你,救救我吧!”(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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